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初夏,虽说离七月流火还有段时间,但气温却是已经让人有些难耐,用蒲扇扇风只能图一时的凉爽,时间一长不免手累疲乏,天衙寺的寺员们为了又能偷懒又能降温,干脆采取豪放的睡姿——晚上一个个摆成“大”字型,借扩大通风面积来消除身上的炎热。
姜鱼回到天衙寺已过了段时间,接着睡最开始安排的地方,入夜,身旁的贺年一伸手和腿,自己原本的空位就被占去大半,开始姜鱼还毫不客气的把对方“侵略”的四肢扔回去,但燥热让对方也有了脾气,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新伸回来,来来回回几次,姜鱼也厌烦重复这个动作,索性紧贴着墙壁入眠。
但是还别说,贴着墙确实有一丝凉快。
翌日清晨一睁眼,贺年起身就看见紧贴墙壁瑟缩在一角的姜鱼。
“抱歉。”片刻旁边的人醒来,贺年不好意思说道。
姜鱼揉着惺忪睡眼囔囔道:“你以后管住手脚小爷就原谅你。”
“我……尽量。”贺年有些无奈回答,这睡熟了的事,怎么能清醒的管住,不过看姜鱼的模样,转而又感叹道,“不得不说,你比池不群老实多了。”
姜鱼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说的一脸茫然,眨巴几下眼道:“你这叫什么话,小爷行得端走得正,当然比那家伙本分的多。”
“不不不,我说的是睡觉时候。”贺年摆摆手道,“以前没人愿意自己床铺挨着他。”
“啥意思啥意思?”同屋的其他几人也听见两人的对话,王适登时颇感好奇,衣服穿一半拽着衣襟过来凑热闹,“少卿以前还住过这里?”
“住过一段时间。”贺年见几个脑袋将自己围住,看出他们想听背后的八卦,略带不情愿的说道,“你们不去忙各自的反而围在这里,不怕被长卿他们发现偷懒。”
王适嘿嘿一笑道:“今天长卿和少卿都不在,偷一会儿懒也不打紧,你刚才说以前没人愿意挨着少卿睡,这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不说今天就别想出这门。”
“我才不讲,要是让他知道我肯定没好果子吃。”贺年摇头拒绝。
“我们保证不说。”王适当即举手三指并拢发誓,扭头问其他人,“谁说谁给大家买一个月的好酒。”
“对对对,我们不说。”“你快讲。”“快讲。”
贺年坳不住几人的死缠烂打,轻叹口气,缓缓说出了他和池不群刚进天衙寺当提骑时候的事。
池不群和贺年两人,都是圣历二十二年的初夏入职的天衙寺,当时新寺员着寺服淄衣在正厅场前点名,贺年见到他的第一眼心里就在想:这个人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大?
那一批次的寺员几乎都是十七八的少年,只有池不群一人年满及冠,岁数上要长其余人。其实这点是并不太占优势的,因为天衙寺对外的选拔虽然没有明确年岁上的要求,但重点还是会挑选十六至十八岁左右的人,这个岁数正是充满朝气活力,也容易学习吸收新东西,在内历练几年,进步的快便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合格寺员,相对于更加年轻善学的人,池不群这年纪确实有点不讨巧。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岁数和能力并不是成正比的东西,在圣历二十二年的所有寺员中,池不群反而是最拔尖的一个,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新寺员在正厅场前排成三排,一个个挺胸抬首站的笔直,目光直视前方等着长卿李照京出来训话。十七岁的贺年站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位置,双眼却不像其他人一样炯炯有神,反而特意躬了躬身子躲在人后,带着紧张的乱看,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心虚。
早之前提过,贺年是被走后门硬塞进天衙寺,打通了前面两道审核的关卡,到了三审也就是寺中少卿过审的那个环节,本来以为要立马暴露,但没想到自己运气好,当年少卿的职位上没有人,所以只过了二审就全部结束,誊名字的寺员直接把自己写进了最后一个通过的人,于是贺年稀里糊涂的进了天衙寺。
因为少卿的位置上人员空缺,新进寺的少年们都巴望着这个位置,自然一个个是容光焕发的精神面貌,瞪亮双眼要给李照京留个好印象,贺年瑟瑟缩缩的神态就在里面的显得极为突兀,双眼正在胡乱瞟,一眼扫到身旁倒数第一的池不群。
让自己有点惊讶,池不群并未和其他寺员一样是满脸期待、争相表现的面色,而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斜望着一处发呆。
大概也是发现和自己类似、不对名利感兴趣的人,贺年试着和池不群搭话:“我名为贺年,不知这位同僚如何称呼?”
