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2下》的上半部分。)
周二上午,正在开会的马经理忽然接到了二哥兴盛的电话,她赶紧挂了,等开完会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才给二哥拨了回去。
“喂,哥?”桂英一开口叫哥,脸上霎时乐开了花。
“嗯!英英,你是不是在忙呀!”兴盛接了电话,愧疚自己刚才打搅了妹妹的工作。
“刚才忙点,现在彻底闲了。”
“我给你邮的马齿菜你咋弄的?”
“致远给我拌面蒸了,然后调好酱油、醋、蒜泥、葱花的料,最后用热油泼了上去,特别好吃!我带到办公室里吃了好几回!哎呀我现在又流口水了!你那一大袋野菜全这样吃的,我就爱这样吃!最后吃着吃着只剩我和咱大在吃,人家三个姓何的后来碰也没碰,吃得腻腻的!哈哈哈哈!”桂英笑着回忆前段时间吃野菜的幸福。
“你爱吃,那就好!大咋样?”兴盛问父亲。
“前两天发烧了,今天烧刚退!”桂英歉疚。
“为啥发高烧嘞?”
“他嫌屋子憋屈不睡床非得睡地上,前两天台风过境大风大雨的受了凉,再加上前几天出去玩受了累,这不……病了!”
“哦!那你带他看海了没?”
“看啥海?”桂英不解。
“他在家时老嚷嚷要去深圳看看海、瞅瞅伟人像啥的,你还没带他去?”
“啧忙啊!哪有时间?再说他也没跟我提呀?不符合他做派呀!”
“还不是怕耽搁你工作!倔得不开口呗!”兴盛解释。
“呃……好吧,我记住了,哥你放心吧。”桂英承诺。
“哦对了,我打电话是专门告诉你,兴华明天晚上九点多到火车站,你到时候接一下。”
“知道。”
“英英,哥跟你说,你别多留她!”兴盛挠着耳后,谨慎提醒。
“嗯?”
“你别管啥意思,你听哥的,别留他们两口子!不必我说到时候你一见就明白了!再有,你寻思个借口说手上没钱了,一定提前想个好借口,他们两口子这几年不知道在干什么,到处借钱要钱……哎,反正你记着哥说的,听着没?”兴盛当电话那头的妹子还是二十年前的小姑娘,语气中满是笨拙的叮咛和嘱咐。
“嗯,我记住你说的了!”桂英皱着眉,点点头。
挂了电话以后,桂英叹了一口气,人情社会人情累。琢磨着她和大哥有一个多月没有通气了,桂英直接拨通了大哥的电话。电话通了以后兄妹两先是嘿嘿一笑,而后聊老头聊孩子,聊各自的工作,聊兴盛兴华和老家的那摊事儿……许久没聊倍加亲热的兄妹两,一个电话打了一个钟头。
下午,马桂英继续约利捷公司的业务经理,奈何对方闪闪烁烁的。这两天打了四个电话,正事还没聊全草草挂了,桂英着急。下午三点马经理去了她早上预约的一家公司参观,那是老钱总给的名片里的一家科技公司,不知能不能谈成业务,桂英撇下结果,先攒足精气神替自家公司宣传宣传,这一跑又是一天。
不知从何时开始,老马和漾漾的忘年友谊又悄悄晋升了一个台阶,一老一小近来整日黏在一起,像铁哥们一样。老马尽情地使唤他的小哥们、小跟班——取药、倒水、取烟袋、给手机充电……每一样任务漾漾无不成功完成。漾漾玩耍时老马也时不时地观望一下、参与一番,老的陪小的玩耍,小的陪老的消遣。
今天最令漾漾高兴的是爷爷第一次去她的小屋里做客,这对小朋友来说意味着他们友谊的一种升华。老马进屋后但见小桌子、小椅子、小沙发、小衣柜……也就矮矮的大床适合老马坐一会。待爷爷坐定以后,漾漾端出小主人的架势给爷爷介绍自己的玩具,这一介绍就花了半个多小时。
老马环顾屋里的玩具,小到枣核大的积木大到带板凳的儿童钢琴,软的有各种布偶硬的是各色塑料乃至钢铁玩具,还有带玩具的书包、可以穿的玩具衣服……十来平米大的一间房子,两面墙下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玩具。
老马手里攥着个漾漾给的小汽车,杏子大的小汽车上嵌着完整的车厢、轮子、车头灯还有车里的司机,老人举着小车觉十分新奇、好玩。回想自己的童年,大半个世纪以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那时候穷得整日吃不饱,哪有如此好看的小汽车可玩?孩子们大多玩的是斗蛐蛐、抓蝴蝶、打麻雀、粘蚂蚁、抽陀螺、捉螃蟹,偶尔打一打棉花球踢一踢竹球算是最高级的游戏了,可那么贫乏却那么有趣,有趣到丝毫不羡慕现在孩子一屋子玩具堆积出来的童年。
此刻漾漾趴在地上画画,画的正是老马。白纸旁边是一套齐全的彩色铅笔,乍一看有七八十根。对一个计较针头线尾的老人来说,眼下的这套画笔可谓蔚为壮观。画里的老马是金黄的头发、天蓝的眼睛、红红的脸颊、短短的腿、大大的头、黑黑的牙齿、红红的脚指甲……漾漾一边画一边仰望她的模特,见模特盯着小汽车走了神,漾漾忍不住要喊回来。
她惦记早起的糊涂事儿,于是问:“爷爷,你什么时候给我买吃的?”
