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相处,阿久当然知道他的性子,一看他的模样便知他是真的恼的,当下叹了口气,伸手在他掌心一拍,“啪”地一声,却并没有留下什么花瓣。
“我不想说,是因为这事实在与你们无关。你们知道了也操不上心,做不了什么。只有瞎担心的份,往后日子不是心境大变就是提心吊胆,实在是大可不必知道……”似是说来话长,她搬过手旁的长凳,袖子在上头一拂,坐了下来,窗外清风徐徐,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阿久的眼中却沉沉如墨,浓稠得化散不开。
“白沙、黑海,中间有一个孤岛,那岛屿难寻,纵使不走错路,也得在海上行个七年。岛屿周围几百里无风,若是坐船得到此处便也只有困死一途。纵言氏有术法,要想上岛也是千难万难,九死一生。但传说那岛上有块石碑,碑上写着天神警示,苍无归途……
一世寂灭,另一世便会再生,如花谢花开,生生不息。只是两世之间会有千年混沌,供那新世蛰伏孕育。这便是如今的苍无。但千年混沌之中也会有生灵,苍天怜悯,给了苍无众生一线生机。预言中说,若是千年之中,有明君继位,统领苍无,修船渡海,上岛受天神之训,则苍无可继续沿存,明君传位下一任君主,如此往复,直到继位的君主失德失心,为民所弃。”
邱榕沉吟不语,刹那听得一知半解,朗逸见阿久忽然停住了话头,便追问她:“那若是千年之间没有明君现世呢?”
“那千年一到,则苍无灭世,千年混沌之后,新世再启,到时春归大地,万物复苏,一切生灵从头来过。”阿久说完,不禁闭上了眼睛,似是有东西落进了眼里,“知道苍无的秘密之后,言氏便分成了两派。想渡过千年混沌去往新世的自然不愿见到预言之中的明君现世,让子孙世代都生活在这一片白沙之中。可也有舍不得此间众生的人,一旦苍无灭世,言氏或可靠术法勉强避过灾难,尘世间的那些生灵又将如何?因此有人唤自己作‘易客’,这天下一旦有出类拔萃的人物现世,便会遭到他们的迫害。也有人唤自己作‘守家’,想尽办法阻止易客,保住‘明君’。但那预言中的明君是男是女,长得如何、何出何地出生?石碑上一字未提,守家想要护佑一个人容易,要确保他是‘明君’却太难了。因此今年已然是苍无第九百年了,眼看着千年之期将近,守家们渐感绝望,声势早已大不如前了。”
朗逸似是明白了:“所以……言觉杀大师兄,是因为觉得他就是那‘明君’?”
阿久点头,那一边邱榕脸色白得吓人,他心中似有巨涛翻涌,唇角微颤:“那四姨娘她……”
“她是个易客,只是不曾想,有望成为明君的那人会是自己的儿子。”
邱榕骇然,已然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言氏有秘密,如漫漫长夜诡秘深邃。他的四姨娘便是因为这个秘密,才会做出弑子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可他千思万想,也猜不到这秘密竟会是这样的!一个二哥,关系的并不是区区邱家一门,甚至整个邱家、整个乾国,在这个秘密面前都一文不值。
这是灭世!到了那一日,一切的爱恨恩仇都如烟散。
邱榕出生在这苍无最为富硕的乾国邱家,虽非嫡长,却从不会起自轻之念,他从来就是天之骄子,哪怕上有天纵英才的二哥,他也绝没有一瞬会看轻自己半分。这还是他头一次生出“命如蝼蚁”的感觉,纵使富甲天下又如何?一旦埋到白沙之下,谁又能比谁死得更痛快呢?
三人之中,只有刹那并不将此当作一回事,扬了扬眉说道:“我还当什么呢,值得你这样神神秘秘的。”
这话一说,便是阿久都觉得意外,讶然道:“你竟不担心?”
刹那晃了晃脑袋:“担心这个做什么,要灭也是一百年后的事,反正我也活不了那么长。”
邱榕却急了:“可是我还有族人、同胞,且不说自己,便是我那些兄弟姐妹也会有结婚生子的一日,一百年……岂不是到了他们的孙辈便已是绝途了?”
刹那“噢”了一声,显然未被触动半分,只是用肩膀撞了撞朗逸:“你呢,你家人都不在了,总没什么可担心了的吧。”
朗逸沉吟不语,邱榕替他道:“师兄心系复国,总不能辛苦一生,好不容易国定民安了,却只能保个几十年的好日子吧。”
刹那点头,仍是不以为意:“那大不了不复了呗。”他抬头正迎上阿久赞许的目光,感叹自己难得说对了,正自得意,却听邱榕长叹一声:
“师兄无牵无挂自是潇洒,只是这世间并不是人人都是如此的。师弟家大业大,族中枝叶繁茂,师父如今轻轻一句‘灭世’,灭的可都是一条条鲜活性命啊!”
自认识邱榕以来,他向来都是端庄的,温润周到,那自私是极浅薄隐蔽的,也正是如此,他让人感觉不到情绪的大起大落,更像是一个淡漠地站在远处的人,也能与你谈论悲喜,却终究走不到心前。
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一番争辩之后,微微涨红了脸,唇色有些青紫,明湛的双眼圆瞪,反倒是头一次显出些鲜活的气息来。
他转首望向阿久,言辞中带着殷勤和急切:“师父呢,师父是守家还是易客?”不待阿久回答,他便仓促地端起了笑意,“是了,师父在邱府救过我二哥,定是守家是不是?”
他眼望着阿久,目光中满是渴盼。
阿久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沉吟半晌,支吾着道:“呃……其实说起来也不算守家,我是个闲散的人,闲闲散散……那个……没什么作为……”
话不及说完,却见邱榕“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求师父……救救苍无!”
阿久被吓得慌乱了手脚,手足无措之际,却听一直沉默的朗逸忽然开口:“你莫逼她。若她有办法,其他言氏守家难道就没有吗?最后百年了,你要她到哪儿去寻那‘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