吴益听说此前发生过严重的斩刑事故,当即就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外走。
对于他来说,眼下没有比看死囚更重要的事情了。
无奈之下,韩诚只好让分茶食店的伙计帮忙打包,将满桌只动了几筷头的饭菜,连同那坛只喝了两碗的齐云清露,一起送到他在州院后衙的寓所里……
从草市到州牢,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三箭之地,吴益却感觉像是从人间一下子坠落到地狱里。
高耸的围墙,阴森的甬道,黑暗潮湿的牢房,以及幽幽如鬼火般闪动的壁檠油灯,任谁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都会不寒而栗。
韩诚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提溜着一盏贴白纱枙子灯,脚步轻快的走在前面,像是游逛瓦肆勾栏一样轻松自在,看到正在用餐的狱吏牢卒就高声打招呼:
嘿!吃着呢兄弟!
哎!您吃了吗韩都头!
我......我吃你个头啊!一想起打包送回去的那些残羹冷炙,他就一个头两个大,唉,哺食算是有着落了……
到了这种阴阳交界的地方,吴益就没有韩诚那么有风度了,他抖着两条腿四处东张西望,就像是刘姥爷进了阎罗殿,不知不觉就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走在通往死囚牢房的丁字形甬道里,冷不丁从拐角处突闪出来一条黑影,他本来就有点神经兮兮的,乍然一惊,哪里躲闪得及,自然毫无悬念的撞在一起!
不知道对方手里拎的什么鬼东西,只听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感觉自己就像撞在极富弹性的棉花堆里,同时有一股奇异的香味直冲鼻腔,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那人手忙脚乱的将他推开,迅速闪跳到拐角一侧的墙边。
韩诚正在向牢头询问死囚的情况,听到后面传来异样的动静,赶紧提溜着灯笼跑回来,冲着那人照了照,嘴里大声喝斥道:“什么人?胆敢擅闯监牢重地!”
吴益借助灯笼的光亮,趁机打量着眼前这个莽撞的肇事者。
此人头戴一字坡软巾,身穿粗布葛衣,肩上搭着一条簇新的白毛巾,仅从衣着打扮上看,好像是某个酒楼跑堂的小伙计。
不过,他紧盯着那张臊得通红的面孔,仔细看了半晌之后,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那人卷缩着瘦瘦的身躯,摆出一副见光就死的怪模样,一只手遮挡着灯笼的光亮,一只手怯怯的往地上指了指,一句话都没敢说。
韩诚走过去照了照,原来是一个黑漆实木的大食盒。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条汉子,只见他急步走到近前大声嚷嚷道:“这不是韩大官人吗?”
韩诚缓缓偏转身子,举起灯笼照了照来人,这家伙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一副市侩小人的模样。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手眼通天的麻三郎,今日在替哪个囚犯跑腿办事呢?这人是你带进来的吧!”
麻三郎拱手一揖,皮笑肉不笑道:“回禀韩大官人,死囚齐大彪明日就要斩立决了,有人托我代为生祭,这是太平楼的小堂倌儿,跟着我进来送断头饭,不小心冲撞了官爷,得罪了!”
齐大彪?
直到这个时候,吴益才知道事主的姓名,他忽然心中一动,看了看那个所谓的小堂倌儿,意味深长的问麻三郎:“何人托你代祭齐大彪?”
麻三郎闻声扭头瞅了瞅,立马低头拱手,满脸堆笑道:“啊呀呀,我道是谁,原来是刽子吴,失敬失敬!哎,齐大彪这个死鬼,何德何能,竟然劳烦您亲自送他上路!”
这厮只是打了个照面便认出了刽子吴,并且一语道破了他的差事,当真如韩诚所言是个手眼通天的家伙。
“何人托你代祭齐大彪?”
吴益不动声色的重复了一遍。
麻三郎怔了怔,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只得连连作揖道:“得罪了!得罪了!不合道行规矩的事儿,请恕在下万万不敢乱说一个字!”
韩诚忽然极不耐烦的冲着麻三郎大手一挥道:“走吧走吧!你都生祭完了,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麻三郎立马如释重负,捡起地上的黑漆大食盒,与小堂倌儿一起急匆匆而去。
韩诚等他们走远了,这才慢条斯理的解释道:“麻三郎这厮是当地最有名的掮客,在黑白两道都有极深的渊源,据说是行伍出身,做过点检药食之类的军吏,因盗卖军粮被主将开革,回到原籍就干起了掮客这个勾当。”
两人并肩往前走着,韩诚继续说道:“如今在咱们太平州的地面上,官府和民间不方便干的事情,全都找掮客当中间人,他们挣的是黑白两道的银子,处处都得陪着小心,干这行最大的忌讳就是出卖背后的金主,你刚才问他代祭齐大彪的是谁,他今日若是说了,来日可能就会暴尸街头!”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住脚问道:“刽子吴,你一直追问代祭之人,究竟是何用意?”
