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州的三人在北宣将军府的探查暂告一段落,处于轻松自在的状态,而此时在襄州的几人却是一片紧张急迫的氛围,贺年飞速提炼出简要信息赶出一封加急书信,借芦家内养的信鸽将内容传了出去,但不是传给在津州的池不群,而是传给天衙寺。
他们都未想到,事情竟然会变得如此巧合。
就在芦怀仁带人去书房翻找那几页记载“圣物”的残留纸张,华问生突然出现在视线中,不知何时从待客的厅堂到了院内,脸色因无光照射埋在一片阴影之中,芦怀仁见他莫名出来,也不知他这古怪脾气又想做何事,举灯凑近正要询问,只看华问生缓缓的抬起头,露出藏在影中的面容。
灯笼的光线照亮出人脸,芦怀仁一见登时吃了一惊,快步上去要看个仔细,对方却沉着神色严声开口。
“别动!”
对方语气极是严肃而令,芦怀仁被迫停住脚步离在几步远的距离忧心望着,烛光将华问生的脸照成一半阳一半阴,在后的芦槿和贺年亦都看到对方照出来的半截,也是不觉倒吸一口气——华问生对阳的半张脸,苍老的皮肤上已经浮现出大大小小的癞疮,有的已经涨破开始流脓,有的则还未破,眼内红的肿胀似在滴血,原本是一张带着清高孤傲的面庞,现在已经变得极度狰狞。
行医多年一眼便能看出,华问生这不是突发的病症,这是毒,他来宅中之前就已被人暗下,然却并没有替自己解开,以他的绝佳医术没有展开自救,要么是心甘情愿毒发,要么就是根本束手无策,不过照本人以往那种迫切求生的态度,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沉默片晌,芦怀仁摇头无奈一叹。
“你为什么不早说。”
不过就算自己提前知晓,提出为华问生查看体内奇毒,对方怕是也会直言拒绝,都说同行是冤家,更何况他又是个自负气傲的人,宁愿未知毒症发作也不会轻易向别人低头,果然,华问生听闻不屑轻呵,反讽道:“要老夫相求于你?笑话!谁人不知老夫年仅十六便司掌太医令,纵观古今再无二人!论医术高低,你这老家伙还差得远!”
尾音刚落,便闷咳几声,嘴角渗出一丝黑血。
芦怀仁看着毒发愈烈的对方想搭救一手,对方却依旧怒瞪着双目警退,只能惋惜叹道:“虽然在太医署中你我确有意见不合之时,然我从未想过与你攀比,你的医术独到之处,我也实为惊叹,可是为何,你偏要将那高位看到如此之重。”
“呵老家伙,你倒是教训起老夫来。”华问生抬眼扫了一圈芦宅内的风景,颇是含着自嘲的一声,“老夫可与你不同,你是自有妻有儿日子无忧,老夫手中只有那一方高位!不将它看的之重,难不成到时候流落街头向你乞讨不成?”
“你……唉……”芦怀仁也是争不过对方心中那深切的执念,良久才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依附于妖人。”走的路中听芦槿讲了几句,对几人前来的意图有了个大概了解,知晓原来是有人用疑似纳依族“圣物”在外作乱,华问生听闻眼神闪动几下,忽然语气变了些许,像是预感到时命不多,喃喃自语了几句:“是啊,那家伙确是个妖怪,一个能随意潜入皇宫各处、手眼通天的妖怪……”
没多久又转回轻傲的语气,对面前几人道:“你们都未想出‘仙封’的奇用,他却仅凭盗来的几页残纸就能推测出,你们想抓他?老夫就告诉你们他现在何处,那人就在津州。”咳血几下接着道:“老夫所剩时日不多,是不能活着看到最后,不过在天上,老夫倒要看看你们哪一方的能耐更大!”
