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辗转府中遇,偶知本意心两途)
姜鱼坐在都督府内院的回廊下,目不转睛的盯着院门出神。
徐长云走前曾说,救出池不群会派人传信告知,姜鱼便从青天白日一直望到日落西山,等的院内树上的鸟都归巢,传信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脑子盯了一整天浑浑噩噩,身子开始晃晃悠悠没了精神,忽的一阵冷风吹过,姜鱼瞬间从上到下一激灵,打了个猛烈的喷嚏,用力一吸鼻子自言自语:“那个死狐狸眼不会也被抓了吧。”
话音刚落地,后面有人回答:
“长云随我经历数战,不会轻易被降。”
背后突然冒出来人的声音,姜鱼猝不及防一惊脚下打滑,斜着身子溜下去半截,沈羽飞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他的后衣领,提着他又重新拎回栏杆上。
“沈,沈将军……”姜鱼回头尴尬看看站姿板正的沈羽飞,哂笑道,“您怎么来了?”
“他们不会有事。”沈羽飞再次确定几人会平安归来,俯视姜鱼停了几秒转开话题,“你和池不群什么关系?”
“朋友和上下级。”姜鱼又思考一下补充道,“准确来说,是从对手变成的朋友和上下级。”
沈羽飞眼光略一侧问道:“怎讲?”
姜鱼坐了一天也想找人说说话,而且自己也并不反感沈羽飞,嘿嘿一笑同他多说起来:“以前被他抓过,不过后来他又请我去天衙寺当官,看在话语诚恳的份上就勉为其难答应了,不过我发现他也是很一个普通的人,没什么厉害的地方。”
沈羽飞又问:“同他熟识?”
姜鱼随手一摆道:“谁让他总是闲的没事调侃我,次数多了不熟也混得认识。”
沈羽飞听完抬眼看向远处,喃喃一句:“难得……”
“什么?”姜鱼没有听清对方开口的话,好奇问道。
沈羽飞转回视线盯着姜鱼道:“难得他有你这朋友。”
“这……”姜鱼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尴尬问,“他有朋友……很稀奇么?”
“嗯。”沈羽飞浓缩成一个字回答。
对方每次说话都是言简意赅,能缩成几个关键词表达出来绝不浪费多余的字眼,姜鱼本想多聊几句打发时间,却被硬生生掐断话头,又是努力挤出笑容继续和他没话找话,旁敲侧击问出心中的一个问题:“话说回来,沈将军你和他长得真是相像,我差点没分出来,难不成你们是兄弟?”
沈羽飞又是精简回答:“是。”
……
……承认的好直接。
姜鱼感觉自己的脑后仿佛流下三滴汗。
凭池不群很早之前说的那句“家里人不喜欢他,不允许姓本姓”,姜鱼一直以为沈氏侯府的人对他都是一种嫌弃的态度,肯定不会很容易就承认跟他有宗亲上的关系,但沈羽飞的回答却直接的让人不知作何反应,难不成他以为池不群和自己是一个娘生的?姜鱼抱臂陷入认真思考,上方又飘来一句:“同父异母的兄弟。”
……
……原来他也知道不是一个娘生的。
脑后的三滴汗变成了一个瀑布。
“那,那就难怪了,呵呵呵呵……”姜鱼被对方毫不掩盖的态度噎的实在闲聊不起来,这种直接的让人意外的对话,着实提不起八卦的兴致,乖乖闭嘴拉紧衣服继续坐在回廊下吹风等人,沈羽飞看了几眼姜鱼等待的背影,片晌道:“入夜风凉,早些回去休息。”说罢先行离去。
姜鱼斜眼瞅着眼对方离开的身影,而后转回眼光瞧着额前刘海,一手撑头发愣,自言自语咕哝:“原来他们真是兄弟,脾气简直天差地别,不过池不群要是有他那么直白就好了,整天见人笑嘻嘻的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想着想着双手合十闭眼对着天幕道:“老天爷,你要是知道就偷偷告诉我呗,老鸡贼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自然是在想寺内的事情。”
温和的男声,带着隐隐的欢快,随风传过双耳,姜鱼猛地睁开双眼,转头看向一侧的回廊,檐下明暗交错的灯笼影子间站着颇为熟悉的身影,带着似曾相识的浅浅笑意,姜鱼以前觉得这张脸格外欠打,现在却是倍感亲切。
他真的平安无事!