“嗯?”
“就是早上的那个爷爷说你会给我买吃的……你会给我买吗?”漾漾抬起头仰视老马,那眼眸中全是期盼。
“呃……你想吃啥?”
“我想吃……溜溜糖、巧克力还有薯片!”
“家里有吗?”
“我家里没有的……”
“那爷爷带你去买吧。”老马拍了拍膝盖。
“真的吗?”漾漾坐起来惊喜地问。
“真的,爷爷给你买。”老马笑嘻嘻地俯望漾漾。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买溜溜糖?还有巧克力……还有薯片……”漾漾撂下铅笔站起来问。
“现在!你知道在哪里买吗?”老马双手握着拐杖的龙头,豪迈地说。
“知道!我知道!我带你去!”漾漾拉着老马的衣边往门口拽。
“好,走走走!”老马站起来,果真要去买。
他带着漾漾先去找致远,两口子房间房门开着,房间里没人,老马去厨房找,厨房也没有,于是又去房间找。在夫妻两房间内卫生间的门口,老马和漾漾终于找到了人——何致远正坐在小板凳上搓洗桂英的内衣。老马一瞥是女人的内衣,羞得不敢多看,赶紧转过身侧对致远说:“我带着娃去买些糖。”
老马羞得不行,谁知致远倒十分坦然地双手捧着内衣没动,只提醒:“爸,你别多买!小孩不能吃太多糖!”
“嗯。”老马背过身要走。
“欸爸,你现在不晕了?”致远担心老头身体。
“不了。”
“你们还要在外面吃饭吗?我待会做饭,你们在外面吃的话告诉我一声!”
“不在外面吃!”老马说着出了房门,心里涌出一股无法精准形容的情绪。
“漾漾,去拿手环和爷爷带着,别走丢了。”致远在卫生间里喊了一声。
“好哒!”漾漾一听要买零食了,乐得赶紧去屋里拿手环。待老马换鞋时,她将小孩专用的那种防走失的手环一头戴在自己手腕上,一头戴在爷爷手腕上。两人之间拉着一根一米多长的塑料弹绳,老马忍不住欣喜憨笑。漾漾在前牵着老马,如同童子放牛;老马在后拽着漾漾,如同老人耍猴。
第一次一块出门的爷孙俩,显然都有些激动。出了电梯以后,漾漾远程牵着老马,一路拐弯抹角地到了楼下熟悉的那家便利店里。进店后漾漾从店门口自觉地取了个小小的购物篮,不必老马久候,小人儿几分钟挑好了自己最爱吃的几样零食,而后喊着爷爷过来付账。
老马走到付款台,从兜里掏钱包,而后从钱包里摸钱。那边已经扫完二维码的服务员抬头对老马说:“一共一百三十六。”
“多少?”老马惊得变了脸色掉了下巴。
“一百三十六!”服务员大声重复了一遍。
老马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元,而后盯着篮子里的几袋零食,现出一脸复杂到不可描述的神情。
“要袋子吗?”
“袋子是不是要钱?”老马早听人说城里的塑料袋也收钱,所以特机警地提防着。
“三毛钱一个小的!”
