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老马自然醒了。
昨晚十一点他才睡着。梦里听到有人在骂他,猛然醒来起身一看,原来是仔仔指着手机骂人呢,他示意仔仔小声点。仔仔翻了个身,他也睡了。约莫半个小时后他又被吵醒,这一回仔仔捧着手机咯咯咯地傻笑,老马起来说道了几句,仔仔才睡下。这一晚搅闹得没睡好,老马盘腿坐在床上,犹豫起床还是再睡一会。
叮叮叮……仔仔的闹钟响了,只见他关了闹钟接着又睡。五分钟后闹钟又响了。致远过来叫仔仔起床,老马也穿好长裤短袖出来了。
跟昨天的流程一样,致远来来回回地忙活,仔仔收拾好了先出门,接着致远牵着漾漾出门,最后是桂英,跟个贵妇一般不紧不慢地走了。老马一看表,碎娃娃出门是七点十分,她妈出门竟是八点十分。
叮叮叮……手机响了,老马抬起胳膊解开腰里皮带上的小皮包,掏出他那个诺基亚的老式手机。
“喂?”
“老村长啊,起来没?”
“红生啊!早起来了!你怎么打来了?”
“哎,有点事,我本来不想打搅你——我知道你现在在深圳呢,这不事儿大了!”
“啥事大了?”
“金飞和涛子,他们两家在戎田那儿的水地挨着,这不最近村里浇地嘛,两家的地梁子被水冲了,争执起来了……”老马听那头叽叽呱呱地一通长说,自个只顾着摇扇子。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深圳,马家屯还是离不开他,想到这儿心里美滋滋的。
“唉呀红生啊,我人在深圳呢,本事再大手也伸不回去!不有书记嘛,你去找他得了!”
“找啦,打起来以后他们根本不听书记的,书记也没办法,这才让我找你呢!”老马只等着他说这句话,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吓得刚进门的致远一愣。
“我知道了,你这样,你先挂吧,待会我给他们两当家人说!”
“那行,那村长我先挂了。”
“挂吧挂吧!”老马挂完电话,长哼一声,眉眼手足之间全是成就感。
“爸,聊完啦?”致远摆好早点,只在餐桌上等老马一块吃。
“哎,马家屯的那摊破事!你看我两脚都踏进祖国特区了,他们还来找我!”老马拄着拐杖故作生气地往餐桌走。
“哦,您这不……在马家屯根基深厚嘛!村里人离不开你!”致远顺道恭维。
“哈哈哈!两家打个架,书记搞不定他找我!明知道我不在村里!你看麻烦人不?”
“书记搞不定,那您在这边怎么处理?”
“要么让他们自行解决,要么让他们打官司,要么中间人调解!问两边选哪样?”
“哦!”致远点头佩服。
“本来书记能管这事,这不两边不服嘛!咱村现在的书记太年轻了!我待会找个让两边不得不服气的中间人!”
“是是!”致远把早点摊开,让老马先选。
“哎呦,这是水饺包啊!”
“嗯,这个卖得很好,昨天去晚了没啦!”
“嗯,不错,这个好吃,明天可以再买点!”老马两口吃完了个水煎包。
“这家店远,所以今天回来有点晚!你瞧瞧这个,手抓饼!”
“哦,这个还行,不赖!”老马嚼着手抓饼。
隔了会他放下那饼挤着眼睛说:“咝……哎呀不行,我牙不好,这饼冷了太硬……劲儿劲儿的,我怕把我这门牙给我拽走了……啊不敢吃了!不敢吃了!”老马揉了揉嘴巴,接着说:“前年出去吃大席,贪吃人家的牛肉,结果把一颗牙吃没了,你看!”老马指着自己门牙边上的一个黑洞说。
“呵呵呵看到了!那您吃个鸡蛋,今天我买了三个鸡蛋!”致远把手里剥好的鸡蛋递给老马。
“嗯……”老马双眉紧蹙地咀嚼着,忽说:“这鸡蛋不行!一股腥味!”
“您不是说全天下的鸡蛋一个味儿吗?”
“啧甜味还有浓淡呢!这鸡蛋这么腥你闻不到?”老马捏着剩下的鸡蛋给致远闻。
“没有啊!”
“哼,你吃腥鸡蛋吃多了!闻不出来了!”
“真没味儿啊!”
“你这鼻子差点火候!咱家里养着鸡,我们吃的是自家的鸡蛋,从来没啥腥味!好鸡蛋吃惯了,一闻坏鸡蛋立马知道!你们城里的鸡蛋,差点事儿呀!”
“前两天的鸡蛋有腥味吗?”
“那个没有!”
“那我以后在那两家买鸡蛋!难怪……有时候漾漾不吃鸡蛋!她平时很爱吃的!”
“碎崽娃鼻子尖!”老马吃着油条说。
“碎崽娃……哈哈哈是!”致远轻笑不止。
电话响了,又是老马的。还以为是村里着急打来的,原来不是。拉果子的商人小陈问候他,顺带问问今年马家屯的桃子和李子怎么样。老马挂了电话对致远说:“我有点事要忙活,你弄完餐桌过来帮我。”说完先回屋了。
“爸,什么事呀?”致远后脚跟来。
“来,你过来把我的行李箱打开!”