吴益神秘的笑了笑道:“知道刚才撞我的是什么人吗?”
韩诚怔了怔道:“不是太平楼的小堂倌儿吗?”
“当然不是!”
“那是谁?”
吴益俯耳过来悄声道:“一名女子,而且是齐英社的女子!”
“啊!女子?你如何得知是个女子?”
韩诚眼睛瞪得溜圆,显然十分意外。
吴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伸手在他胸前虚虚的按了两下。
没有开过瓜的韩诚,显然搞不懂他这个奇怪的动作代表什么意思,依旧像根木头一样傻傻的杵在那里。
吴益叹了口气,只好用大白话讲述当时两人撞在一起的情景。
韩诚听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完之后,红着脸问道:“既是如此,你又如何得知她是齐英社的女子?”
“她不光是齐英社女子,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花云蕾!”
吴益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相当笃定。
适才他紧盯着那个所谓的小堂倌儿,足足看了十几个弹指,确认就是在杂货铺刚刚见过的那个俏丽佳人。
她和小阿花在太平楼门口突然消失之后,原来不是被某个土豪请去赴宴大吃海喝,而是专门为死囚齐大彪准备断头饭!
本来生祭死囚是光明正大的事儿,齐英社的人为何鬼鬼祟崇,搞的像做贼似的?
显而易见,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韩诚认真听完他的条分缕析,也意识到可能会有什么问题,不过,眼下只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而已,什么都做不了。
两人窃窃私语着,继续向前走去,这条暗黑甬道的尽头,就是关押齐大彪的地方。
吴益本以为那里面一定是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走过去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眼前是一间敞亮阔绰的大室,三面是条石砌成的山墙,另外一面靠着甬道,正中间是一扇铁制大门,两侧密排着十几根碗口粗细的圆木廊柱,内壁四隅各吊一盏猪油大灯,炽烈的火苗窜出一尺多高,照得室内明如白昼。
紧贴后墙搁置着一张乌漆枣木大床,上面坐着一个身穿囚衣囚裤的彪形大汉,可能是刚刚吃了饕餮大餐的缘故,此刻正将手指伸进大嘴里剔着牙花子。
在吴益的印象中,古代牢犯都是蓬头垢面,臭不可闻,形如疯子或乞丐一般。
眼前这个名叫齐大彪的死囚,乌黑的发髻纹丝不乱,脸面干净,胡须规整,浑身可能还散发着皂角味儿,完全刷新了他对死囚的认知,真没想到,当地官府对判了斩立决的凶犯竟会如此人道。
韩诚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悄声说道:“没什么好奇怪的,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只要肯下血本,狱司衙门自然会破例给予特殊关照。”
两人站在廊柱栅栏外面嘀嘀咕咕,指指点点,里面那个死囚翻着眼珠子瞪着他们,彼此就像动物园的游客与困兽一样,相互提防,又相互好奇。
狱卒把铁门打开之后,韩诚快步走了进去,刚来到屋子中间,齐大彪突然霍地站了起来,手上和脚上的铁镣同时哗啦作响。
韩诚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旋即拔出腰里的戒尺,厉声喝道:“齐大彪!你想干什么?”
齐大彪看都没看他,而是瞪着一对死鱼眼问吴益道:“阁下莫非就是牙军第一狠人刽子吴?”
吴益从他的语气里读出来些许景仰之意,本来神经绷得像上了发条,突然整个人都松驰下来。
他轻轻按了按韩诚紧握戒尺的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这才冲着齐大彪微微一笑,大声说道:“干我们这行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临刑之前得盘盘切口,这样下刀子的时候才会有准头,齐兄,你不会介意吧?”
对方干的肯定是刀头舔血的勾当,他故意把摸颈椎说成盘切口,这样颇显江湖之气,果然不出所料,齐大彪还真吃这一套,只见他双拳抱在胸前,低头瓮声瓮气道:“岂敢!岂敢!那就有劳了!”
吴益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围着他不急不徐的转悠起来,看完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家伙身高在六尺开外,比他和韩诚足足高出大半个头去,体重粗略估计至少有两百斤,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那颗像猪头一样的大脑壳,以及比小孩腰还要粗的脖颈。
就他这个造型体量,想要一刀切下脑袋的话,估计得请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了。
吴益心里拔凉拔凉的,连下手摸一摸的兴趣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