对方头一侧斜看自己一眼,而后随意回了一声:“池不群。”
旁边人肯搭理,贺年也是缓解自己内心不安接着聊天:“卓尔不群之意,真是好名字。不知池兄是哪里人,听你说官话倒是不带半点口音。”
这次对方没在接着问题回答,继续随意看着远处神游,贺年见他只是心血来潮搭一句,尴尬笑笑又缩回原样。等了片晌前面两排人忽然暗暗有小的躁动,贺年眼光也抬眼向前看,见一高头魁梧大汉立于前厅石阶上,笑容几分豪放洒脱,目光炯然扫过下方排的整齐的少年们,而大汉的旁边,站着一位款款而笑的女人。
“是天衙寺的长卿李照京。”
贺年凭身高认出了他。
进寺前早就听说天衙寺里的长卿外表与常人有异,今日看见真人,果真是个个头甚高的大汉,比门框还要超出几分,贺年这些人在他面前,更显得像个孩童;而他身边站的女人,也算女子中的高挑身量,虽然远不及身边的李照京,但气势却不输他半分。
躁动声响了不过片晌就停止,新晋寺员们头挺的更直,目光全部聚焦在出来的二人身上,李照京轻咳一声,开始对新人进行历行训话:
“各位均是通过选拔的良才,资质已是得寺中初步认可,年岁也正是当好年华,望以后在天衙寺内精进历练,各展所长,为朝廷和天下百姓进献己力。”
说完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示意她是否也要训导几句,女人微微一笑,览过下方还尚待几分稚嫩的面庞,开口道:“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以后要互帮互助,初到寺中不必感到紧张,放松相处便是。”说完眼光看向队伍中一处角落的一位寺员,那个寺员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从始至终就看了他们两眼,一眼是李照京训话的时候,一眼是自己说话的时候。
“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女人心里笑着一句评价。
训话结束,新晋寺员们陆续到住舍前登记姓名,而后按着板上的名单到自己的所属的房间整理床铺,贺年被分到住舍房南端最后一间屋子,而那位名为“池不群”的人,则是分到了相邻的房间,贺年抱着被褥走进门口的时候,发现他两手空空站在门外,依旧在打量远处神游。
莫非是没带铺盖的床被,所以才站在门外不进屋整理自己的睡处?贺年想起了刚才李照京身旁的女人说的话“大家放松相处”,都是从家里出来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为自己打打气,壮着胆子上前说道:“我看你空手站在这里,猜是没带铺盖的东西,我这被子你拿去盖。”说着把手中的棉被塞到对方手里,看对方一脸波澜不惊的面色,又补充道:“不用还我也行,明天我去坊间买新的。”
话音还没落地,就见对方默认地抱着棉被擦过身旁,淡定走进自己房间里。
连句谢谢也没有……贺年望着对方的背影不知作何表情。
收拾好各自睡处,相互闲聊彼此熟悉,又跟着老寺员熟悉寺内和周边环境,新任报道的一天在匆忙中结束,少年们在紧张或是新奇的期待下合眼入眠,度过他们在天衙寺内的第一个夜晚。转天早上,鸡鸣三声,大家全部睡眼惺忪的爬起来,因为还没习惯繁重忙碌的生活,所以速度比年长寺员要慢一些,贺年边系腰带边打呵欠从屋内出来,撇头看见旁边屋檐下并不太起眼的地方,站着一位较为年长、留着八字胡的胖寺员,在同池不群说话。
贺年记得这个人,是昨日在住舍登记时旁边引导新人的一名寺丞,称作朱名成。
这么一大早,他找池不群做什么?