“你要什么东西?”致远打开行李箱问。
“盖上的网兜有个本子,你拿出来!”
“嗯。”致远把一个厚厚的旧皮子递给老马。
“衣服给我拿两件,那土色的!”
“嗯。”致远把老马要的衣服放在床边,问:“爸,你没带短裤子?”
“没有!”
“今天去医院检查腿脚,穿长裤怕是不方便!”
“没事,撩起来!”
“要不你今天先穿着我的短裤!裤子老撩着不方便。”
“那穿你的呗。”
“还要什么?”
“网兜底下的笔盒!还有箱子底下有老花镜!”
“给!”
“现在你把箱子收了,把桌子挪过来,我要用桌子!”
“好。”
“哎呀,镜子破了,啧……哎呀!”老马打开破旧的眼镜盒一看,自己的老花镜碎了一个,心疼不已。
“没事,过两天给您配一副新镜子!”
“啧可惜啦,我这个镜子用了五六年了!当时花了好几百呢!”
“桌子挪这儿可以吗?”
“再往我这边挪点!行,行了!你把风扇开开,然后忙你的吧!”
“好。”
老马把桌子上仔仔的东西用胳膊一推,推出半张空桌子来。虽比不上家里自己的那张办公桌,也勉强可用。接着把自己的东西一个一个摆上去,开始忙活。一会给这个那个打长途电话,一会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被人需要、被人惦记,虽忙碌也乐乎。
上午十一点半,致远准备做午饭,先去问老马要吃什么。老马不在屋里,在卫生间洗自己的擦汗毛巾。
“爸,家里有洗衣机,你放着吧!”
“不行,这擦汗的毛巾一天一洗,我天天得用!”
“那我帮您洗吧!”
“不用,我自己洗了六十多年了,习惯了!”
“中午饭吃什么?”
“你做什么?”
“冰箱里有昨天买的馒头、芹菜、西红柿、土豆,还有一个包菜!”
“自己发挥吧,反正你做的菜不是陕西口味的!”
“嘿嘿,那好吧!”
“等等,你切蒜的时候切成蒜末,别切成蒜片,咱那儿的酒席上出现个大蒜片还不笑死人了!”
“呵呵呵……桂英从来没说过这个!”
“她比男人还糙她知道个啥?”
“好。”
“哦,还有,你给我找个挂钩啥的,我要挂我的帽子。今天出去我要戴帽子,刚想起来这回事!那帽子不好洗、不好放,得挂起来才行。”
“行,我现在给您找个挂钩,放在门后。”
“嗯!”
两人吃完饭,稍微休息片刻。预约的医生在下午两点,一点钟他们动身了。今天桂英专门把车留给他们用,两人一上车直奔二院骨科。
到了医院,取号、排队、见医生、缴费、拍片子、等报告、拿着报告排队见医生,紧赶慢赶,医生拿到片子时已经快四点了,此时致远心里还惦记着漾漾。那医生端详着几张片子,用笔在上面点来点去,好几分钟以后才坐下来。
“你在哪个医院打的石膏?”
“在老家,陕西。”致远回答。
“咝……你这个要做手术呀!”医生疑惑地望着致远说。
“啊?”老马惊得只瞪眼,致远上前忙问:“为什么?”
“你看,他这个裂缝已经有……一厘米长了,还很宽!这要做手术的,马上要做的!”戴眼镜的年轻医生十分认真地说。
“可他这个石膏已经有段时间了!”
“多久了?”
“十七八天!”老马坐在小床上略微算了算告诉医生。
“恢复得很不好,跖骨基地的裂隙有点大!得做手术!”
“在老家医生说不用做手术!”老马用陕西话说。
“我爸说,在老家的医生觉得不用做手术,石膏固定就可以了。”
“在我们医院是要马上做的,要给裂隙打个钉进去,这样以后完全不会影响他走路什么的。”
“那打的石膏怎么办?”致远问。
“拆了呀,赶紧住院,今天晚上就能做!”听到这,翁婿两人一脸懵。
许久致远又问:“呃,医生,那脚趾的瘀黑呢?”
“哦那个!那个不要紧!应该是没有活动!把脚抬起来,放到心脏的高度就没事了!”
“哦!”致远长吁。
“行,呐……医生,我们家里人先商量一下。”致远对医生说。
“好好好,你们商量。”
致远搀扶着老马出了医生的办公室,在等候区坐了下来。
“我不做手术!”老马一出办公室皱着眉头对致远小声说。
“为什么?”
“你看他穿得啥样子——光着腿一双拖鞋!好点的医生会这么穿么?”
“咝嘿嘿嘿……”致远笑了,这个理由他竟无可反驳。
“啊爸,我现在预约北大医院的骨科,让那边的医生也看一看,多方会诊。如果深圳的医生统一认为要做手术,那我们得做好这个准备。这是个小手术,没事的,一会就完,估计两天出院!如果还有医生认为没必要做,那更好。”
“好好!”老马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休息。
怎么医生和医生之间的诊断差这么远!老马想不通,他也想不通为何医院的大门和厕所之间的距离比马家屯的主干道还长,还有,从拍片子的地方到医生的办公室,远得跟马家屯到钟家湾似的。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摘了帽子擦着头上的汗,转头一看,致远的体恤胸前背后也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