抬臂胡乱一擦眼角开心泛出的泪点,起身迎过去。
四人抄山间小路脚步不停奔至玉龙关下,向守关的士兵亮出身份,出来一名士兵引几人到了西南都督府,向他们说句“人已在内等候”便急急返回关隘,听上去等待的人并不是左佽飞将军,那又会是谁?众人跟着家丁前往府内,远远看见廊下坐着的一个抻头思考的小身板。
池不群的脸上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容,快步走过去。
小鱼儿还活着……
池不群压制住心中重逢喜悦对上回廊下的目光,然当看见对方站起来的一瞬,嘴角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轻轻上前几步扶住他,垂眼凝视他有些轻微发颤的左腿。
“你的腿怎么会变成这样……”身后的贺年代问出心中所想。
“哦哟,你们几个也在。”姜鱼一歪脑袋和身后几人打个招呼,斜眼见池不群面色凝重,顺着他的眼光低头向下一看,抬头无所谓一笑:“没事儿,成不了残疾,养几天就能和以前一样。”
接着眼光又跳到旁边的女孩身上:“这位小娘子是谁?”
贺年回道:“她叫阿诺姆,是位苗人,答应同我们一同回寺救治鲁阳他们。”
“真的?他们有救了!”三人有救,姜鱼心中满是欢快,忽的又转念一想,收敛喜悦语气弱声道,“但是我不……”
话说一半,突然顿住。
“‘你不’什么?”几人等着他的后文。
然姜鱼只是微张嘴愣在原地,似是被点了穴。
短短几秒之后,双眼瞳孔一缩,做出一个让众人错愕的动作。
“噗——”
姜鱼弯腰猛的喷出一口鲜血,瞬间双腿失了力气坠倒在池不群前方。
“姜鱼?!”“姜鱼!”
几人惊慌上前围住昏迷瘫倒的人,芦槿搭上脉搏也是一皱眉:“中毒的迹象?他吃了什么?”
“中中毒?中的什么毒?还没有没救?”贺年手脚慌乱的擦掉姜鱼嘴里不断冒出的污血,本来见到活蹦乱跳的真人,他的心里也是几分欣慰,可重逢的喜悦过了都不足一盏茶的时间,对方猛然一口鲜血把自己大脑喷的登时一片空白。
“这毒……”芦槿的眉头越皱越深,姜鱼的脉象非常奇怪,像是有一条活物在体内不断游走,而且自身气息也在极速的衰竭,自己从未见过这种脉象,也不确定从哪里下手,此时站在一旁的阿诺姆挤上前,扒开姜鱼的眼皮仔细看了看他两只眼的眼球,瞧见两只眼球中间各有一条红色的竖线,扭头对池不群道:“他被人下蛊啦。”
池不群随即双手抄在姜鱼的背后和腿弯,一把横腰抱起,沉着脸对阿诺姆道句“你跟我来”,大步跨进内院的休憩房间,将昏迷人平放在床上,沉声道:“能救他么?”
“能呀。”阿诺姆说着翻开随身的凤仙花挎包,从里面翻出几片植物的叶子,摘出一片盖在姜鱼的鼻端处,剩下几片扔到嘴里嚼了几口,然后又掏出另一片边缘是锯齿状的叶子,吐到叶片中央包成一个小球,然后快速塞到姜鱼嘴里,对池不群道,“捂住他的嘴和鼻子,我说松手才能松手。”
池不群点头,按指示双手捂住姜鱼的口鼻,阿诺姆的药草放入嘴里不过片刻,安静平躺的姜鱼开始抽搐起来,而且四肢的动作越来越剧烈,在床上不断扑腾拼命挣扎,池不群逐渐压不住下面乱动的人,就在这时,阿诺姆命令道:“现在松手!”
池不群当即松开,抬手的同时姜鱼也腾地弹起上身,歪身“哇”的吐出一口黑水,随即瘫倒在旁侧。
地上吐出的黑水中,一条一指粗的红壳长须百足蜈蚣在不断扭动。
阿诺姆拽着蜈蚣的长须提起来,放到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装好,说道:“这就是他体内的蛊虫,现在吐出来就没事了,很快他就醒啦。”
“多谢。”池不群扶姜鱼重新躺下,点头轻谢,阿诺姆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床上的姜鱼,眨眨眼道:“那我出去啦,你们慢慢聊。”
女孩一蹦一跳的离开,池不群细细擦净姜鱼嘴角流出的黑水,而后向家仆要了一盆温水,端到床边放下,解开姜鱼上衣的衣带,用软布蘸着温水擦掉他身上的汗,整个过程十分平静没有一丝停顿,似是早就知道什么一般,而后他的合上衣衫,将水盆端到远处。
池不群没注意,身后的姜鱼在他转身时就慢慢睁开双眼,冷冷盯着上方。
“那个家伙……”
吐出蛊虫不稍片刻,他就已经有了意识,在闭眼感受身旁人的一举一动。
池不群从外倒水回来,看见姜鱼低着头坐在床边。
“你醒了。还难受吗?”池不群将水盆搁在桌上,坐在对面关切道。
姜鱼阴沉着脸色静默不语,半晌突然冒出一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我……”池不群闭眼暗叹一声,看来刚才他已经觉察到了,直视姜鱼的脸道,“你初次见到长卿那夜。那晚你受惊仓皇而逃,衣衫并不整齐,无意中看到。”
姜鱼的脸庞微微一抖,顿了半晌又问:“所以,你邀请我进天衙寺、让我去外面调查,其实是借我引出那个幻术组织,方便查案?”
