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发不出[р]这个音的时候,就会变成[л]。[л]念出来类似于汉语拼音里的边音“l”。
以前陈廷上课教过几次,我都不会,而白霖他们则一点就通。
于是,[р]成为我的俄语死穴,谁提我和谁急。
这天上课,我和白霖刚好迟到了两分钟。
教室仅有一个门,每次进出都只能从讲台边上,众目睽睽下走进去,所以迟到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白霖不好意思地叫了报告,打断了慕承和的话。
慕承和的黑瞳扫过来,害得我朝白霖的身后缩了缩。他大概没注意到我,亲切地点点头说:“这两位同学啊,其实迟到也不是坏事,只是我怕你们来迟了没位子坐。”
随即,我和白霖跟着他的目光望去,讲台下黑压压地一片。原本一间能坐下八十个人的大教室,突然就没什么空位了。
正在我和白霖进退两难之时,有一支救命的手朝我们招了招。
“小白,我这里有空位。”
白霖拉着我急忙奔了过去。
“你怎么来我们系上课?”白霖问。那个招手的是白霖的老乡,数学系的。
小白老乡说:“我也是慕名前来。”
我纳闷:“慕名?”
小白老乡点点头,指了指前面一堆女生:“这些我们系的,那边是中文系的。”
白霖急了:“你们数学系男的那么多,我们外语系就这几根独苗苗,你们也要抢,还有没有天理啊。”
小白老乡呵呵一笑:“小白,不要这么小气嘛。我们资源共享,资源共享。”
资源共享……
慕承和在上面喋喋不休地说:“以前有人跟我说俄语不好教,因为同学们兴趣不大。如今看来,真是杞人忧天。现在中俄关系日益亲密,如今俄罗斯已经成了中国最大的能源伙伴……”
小白老乡将下巴放在桌子上,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盯着侃侃而谈的慕承和,“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要是慕承和知道俄语复兴的真正原因竟然是自己,会是啥模样。
“真是没品位。”这种长相送我都不要,我不屑地埋头抄笔记。
“下面我们复习下前几节课学的单词,我请个同学念一遍,有没有主动举手的?”
慕承和刚一说完,全体同学便瞬间埋下脸去,特别是外系混进来的那些低头动作迅速且整齐划一。
慕承和环视了一圈,也没人主动请缨。
他也从来不带点名册,便随口说:“陈老师以前上课有课代表么?”
“有。”有同学小声回答。
“那课代表好了。”他说。
话音刚落,所有人一起呼了口气,然后又重新抬起头,发花痴的继续发花痴,抄笔记的继续抄笔记。
白霖递给我一个复杂的表情。
“课代表,叫你呢。”白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我恍然一愣,这才意识到,我就是那个倒霉俄语课代表……
“课代表?”慕承和又叫了一声。
然后,引得更多知情者的目光朝我投射过来,假装缺席都不行了。
我别扭地站起来。
慕承和看到我,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点点头说:“34页的单词读一遍。”大概他已经不记得了。
前头还好,在读到Россия这个单词的时候,我自知弱点便企图蒙混过关,舌头飞速一闪就过去了。却不想这并不能逃过慕承和的法耳。
他说:“等等,你再念一次。”
我心虚地读了一遍。
他察觉有点不对,便纠正:“跟着我读——Россия。”
我机械地重复。
他瞅了瞅我,似乎看出点门道来,“课代表同学,[р]不会发?”
我咬了咬嘴唇没答话。
他朝其他人问了一句:“我们班上还有没有人也不会的?”
在座的同学都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便没有人敢吱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没有?”他追问了一句,“都会?”
