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三五个月也就罢了。
拖拖拉拉,一两年间都未能决断出来。
公主的疯魔症时好时坏,是安在给怀吉的信里悉悉索索写尽了各种小事,开头总要问“兄安否”,结尾总说,“万事无虑,静待佳音”。
是安没拿到判太府寺事的敕书,却得了一身银甲披挂在身。
如今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宁化大将军、上护军、长安侯爵,赐紫金鱼袋,臣程是安”了。
连李璋都没能在二十岁得到这样的位子,如今瘦瘦小小的程是安倒得了。
是除夕饮宴的时候,众卿都以为官家吃醉了,是安上前去,跪在他眼前,看着官家两颊通红,满眼的笑意,便知道他没吃醉,知道他是故意的。
百官拿捏不住官家了,他也不想就这么老给他们拿捏着。
是安便也笑着去握住他的手,“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宁化大将军、上护军、长安侯爵,赐紫金鱼袋,臣程是安,谨遵圣意,必不辱使命。”
李璋的脸色不很好看,是安规规矩矩的跟他行礼。
“副都指挥使从何处来?”
“下官从兖国公主处来。”是安的脸上的黑灰没擦尽,银丝星月剑却铮铮发亮。
“火情如何?”
是安将头盔解下,松了松脖子,“同之前几起差不多。”
李璋从怀中掏出一块巾帕递给是安,眉头深皱,良久方言:“公主可安?”
是安也不客气,接过他的巾帕擦了擦脸,又擦了擦铠甲,“我成日蹲在外头,能出什么事?”她脸上的黑灰到底没擦干净。
是了,公主的疯魔症,时好时坏,所以是安选了做这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连李璋也没有反对,官家的旨意一下,他只呆怔了片刻,便在一片反对声中站出来,接受并同意了这旨意。
这大内如今有一个公主娘娘,时时在闹着自杀呢!
上过吊、投过井,甚至开始纵火焚烧宫殿了,公主居处传来的哭喊和尖利的叫声,叫每一个经过宫殿甬道的人都深受折磨。
宫中的旧人都记得至和年官家病心发作时砍杀人的模样,宫中的新人也在领受着公主夜半传来的嚎叫。
倒只有程侯,日日笑着进去也笑着出来,她一进去,好像情况就没有那么糟了。连公主近前的人都时时盼着程侯来呢,可等程侯一来,她们又虑着程侯总要走的。
程是安倒不用日日巡防宫禁,她每日里最多过来应个卯,先去见官家和圣人,然后去同公主说话,到了晚间下钥前再去见一次圣人或官家。三五日里颠倒一回日夜,便同李璋打上了照面。
确实是官家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叫不许同李璋胡闹生事。
但是安不喜虽是不喜,时间长了,对着李璋老古板一样的脸,也没什么其他法子,只觉得这人大约是铠甲在身上穿久了,连正脸也总是冷冷的,好像叫头盔将整个头都包严实了。他横着眼睛也不是凶,倒像故意地再说“别来搭理我”。是安同他见礼是疏离冷漠的,她的疏离冷漠都写在脸上,倒不是针对他,而是一张笑脸的力气全用在了官家和公主面前。
“副都指挥使辛苦了!”
是安摆摆手,“下官职份,不敢言苦。”
就要到下钥的时候,是安不敢多做停留,当班画押后,忙退出去了。
李璋沉着眉,站在城墙上看门外头是安的马车掉了头,挂着的琉璃灯在马蹄声中摇摇晃晃,街市上各色的灯光绚烂,马车渐渐淹没在如织的行人中间。身后头是静谧地如天上星辰一样的大内禁中,他所站立的这绵延着四周的围墙牢牢地将人世间划分成两个极端,墙在脚下,墙也在心中。
今夜,不会再有公主的凄叫了吧?李璋回头朝远一些,更远一些的地方看去。
便是最深的夜里,外头万籁俱寂时候,这里头也是灯影重重的,灯火会一层一层渐渐寂灭,最后在各深深院落亭阁楼榭里,像被禁锢的萤火虫一样,安安静静地,点出些许光芒。
巡夜的人,会在这样冬日的夜里,踩着会忽然扑了满地的大雪,安静又迅速的穿过,他们已经尽量放低了脚步声,可是大雪总要吱吱作响的。
那个地方是太平兴国寺吧!
再往过一点,隐在豪门重贵中那最为显赫的府邸,原本是盖给深深宫禁里远一些再远一些那位才静下来的贵人的,如今里头正住着他有盖世才华的弟弟和,惹尽世人嘲笑的母亲。
李璋的眉头松下来,每当这时候,他就尤其思念小的时候。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还在街边做着一点小生意,日子没那么富裕,但养活一家人是绰绰有余的。
偶尔提起东京城,父亲也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
也没什么人提起东京城。
那个时候,真好啊!