池不群没有接着回答问题,两人相对陷入沉寂,姜鱼低着头静静等着他的回复,虽然池不群波澜不惊的状态让他有几丝不安,但还是动了动嘴在心里默默道:
“拜托你,说不是。”
然下一刻,这句话就被打击到深渊。
“确实,有。”
姜鱼用力一抿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咬着牙恨恨道:“好个天衙寺的少卿,果真是一心为朝廷卖命……”
“姜鱼,其实我……”池不群眉头微皱想开口解释,姜鱼又打断道:“你有没有告诉其他人?”
“没有!”池不群急忙回答,“我从未对他人说过!”
“那你答应我的三件事还做数?”
“当然!”
姜鱼双手抠住床沿紧紧攥成拳,面朝地面静坐片晌,随后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一吁,抬起脸正对上池不群带着焦急解释的目光,眼角一眯,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傲视道:“不管你现在是接着用我查案也好,还是拿我当朋友也罢,姓池的你听好了,小爷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你从这个时辰开始,对我言听计从!”
这态度让池不群颇为吃惊,在沉默的时刻,他想过姜鱼做出或是辱骂或是愤恨的表情,甚至跳起来捅几下发泄都有可能,然并没有,而是用混合着怒火、傲气又坚定的目光注视他,池不群凝视对方双眼片刻,郑重应道:“好。”
姜鱼这才松了手,身子一转翻身躺在床上,冷冷道:“明白就滚,小爷现在不想看见你。”
“嗯。”池不群嘴上应着,还是问道,“腿还疼吗?”
“滚!”姜鱼没好气的骂回去。
“明日我让芦槿再为你诊治。”说罢也再不多言,轻脚离去。
姜鱼背对着屋门,听到轻微的关门声传来,缓缓睁开两眼虚空望着前方,不知不觉中两道晶莹液体悄悄流下,转头埋进枕头中,半晌喃喃半自嘲半烦闷一句。
“你这混蛋,为什么现在说实话。”
四人从南诏军营平安脱险,暂在西南都督府内休憩一晚,翌日清晨时分,芦槿从府内搜罗几样能用的上的医治之物,敲开姜鱼的房门为他检查腿伤。
脱靴卷起裤腿,拆掉层层包裹的纱布,芦槿手按在膝盖上一处询问是否疼痛,姜鱼摇摇头,又换一处接着问,还是摇头,仔仔细细检查小半个时辰,又问道:“这腿最初谁医的?”
姜鱼回想一下道:“听他们说是山里一个苗寨的药师。咋了?”
芦槿展开桌上的针灸包,边挑针边道:“看的不错,药用的也不错,你的腿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多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我用针灸巩固,不出几天就可以撤掉拐杖行走。”芦槿说看的不错是真的不错,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动了筋骨就要花很长时间恢复,更不要说断腿重接,那位苗医不仅接的准确无误,用的秘药也奇特,不出长时便能让姜鱼恢复到如此程度,可说十分少见。
“真的!”听闻能自由行走,姜鱼心里暗暗欢呼,想到终于可以摆脱碍事的拐杖,不由得咧开嘴笑出来,刚高兴到一半,上扬的嘴角一抖又耷拉下来。
“哇——”
姜鱼嘴里溜出一声嚎叫,眼底闪着泪光看着左腿,一根足有一掌长的银针,顺着膝盖骨的缝隙硬生生刺进去。
“芦槿,扎这里真的有用么?”姜鱼忍着膝盖缝传出的又痛又胀的感觉小声询问,骨头缝里莫名多出一个坚硬的异物,感觉自己整条腿上的筋都在疼的跳跃。对方斜他一眼转了转针又深入几寸,姜鱼疼的直翻白眼,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珠,耐不住的想抬腿踹人。
芦槿强行按住姜鱼脚踝,又扎上一处穴位道:“不想留后遗症就安静忍着。你不是习武之人,这点痛忍不了?”
“这两个能一样么!”姜鱼在心里大发牢骚,练武挨打最多是肉疼,可这个是实打实的连骨头带肉一起疼,都能明显看到腿上的针随肌肉一跳一跳的晃动,苦着脸挨完难熬的治疗时间,拔针的瞬间感觉整条腿如释重负。
姜鱼心中祈祷千万不要有下次,放下裤腿捞起一旁靴子正要穿上,旁边飘来一句惨痛噩耗:
“明天接着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