继续安静。
“那下课以后课代表到我办公室来,我单独教。”
这一句话说出来,我先是愕然,继而生气。陈廷叫我当课代表是我的错么?天生不会发弹音也是我的错么?这男人上课羞辱我,现下还要在课后折磨我。
想到这里,难免对他的恨意更甚。
待我坐下去之后却发现女同学们纷纷扼腕叹息,全然是一副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小白老乡紧紧握住我的手,爱恨交织地说:“同学,你可真幸福。回来记得跟我们说说,是啥滋味。”
那种感觉仿佛我不是去受教育,而是去——献身。
5
慕承和在外语系没有办公室,所以他占用的依旧是陈廷的桌子。
晚上两节课的下课时间已经是九点,本来就没老师了。再待我故意磨蹭了会儿,九点十多分才去找他,更是只有慕承和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连走廊里的人都少。
慕承和坐在办公桌前,正在看着花名册,见我进门便示意我找了跟椅子坐下。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交握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没有给本科生上过课,更没有教语言的经验。我知道我们学校的专业俄语都是小班教学的,一个班不超过二十个人,但是这种二外的大课,挺难。要是我的教法有问题,你作为课代表可以对我提意见。”
突然间见他这么谦虚我倒是局促起来,“没,没。挺好。”
“那怎么不会发Р呢。”
“天生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列宁也不会。”我想起白霖为了安慰我,而发掘出的例子。
“你能和列宁比?”
“你在前面加个齿塞音[т]或者[д],再试试。”
我依旧“得儿”了半天,也没弹出来。
他起身,没好气地朝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纳闷地一动不动,我又咋了。
他见我不挪步子,便无奈地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别以为是小事,好好的一个[р]被你整成“”,你都不知道听起来多别扭。你看我的嘴。”说着他命令我抬头,然后张开唇,让我看清楚舌头的位置。
“舌头卷起来,抵住上颌,然后往外吹气。”他一边说一边叫我仔细看他唇舌的动作,随即缓缓地发出一个冗长而轻快的弹舌音,罢了问:“有什么想法?”
“海狸先生。”
“呃?”
“高露洁广告。”海狸先生,你的牙齿为什么那么白。
“……”他看了我一看,双目微凌,“同学,我发起火来很惊人的,你可别惹我。”
从这双方的身份来说,我是弱势群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垂下头去,故作认错状。
他话锋一转,眯起眼睛笑道:“好孩子,吓到了吧。慕老师我胸怀宽阔,还从来没对学生发过火。”然后两指架起我的下巴,又让我抬头看着他。
他缓缓地又演示了两三次,随之让我自己实践给他看。
“舌头,关键是舌头,不要太僵硬,要放松,然后挤压胸腔。”他说。
“小桐,好了没?”就在此刻,白霖蹦蹦跳跳地突然出现在门口。此刻的我正仰起头,迎着慕承和的脸。而慕承和正以他的手指托着我的下巴,还用一种蛊惑人心的嗓音对我说:“舌头放松,让它变柔软,缓缓用嘴吐气。”
……
白霖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随即反应超快地回过神说:“继续,老师。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继而飞速退回去。
“怎么了?小白。”小白老乡的声音在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没啥,人家慕老师还在教小桐做功课。”
我最后听见这么一句,然后走廊上就再也没有人声了。
“真奇怪,她跑什么?”我狐疑。
“是啊。”慕承和附和,“来,我们继续。”
最后,我耗费了全身的力气也就让舌头弹动了两三个来回。
“记住方法,回去好好练,学习不能一蹴而就。”慕承和说。
“恩。”我抹了把汗,他终于肯放过我了。
“下星期,我还在这儿等你。”慕承和不紧不慢地补充。
咔嚓——我仿佛听见心灵破裂的声音。
他又叫住我:“同学。”
“在。”
“你叫?”
“薛桐。”我说。
“薛桐。”他一边在嘴里回味,一边拿起花名册在上面找名字。
“薛宝钗的薛,梧桐的桐。”我解释。
“梧桐?”他似乎笑了下,“凤凰非梧桐不栖?”
“不是,”我父母还没有那么文雅,“我爸爸姓薛,我妈姓童,就给我取名字叫薛童。后来人家算八字说我五行缺木,我爸就给我改成梧桐的桐了。”
“五行缺木呀,”他闻言呵呵一乐,“那我倒觉得有个名字更适合你。”
“什么?”我抬头。
“阿童木。”
“%&*¥#”
刚刚才升起的一点点好感,骤然消失殆尽。
我回到女生院,一脚踢开自己宿舍的门。
白霖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扑过来,揽住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你还好意思问,都不等我就溜了。”
“我不是不好意思么。”白霖面色一红,垂下脸去。
过了小会儿,她又继续追问:“到底怎么样啊?”