程是安坐在马车里,听着街市上如沸的人声,到底忍不住绽出好大一个笑颜。
她将嘴角使劲拉扯开,拉扯到连颧骨都紧的难受,眼睛也给用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隙,她“哈哈哈”地笑着,笑声从车里传出来,车外头的李乙给手心哈着气,也跟着一同笑起来。
她笑着,眼泪便从眼角的聚起的纹路里渗出来,渗着渗着,一直到外头传来惊天动地的叫好声,那是逢着上元节入京来的杂耍团吧!
她这才将整个脸埋进手掌里去,些微的呜咽声混杂在外头的喧嚣里,凭谁也听不见的。
甲胄勒的她肋骨疼,铁盔包着头,耳朵里时时传来嗡嗡声。
云娘已睡熟了,是安轻轻地起身,趿上鞋,又转过身,替她拉上些被子。
年岁渐大了,屋里没个人怎么成,所以云娘也一早成了她的“云小娘”。
外头的人在说起来,便不是她不娶妻,而是家里实实在在已经有个千疼万宠着的“悍妇”了,就是那个传说中随随便便就要“打杀”人的侍女。
如此,人家以为她恋旧痴情,豪门贵眷们细打听了,这家里竟如此的进不得,有个娼女登堂入室的便罢了,还有个厉害的了不得的侧室呢。
是安放下床帐,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大氅披着,走到外间来。
月色同雪色相称,亮堂堂地透过银砂纸照在这面墙上,墙前的物什就更招人眼了。
闪着光发着亮的银丝宝剑啊!是安摸上去,指尖蹭的冰凉。
紫袍银甲齐,宝剑锋中起。
“程是安,能成事吗?”她将手心整个覆在剑鞘上,镶在上面最大的红色宝石便紧紧握在她手心里了。
“我一定成的”,她的眼睛瞟向窗下立着的海棠花,“我一定成的”。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敕书能在那么多人的怀疑和反对中还能紧紧拿在手里,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着,方便我照顾兖国公主吧!
大家都明了的。
不止是官家和我,百官也是明了的。
或许他们起先不明了,可没过多久他们也明了了。
因为,后面还有他们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为此付出了无数人的心血,甚至生命的,那道终于下发了的,显得是安的任命可以微不可闻的另一道敕书。
嘉佑七年正月,辛未。
复命皇侄宗实力秦州防御使,知宗正寺。
“诸卿,得偿所愿了。”
赵宗实倒是谦让,谦让?
他从此闭门内宅,再不闻世事,连仲针也一同不见了。
是安伸手想将这宝剑拿下来,顿了顿,转头去瞧里间床上的动静,算了吧。
她转了身,回到床上去。
要变天了。
她想起上一次见到苏辙的时候。
还是去年八月吧!
他兄弟参加殿试,制策言事,是安将他堵在怀远驿门口。
“先生果然好文采!”
“不知,程侯何意?”他许久未同她见过面了,又知道她为兖国公主之事所累,如今见她突然寻过来本来有一喜,待听了她的话,见着她寒霜的脸,却不解了。
“不知先生所言陛下之事,都是从何处听得?”原来是因这个。
他一时语塞,忽然想起她同官家有如“父子”之情,心里顿了顿,脸上的神色也严谨起来,施礼道:“虽未见得,先忧而已!”
“先忧而已?你......”她看着他的脸,与从前那个在街上为他簪花的苏辙对上来,咬牙切齿地重复道“先忧而已......”
“我今天同你说明白了,’自朔方解兵以来,陛下弃置忧惧之心二十年矣’,胡扯!胡扯!‘今陛下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还有什么'臣闻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谁同你说的?你从哪里闻得的?我成日宫中行走,我都未见得千数贵姬,你怎么知道的?嗯?‘今海内穷困,生民怨苦......大臣不敢谏,司会不敢争......’大臣不敢谏?你觉得大臣不敢谏?......“是安的神色从寒霜变到无奈去,她忽然冷笑着抬起头看这个书生,“你那时答应我,有朝一日,会做一个公正的好官......“
苏辙也想起那夜两个人在铁色琉璃塔下就着月色的光景。
她白着脸着一件大红色的厚氅,在山间策马而来,又在榻上迎着月色和寒风,大口的喝酒。
她转过头来说,有朝一日,你要做个好官啊,做一个对朝廷和百姓都有益的好官。
“因为想要成为对朝廷和百姓都有益的好官,所以我才上了那样的策书啊!”苏辙不知她为何忽然悲戚失望至此。
他很想开口回复她,她却拱了拱手,“先生其实也同,那些人无异啊!”
那些人?
