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氏的药有奇效,到了第二天,文欢已然能够起身走动了。
阿久便道:“趁着雪停,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不然这方圆五里的树皮都快被剥干净了,再被困住,可就要饿死了。”她望着文欢,“你在哪家为奴,我们送你回去。你放心,总不会说你是逃走的,就说你夜里迷路受了伤,我们直到把你治好了才送你回来,不让你受罚就是。”
文欢眼中蓄着惧意,求救似地望向刹那。刹那还没遇见过哪个女孩子不惧怕自己的,没来由地心中一软就想要开口为她求情,阿久却生硬地截断了他的话头:“如今是雪季,你觉得她是跟着我们的生机大,还是跟着她那家里有羊的主家生机更大?”
这一来,便是刹那也没话可说了。
于是文欢只好带着一脸的倔意,勉勉强强为他们指路。
她和阿久一道坐在驼车里,阿久始终眼望着别处,沉默不语。文欢到底少年心性,耐不住性子,便开口道:“你还生气吗?我已经答应回去啦。”
阿久不看她,语调说不出的寡淡:“我生什么气,让你回去是为你好。”
文欢“噢”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江氏?”
阿久眉间一动,道:“没有。”
“怎么没有?自从你知道了我是江氏,便再也没有笑过。”
“雪季难捱,我是为我们的前路担忧,并不与你相干。”
文欢却摇头:“不是不是,你骗不了我。你不喜欢江氏,不喜欢江枧。可是……你为什么不喜欢江枧呢?他六十几年前就死啦,连我爹妈都没有见过他,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认识他呢?”
“我没有不喜欢江枧。”阿久低低的叹息声,似深秋枝头上最后一片叶子被风吹落,“我只是不想提起他。”
“为什么?”
“因为提起来,心里会不好受。我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开心些。”
“这又是为什么?你认识他吗?”
阿久唇边绽起一点点的笑意,望着文欢天真的小脸,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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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欢的主家是乾国的李氏,就在边境线往西的平原上。因为这里不比内陆的主城富饶,一年里头,居所也得随风向气温往西或往南迁徙,因此多是用兽皮、粗布缝制帐篷,外头以缠着荆棘的木栏作围。
这里若非雪季,还是有麻草生长的,因此李氏得以圈养牛羊,为主城进贡,是乾国中较为富足的一脉。
车过坡头,远远地便可望见青灰烟迹,沿着一条线线的线蜿蜒向上,然后缓缓消逝。各式厚实的帐篷静立在清晨的雪野之中,是一片沉寂的斑斓。
刹那牵着白驼,先是“咦”了一声,紧接着便绷紧了身子。
“有死人。”他说,“血腥味很重,死了很多人。”
阿久自轿中出来,望了一眼远处的静默的李氏族群,说道:“你们留下看着文欢,我去前面看看。”
行出数步,又忽然回头,见朗逸紧紧地跟着,正想开口,朗逸已然抢着说道:“我一道去。刹那一个人看着就够了。”
阿久没有多说,只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接着足下一空,两人似一片树叶一般腾空而起,被风轻飘飘地送出数丈,落地后,重又被吹了起来。
朗逸道:“你诸多术法中,我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将来逃起命来谁也追不上。为何不教我们。”
阿久头也不回:“言氏中人,身上比常人多了三十四个凝气穴道,高深的术法全是赖此得以施展。因此外姓弟子永远是外姓弟子,学不到真正的术法。”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收外姓弟子。”
“为了教你们活下去的方法,你们学会了,便去各氏族中布道,让多一些人可以活下去……活得好一些。”
朗逸沉默了一会,忽然又问:“若是这三十四的凝气穴道被封了呢?是不是你们就死了?”
“死倒不至于。但那是锥心之痛,纵然熬过去了,此后也和寻常人再无异处了。”
两人闲聊间,不过数次腾跃,那遥看好几里的路程便已然到了眼前。
昨天风大,外头都是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木栏、铁具。牛羊圈圈门大开,里头已然空无一物。
隔着厚厚的帐布,有极淡的腥臭携风飘来。阿久每行一步,眉间的凝重就更添一分。待行到最近的帐篷前,不用伸手掀开便已然可知里头起码死了三四个人。
朗逸从另一个篷中出来,眉宇凝重,望着阿久摇了摇头:“都死了,一家六口。长刀、尖矛都有,铁器锋利,看来不似寻常山匪,倒像是骑兵。”
阿久道:“再找找有没有活口……”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别看面上的,面上的估计都没救了,去找找各家的大缸、床底、灶头这些隐蔽之处。”
朗逸答应着去了,阿久坐到牛羊的圈舍边的栅栏上,支着下巴出神。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雪粒沙尘,天地间灰扑扑的一片。朗逸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却在慌乱中,模糊地瞧见阿久如石塑般呆坐着不动。尘土在他们之间飞扬起青灰色的幕障,他如凡俗躲避不及,她如谪仙不为所动。
风不过瞬息便止,天地复归宁静。血腥气刚被吹散,如今又渐渐凝聚起来。朗逸转了一圈回来说道:“找遍了,都死绝了。包括躲在床板下的幼童,也是一刀致命。”
阿久冷笑:“牛羊圈里只有人血,没有牲畜的血,连一根毛都不曾留下,显见是被有序地赶走了。瞧这儿的脚印,明显得有五头牛,二十来头羊。这两三天里头,赶着它们行不了多远。又是一队齐整的骑兵,除了乾国自己的部队,谁又敢在这儿带兵放肆呢。”
“可李氏不是上贡朝廷,以求庇护的吗?”
“天寒地冻的,又是游牧于边境的氏族,到时随便扣个意欲私逃的罪名便是了,乾国国君纵然生疑又能如何呢?难道还为了一个已死绝了的氏族,再灭掉自己的一支守军么?”
“是……乾国边境的守军做的?”
“很意外吗?在这儿,一条人命连一头羊都抵不上。”
朗逸点头,顿了顿又道:“可这是乾国内政,咱们又能做什么呢?”
阿久道:“活不下去了,去抢人家的牛羊我不管,到手后还要灭族却是错的。”
朗逸问她:“你又要做什么?”
阿久的眸中,有森冷的寒光流转:“你去数数李氏死了多少人。我也不要多,一命抵一命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