说罢胸口猛地憋住一口气,继而噗嗤喷出一大口污血,身形踉跄几下勉强立住,芦怀仁再也看不下去华问生体内剧毒渐深,当即从袖中摸索出针灸包要为他减缓毒药的流动,然对方却一步一步缓缓向后远离,颤颤抬起一只手用力向心口一捶,瞬间五官向外缓缓溢出鲜血,流淌不止。
芦怀仁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亲自用针逼药力再次加快发作,这下真的除了仙人的灵丹妙药,再无挽回性命的可能,就看华问生在原地摇摇晃晃的将要倒下,抬眼最后看着曾经同署为官的故人,依旧是轻呵傲气一笑,用最后的力气说出遗言:
“老家伙……这毒是他下的……你才救不了老夫……你我这辈子还没斗完……下辈子……接着……斗……”
说罢摇晃几下噗通倒地,空睁着残留最后一丝高傲的双眼,临终亦不肯合上。
一代名医最终竟自落得如此下场,芦家的一老一小心中大为唏嘘,唤家仆暂且敛了华问生的遗体清扫干净庭院,而贺年却是在旁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华问生方才说苏摩跑到了津州?!池不群他们不是正在津州调查北宣将军府一事?!这不就是活脱向对方陷阱里冲?!!!这下糟了,他们只有寥寥几人,还是轻装简行,此去当真是凶多吉少,怎么才能从帮到他们……贺年前后纠结一番,决定先将事情告知天衙寺,毕竟皇城距津州的距离不算遥远,寺中人快马疾行不出数日便能赶到。
匆匆向芦怀仁一说借了纸笔写下加急文字,当夜将信息放了出去。
另一边的一老一少安置好遗者,也是皱眉华问生话中所言的一点,看来乌雅拉罗步入中原时,半路盗取“圣物”和记载的人就是苏摩,然乌雅拉罗依据族中残留的记载都未能明白的“圣物”奇用,那名妖人竟然仅凭几页残缺的后人传记就能推测出,是在难以想象此人的大脑是何等聪明,真要抓他将人绳之以法,怕是不是难么容易,想到此处也不再耗时耽搁,速速赶去书房翻找那几页“圣物”的残纸,抢在对方发难前找出可以消减的方法。
紧张气氛笼满芦宅,隔天鸡鸣日出,家仆照例像往常一样打扫宅内庭院,路过后宅的一间房屋,一卷竹册从屋内散开哗啦啦铺到了屋外。
只见贺年与芦槿两人在屋中各捧一册书飞速翻找,地上散满翻开的竹简或书本。
两人不为找别的,就是在找当年乌雅拉罗存留的几页残卷。昨日芦怀仁在书房内翻了几处习惯藏物的地方,却始终没找到放在哪里,努力一回忆,这才想起来似乎是某一年喝高了,迷迷糊糊将几页纸随手夹在医书中,后来家仆来收拾房屋,也不知道那是打紧的东西,就跟着其他医书收拾在一起,现在隔了这么多年,更记不得是夹在哪本书中上,芦槿一听顿时觉得有点头大,也不好指责老人家什么,先让芦怀仁回房间早些休息,自己则捉来贺年一起翻找屋内浩如烟海的医书。
贺年整整翻了一夜,瞪着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掉哪页错过残卷,可这么找速度实在太慢,看得眼睛也有点模糊,忍不住牢骚道:“芦爷爷真的记不住放在哪册书中?或许今夜他想起来了?”
“哪那么多废话。这难道不比天衙寺的案卷少?”芦槿也是提着精神翻了一宿,听对方这样说,斜他一眼道,“别忘了他们几人还在津州,你再抱怨,说不定明年清明你们又多几个人祭奠。”
“我只是随口几句,你怎地这样说,以前怎么没看出你口齿这般伶俐。”贺年听对方的话虽然不快,却也是一皱眉,不觉加快了几分寻找的速度,两人又接着专心在成堆的医书中翻了近两个时辰,还是遍寻不见那几张传说的纸,起身缓缓疲惫的双眼稍作休息,贺年捏捏眉心看一旁喝茶也在小憩的芦槿,与他闲聊昨日的事情:“你说,华老最后是怎样想的?”