我想起慕承和给我乱起名字的那模样,恨得牙痒痒,不禁抓狂道:“慕承和,我和他势不两立!”
“我说,小桐,虽说打是亲骂是爱,但是这种事情,还是要低调。毕竟师生之间……那个啥。”白霖神秘兮兮地朝我挤了挤眼睛。
“哪个啥?”我纳闷了。
“哎呀!就是那个啥嘛。”白霖害羞地拍了我一下。
6
“砰——”一声,第二个破门而入的是赵晓棠,放下东西就说:“快快快,学生会查违章电器的来了。”
原本坐在桌子前戴着耳机复习听力的宋琪琪噌地站起来,连忙拔了阳台上电饭煲的插头,将水一股脑到在水槽里。
“放厕所,放厕所。”我叫。
“不行!上次,他们连厕所也推开检查了。”赵晓棠说。
“上来了,我都听见钥匙响了,快点。”在外面探听敌情的白霖跑回来说。
“那我一起进去。”语毕,宋琪琪抱着电饭煲躲进厕所。
学校里,不允许使用任何烧水煮东西之类的大功率电器,不定期都有学生会同学搞突然袭击。一旦被查获,不但没收,还会通报到系里,到时候数罪并罚,整间宿舍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随着天气转凉,整个宿舍的人越来越不想去开水房打水,一来懒得提,二来不够用。加之我们都混到大三了,在A大西区成了最高的年级,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成老油条了,不像大一大二那么中规中矩、畏手畏脚,完全把校规当成耳边风。
纪检队的人带着红袖标,拿着一大串钥匙推门进屋,冷冷地说了声:“我们检查违章电器。”
几个人东看看西瞅瞅,没查到什么苗头。
还有一个女生,走到阳台上推厕所门。
“有人呢!”宋琪琪在里面高喊。
恭送着纪检队的同学拐出门上了楼,我们才松了口气,总算躲过一劫。
“下次要小心了。”宋琪琪从厕所里出来。
“有什么办法,”白霖吐舌头,“她们只要在宿管员那里取了钥匙,锁门也锁不住。”
我定定地盯着宿舍的大门。
“发什么愣呢?”宋琪琪捅了捅我。
“要是我们在门上订个插销不就行了。”我说
“对哈。”宋琪琪说。
“那找谁订?”白霖问。
我啃了口苹果,反而望着发问的白霖。赵晓棠和宋琪琪也一起瞅着她。
“你们都看着我干嘛?”白霖将额前的一绺头发夹到耳后。
“你说呢?”宋琪琪笑。
“周末你师兄来探望你的时候,让他带些钉子和插销来。”我说。
宿舍里四个人都没谈恋爱,并非大家清高,而是外语系实在能找的不多,其他系的男生又太飘渺。只有白霖有个要好的师兄。
其实,与其说是要好,不如说是她师兄对她有意思。
这师兄姓李,是白霖以前参加吉他社结识的,在念物理系。如今李师兄到了大四,回到A大校本部,但是追白霖依旧追得紧,每周周末定时提着水果在女生院门口报道。
于是这任务就交给了白霖。
电话里,李师兄问:“你们订插销做什么?”