“不要了不要了!”老马晃了晃头,而后和漾漾一人拿了三袋零食,出了便利店。总共六袋,有两袋薯片几乎没有重量,剩下的四袋零食四两重也没有,怎么这么贵,老马百思不得其解。
漾漾馋得自己拆开一包薯片先吃了起来,胳膊肘里夹着一袋零食,左手抓着一袋零食,左臂抱着一袋零食,喜洋洋地哼着歌,跟在爷爷身后吃薯片。老马偷看那薯片跟纸张似的,一路思忖着土豆片为何那么贵。进楼梯时漾漾又拆开了一袋巧克力,自个舔着巧克力吃得一嘴乌黑,老马不知什么东西,只愤恨一摊泥巴似的玩意为何这么贵。他暗想一定是商家骗娃娃的,一路上不知骂了多少厂家的爹娘、算了几笔卖果子的账目。
虽心疼无比,见孩子吃的时候喜得迷离、乐得痴醉,心想罢了,千金难买娃娃乐意。毫无悬念,给漾漾买零食这件事将一老一小的友谊推向了高峰。到了家门口,老小皆没钥匙,漾漾敲门喊爸爸,致远过来开门。
“买了这么多!漾漾,一次不能吃太多!爸爸怎么跟你说的?”致远认真审查零食。
“吃多了牙齿长虫子!”漾漾很听话,乖乖地交出了零食。致远只给孩子分了一点在手里,漾漾捧着零食照样吃得很嗨。
老马瞧了一眼自己的女婿,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穿着红色的格子围裙,回想刚才洗女人内衣的场景,老头的脸色无法抑制地阴了下来。他不想说话,直奔阳台抽烟去了。晚饭后仔仔欢喜归来,见爷爷病好了,赶紧打起了讨要奖金的小算盘。
“爷爷,我考试进了十二名,你不是说要奖我钱吗?我爸昨晚已经奖了他那份的!”仔仔紧紧地挨着爷爷,让爷爷看他手机里拍的成绩单。
“你爸给你多少?”
“两百五!”少年诓骗老人。
“二百五多难听,爷爷给你三百吧!”老马掏出了牛皮钱包,准备给钱。
“现金啊!哎呀你能不能把钱给你女儿,让你女儿给我发微信红包?现在谁用现金呀!”仔仔噘嘴抱怨。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不给了!我今天已经超支了!”老马收回钱调戏仔仔。
“要要要!”仔仔一把夺过老马手里的三张红票子,立马起身去找爸爸,意图将现金换成微信红包。
刚刚跟自己亲近了不到两分钟又走了,老马看着外孙的背影顿觉失落,更凄凉的是自己的钱。在这里物价高昂,农民手里的钱简直算不得钱了!几包零食一百多,一个红包三百,老马从牙缝里吸着冷气摇了摇头。搁在老家,一百三十六能买一大草篓葡萄、一推车西瓜、几大盆大荔冬枣、几大袋面粉……三百元拿出去行门户,在村里算得上是不小的门户了,在这里只是孩子一点点的零花钱而已。
金钱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地域发生了改变,难怪人们涌进城里,城里的钱花得容易,必然赚得容易。
第一天下班的钟雪梅,一口气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却一点也不觉累。坐车回家后,到家时已经九点了。包晓星在收摊,雪梅黏在妈妈身后跟妈妈绘声绘色地讲述她第一天上班的场景。晓星只是脸上笑,嘴里不说话。爷爷钟能坐在边上忍不住不停地问这问那,雪梅手舞足蹈地一边干活一边和爷爷聊天。
边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坐在楼梯口的钟学成,他抱着楼梯早生了锈的铁柱子一边打哈欠一边望着姐姐笑。他没有上前围着姐姐吵嚷也没有像爷爷那样好奇,他像个大人一样在远处静静地微笑。另一个人是钟理,他坐躺在沙发上看手机,从头到尾一直在看手机,不问女儿累不累、第一天上班如何,只是看手机。
晓星拖完地走了,雪梅也走了,钟能拉着学成去睡觉,光亮的铺子里又只剩钟理一个人了。待家人一一走后,他放下手机,双手抱胸地仰望墙上不规则的蜘蛛网和落了一层层土的旧画。许久以后他开始抽烟,一根连着一根,直到老陶过来叫他喝酒,烟才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