贺年心里满是疑惑,就见朱名成面带无奈的同池不群讲了几句,而后池不群很平静的回了自己房间,从里面抱出自己的棉被,又非常平静的进到隔壁的屋子里,再出来时,手上是空空如也。
原来是商量换个房间。贺年见不是什么大事,权当个热闹随意一看,也没放在心上,转眼的功夫就忘了早上的一幕。
新晋的寺员起初全部是提骑,先由经验丰富的寺丞带着在寺中锻炼一段时间,而后根据每个人在锻炼中的表现所长,安排到各个不同的职位上,所以提骑除了不用去伙房,几乎要熟悉寺内的所有职务,要学的内容甚多,而且还要进行体能上的锻炼,在一个掌管刑案抓犯人的地方,不会武功是相当危险的。
带圣历二十二年这批年轻寺员的寺丞,刚好是鲁阳和朱名成,两人的分工非常明确,一个管内一个管外,鲁阳负责教新寺员寺外巡视的内容、及街中突发事件应变等各种;朱名成教寺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包括简单的验死验伤,而每天的体能训练则由两人一同监管。原本刚进寺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们,被两位寺丞只训了第一天,当晚便一个个像死猪一样摊在床上,挪动指尖都万分困难,大家伙干脆谁也不嫌弃谁,鞋也不脱衣服也不脱,穿着整齐一身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贺年扭动着身子在炕上挣扎,浑身上下每块骨头仿佛被铁锤挨个敲打过一遍,从脚指甲疼到头发丝,像僵尸一样扭动了一炷香才从床上坐起,对地沉重一叹,运起力气乖乖下床迎接新一天的“折磨”。
出门向远处一瞟,贺年又看见朱名成再对池不群讲话,同样几句话后,池不群从刚搬进的房间包着棉被出来,进到了其他房间里。
又换房?贺年古怪一皱眉。大家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有的习惯不太相同,也有可能住不到一块,所以照理说换一下房间睡也不是什么多大的问题,但是连着两天都搬到不同的房间,确实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转念又一琢磨,兴许人家是择床呢,多换几个地方找个睡的更舒服的窝,又没太在意这件事,继续忘到了脑后。
每天繁重的内容依旧继续,每日上午学习完寺内的事宜,下午到寺外锻炼,晚上接着练习武艺和抓捕中需要的机括使用方法,所有人的睡眠质量得到空前提高,倒头一沾枕头打雷都劈不醒,尽管让人累的喘不过气,但新晋寺员们也是学到了不少新鲜的内容,除了每天早上让人挣扎的起床,大家倒也并无多少怨言。
而贺年也是每天早上都能看见一个奇怪的景象:朱名成找池不群谈话,而后池不群的房间换了又换。
早上频繁出现的一幕。终于贺年开始起了疑问,那人怎么总是睡一晚就换住舍的房间,若说是择床这也太频繁了,难不成是有什么隐情?心中的困惑越来越大,趁着中午大家在饭堂吃饭的功夫,贺年坐到一人的旁边,好奇问他:“那个叫池不群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换住舍的房间?”
那名少年恰好是刚入寺分住舍和池不群分到同屋的一人,听贺年问这个问题当即脸上一阵纠结又古怪的神情,酝酿的半天才开口说:“总之他要是搬到你屋里,一定离他远点,实在熬不住去找朱寺丞抗议,他会想办法。”
“有这么严重?倒地怎么回事?”贺年听了更加古怪,接着问具体原因,少年只是摆摆手刻意不再说这件事,埋头扒饭不理会人。
贺年见对方反应神神秘秘,满是不解挑眉瞅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远处角落里安静进食的池不群,不禁心里嘟囔。
“怪了,究竟是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