他想伸手再多说两句,是安已经转了身,好像在笑“如今先生可以去做官了,恭喜你们兄弟都入等了,虽然先生用一腔豪气随意摘指、议论攀诬了天子,可我仁圣天子却原谅了你”,她转过身来再对上苏辙,果然是笑着的,“不曾想先生年纪轻轻,已经掌握了用厉言博取名声的法子,果真后生可畏也。”
她牵了那匹他也见了数次的枣红马,身边没有一个人跟着。
她方才牵着马站在树下等,颈间的醒骨纱缠缚着,发间还有清水玉的冠。
她已经上了马,苏辙才醒过神来,忙提步伸手抢握了她的缰绳,“辙非贪图虚名之辈,陛下年事已高,或许已经对政事感到疲倦,所以我才言辞激切了些......”她不看他,他倒有些虚起来,只好放开手里的缰绳道:“或许确实激烈,但为人臣,不过直言而已。”
是安见他松了手,踢着马肚子,离开了。
她离开的时候,心里到处透着风,“不知道还要仁德到什么地步去,他们才会满意呵?”
他们以为边境安稳是那么就得到的?是不停的岁俸就能止住的?他们站在朝堂上,好像双膝一跪、言辞激愤些,用咄咄逼人将陛下逼至无语退却的角落里,就赢了?
可怜的我官家,他因为具有忠厚的秉性和贤良谦逊的美德,就时时被这些人拿捏在手,他宵旰衣食地治下,成全的都是臣子的美名。
我的叔父,还有我祖上麾下成千的兵士被他们轻视着、忌惮着、防备着,从一个又一个的苦寒之地辗转迁徙,他们在前头浴血杀敌,最后落个黯然而终的下场。
你家是,苏味道的后人,倘若苏味道知道子孙有如你父子之人,必定含笑九泉,甚觉欣慰。
但我家可也是,前唐程知节的后人啊!
倘若先辈祖上奉兵流血,得知今日子孙致力于阴事才能报国卫君,保一军侯虚职,却不知会笑否?
我的祖父、父亲、还有我父亲的义兄弟,我母亲的养子,还有数不清的牙探,他们蛰伏着或者奔袭在异国军政的角角落落,安身在这疏风朗月、歌舞升平的汴梁城的人,却以为这都是他们百密无疏的筹谋智慧,是他们运筹得当、倾世之才的不吝。
他们若知道那个黏连枢密院要务,同他们一起站在朝堂上听他们指点方遒的是个女子,而有月朗风清、超凡脱俗的俊才却只能屈于尺寸台阁,暗点繁兵,不知会否大惊失色,堂皇满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言”俩字最是恼怒人心了!
可如今“直言”两个字从苏辙嘴里说出来,是安只剩“天命阖该如此”之感。苏辙澄明的眼神一如当年簪花、赏月之时,她又觉他还是当年那个饱含了侠义心肠,却又温润内敛的书生,却又不是她心里那个在铁塔下对着月色和满池银白的霜冰,使她倾心的少年了!
钟巘说“天下是天子的天下,也是百官的天下”,钟巘后面又说,“天子是天下的天子,天子其实先是百官的天子。”
你看,他不是说,“天下事天子的天下,百官是天子的百官”,他说的是,“天下也是百官的天下,天子先是百官的天子”。
因由百官,才有天子。
因由天下,才有百官。
天子排在最末一位,天子高高地坐在皇坐上,天下的事盖着天子的宝印,却不是由天子决断的。
是安点着头,就着刺骨的寒风,看夕阳照在棉楼翻飞的屋檐上,莹白的雪被撒上一层密密的金箔,钟巘说,“我们都是这天下庸庸碌碌的尘埃,被牵扯着来,又被牵扯着去。”
他大笔一挥,二十万银绢又从内臧库出去了,他神色淡淡地,好像挥掉的真是眼前的一缕尘埃。
是安坐在思柳亭里,拥着厚厚的狐皮袄子,发间簪着小园盛放的绿萼梅,梦溪结着冰,金色的光芒映在冰面上,又反射道人脸上。
“我叫凡人的那一缕情思牵扯着,总不得要领吧?”
云娘翻了个身,是安将身子立刻也转向另一边,云娘摸了摸被子,迷迷糊糊地尚替她掩一掩。
“官人......”
是安阖上眼睛,“官家为他思虑的周全。”
她含着笑跪在他脚边握住他的手,他眼角有些红,也带着笑意,不甘心都在眼睛里,脸上的神色还是喜的。
“我为官家、为咱们大宋,做得这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
“可辛苦些......”
她还是笑,“辛苦得的。”
“不知后头会有什么事......”
她也是笑:“有大相公们、有李公,不怕有什么事。”
“我安儿乖......”不甘心也只得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