芦槿端着茶抬眼看他道:“你指何意?”
贺年道:“在天衙寺时他一直都是闭口不说的状态,为何突然要求来这里,并说出昨夜的那番话?”
芦槿垂眼思索片刻,说出自己的猜想:“或许,他在最后也想让那名叫‘苏摩’的人得到应有报应。他既然会从旁帮此人,可能是对方以重回太医令职位为诱惑,然而他照对方说的做却未达成自己夙愿,这才将对方的藏身之处透露出来。而要求来爷爷这里,大概还是想再看一眼吧。”
贺年有点不解问:“看一眼谁?芦爷爷?还是佘奶奶?”
“或许只是爷爷,或许是他们两人,也或许是他们现在的生活。毕竟他始终孤身一人,身旁唯一的劲敌突然消失,心中多少都想再看一眼。”芦槿能隐隐感觉到,华问生的恨不只是恨芦怀仁为保他人陷自己入狱,也有掺杂着空虚失落,论医术,他们都堪称当世的天才,即便不和,也有惺惺相惜之意,难得有一个能同自己较量的人,却突然隐出视线,这个一直孤高的人心中当然会有结缔。
然现在生者已不再,想再多也只是猜测。
两人又休息一会儿,重打起精神接着翻找剩下的书卷,不多时门外传来阵阵跳跃的银铃声,一个娇小身影出现在门口,随即响起一声欢快。
“你们在这里呀。”
贺年闻声抬头,有点奇道:“阿诺姆?你没去陪佘奶奶?”
“蛇?”阿诺姆歪头一转眼,想起来乌雅拉罗改称的中原名讳,回道,“今早她和那个爷爷出去啦,她在这里过的很好,很见到她本人已经很开心了。”
伸头又望了望屋内一地的散乱书籍,问二人:“你们在找什么?”
“那几页有关‘圣物’的残卷。”贺年挪开铺在前方的几本书,腾出更大的空地让阿诺姆站进来,说道,“芦爷爷当时将几页残卷夹在书中,然事后忘记放在何处,我们想找出来看看能不能想出消减的办法。”
阿诺姆听闻也是扫了一眼周围的书册,忽然看到几叠扬开的书中夹杂的几张泛黄的纸,小心避开地上书籍走到前,拾起来前后一读,对两人道:“你们是说这几张纸?”
还在翻找的上来那个人一听立刻放下手中书跑过去,凑近一瞧,都是迷惑的眨了几下眼,不解问:“这是……残卷?”
几张纸上工整的排列着数行字符,但两人压根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何意,并不是中原的文字,误以为是几张画符扔在一旁,阿诺姆看两人困惑,一语点破道:“这是我们纳依族的文字。”
两人登时才反应过来,乌雅拉罗本就是纳依族的族长,撰写时用的也大可能是本族的语言,怪不得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也怪自己没向芦怀仁问清楚,白干了半天无用功。当即请阿诺姆作翻译,译出几页纸上还清晰的文字内容。
“……吾误入深山一处,此乃阴阳中和之地,皆生罕见奇花异草,之中偶见一天地奇物,古曰封,甚喜,遂采,辅以药养之,以研蛊术……然离山中,此物精华渐消,偶以血落瓮中,精华复……再试之,唯吾血可活……数日成蛊,吾以身亲试,未料,此物竭精血,身内附于主火而旺,日久其生……”
纸上的文字因年岁太长,有不少模糊不清的地方,阿诺姆磕磕绊绊读到后面被迫中断,再下面几页是被偷走的内容,不知继续记载的详情,两人听完乌雅拉罗复译出的文字,当真是如芦怀仁所讲,是纳依族的先辈在深山中发现了一个太岁,而后用它来研制新的蛊术,不过那位先辈也是有胆量过人的地方,竟然亲自试验蛊术,不愧是沉迷奇蛊的人。
几人听完,反应不同,阿诺姆颇是新奇的打量着乌雅拉罗写的记载,而贺年则是古怪挑眉深思,冥冥中觉得这件事中,似乎有一处未料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