“你管我。”白霖怒。
在旁边偷听的赵晓棠咳嗽了下,“小白,注意你态度。”
白霖蔫下去,对着话筒换了个撒娇的语气说:“我们总觉得那锁不严实,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怪吓人的,想来订个插销比较好。”
我冲白霖竖了个大拇指。这小妞,有前途。
“好,没问题,交给我。”李师兄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下来。
周六早上,李师兄果然准时守在女生院大门口,但是守门的阿姨照旧死活不让他进。
用我的观点来表达便是:就算一只苍蝇想要飞进女生院,它都必须是母的。
白霖拉过李师兄走到宿管员大婶的面前,苦口婆心地说:“阿姨啊,这是我哥,进去帮我搬东西的。”
“上回那个帮你拿行李的就是你哥了,这回又是你哥。”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大婶都还记得。
我抢白说:“上回那个是她表哥,这回是亲的,亲哥。”
宿管员将信将疑地瞅了瞅白霖,再瞅了瞅瘦得跟竹竿似的的李师兄,“身材倒差不多,就是脸蛋不像。”
白霖垫起脚尖,努力将她和李师兄的脸放在一起,“哪有不像的,您看看真的很像。”,
我点头附和:“是啊,阿姨,你看多像啊,兄妹俩都是一个鼻子两眼睛。”
白霖:“……”
最终李师兄还是没混进来,无功而返。
女生院和小河对岸的新生院不一样,未曾改造过用电线路,也没有在每间宿舍装电表。所以到了十一点,全院六栋宿舍准时断电、熄灯。
可是,遇到周末时间,十点半表示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赵晓棠黑着灯在阳台上洗衣服,我和白霖在听收音机,宋琪琪用应急灯写日记。而对面那栋楼的女生,似乎点着蜡像在打牌。
突然一个光亮从外面晃过来,楼下有男生高喊:“同学,快熄灯,我们要扣分了。”
这些戴着袖标晚上巡逻的学生会成员恐怕是唯一能进女生院的雄性动物。
想起今天被挡在外面的李师兄,我们不禁四个人同时来气。
“真想泼一瓢水下去。”我说。
“而且是洗脚水。”白霖补充。
“四楼第二间,快点把蜡烛灭了,不然明天通报到你们系上去。”纪检队的手电又照到对面正打牌的那间寝室。
没想到对方不但没熄灯,反而探了个头出来,凶狠地喊:“大半夜的,你那手电照什么照。”
“叫你们熄灯!”男生说。
“我熄不熄灯要你管?这明明是女生院,你们几个男的还好意思走进来。”
有好些宿舍的女生都听见动静,和我们一样探了个头出来看热闹。
“我们纪律检查。”男生开始不那么理直气壮。
“检查个P,你们大半夜的拿个手电晃人家女生的窗户,检查啥啊。你要是再嚷嚷,我们全体叫非礼了!”
顿时大家哄然笑起来,好歹出了一口恶气。
我严肃地说出一句总结语:“果然,这世界上没有最彪悍只有更彪悍。”
白霖捂着肚子笑说:“对,对,对。”
宋琪琪问:“对面那栋楼是哪个系的?”
“中文吧。”
“中文系的女生果然不同凡响。”
7
慕承和的突然降临,让本来萧条下去的俄语课出勤人数,又开始节节攀升,甚至可以说是猛然增加。
第一回待他再要求读单词的时候,哗啦一下,举起数支莲藕般的胳膊,又白又嫩,都是申请回答问题的。
他淡淡含笑:“上次课代表同学不会读,我念其初犯,就放过了她。这次要是谁还不会,绝不股姑息,一个单词罚抄二十遍。”
话音一落,那些支起胳膊又在转瞬间消失。
“没了?”慕承和扫视了一圈教室,薄唇微启,略微遗憾道:“那——还是课代表好了。”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义愤激昂,紧握双拳。
白霖急忙拉住我,“小桐,正上课呢。你千万别冲动。”
我强压制住扑过去掐死他的欲望,深吸了口气答:“我还是抄二十遍好了,下次上课交给老师您。”
我忍。
他扬起眉梢,“弹音还不会?”
“不会。”我僵硬地回答。
“这样好了,”他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喜欢中国人叫个外国名的,但是有时候也蛮有用的,我帮你取个带弹音的俄语名,以后见人就念一念。”
我鼻子一哼,没有说话。
慕承和想了想,“薛桐同学虽说在外语系貌不出众,但是拿到物理系去比一比长得也算一朵花了,不如就叫Роза吧。”
他淡笑着补充:“可你要勤练弹音哦,不然玫瑰花成柳条了。”
(木头俄语知识小贴士:Роза——玫瑰花的意思,里面含着弹音[р],慕承和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要我每天都要面对这个难题,如果弹音发不出来,读音就变成лоза了。лоза——细柳条。)
小白老乡在下面又一次拉住我的手,几欲悲泣地说:“同学,你命真好。承和他上次帮你单独辅导,这次为你亲自赐名,早知道这样就算罚我抄两百遍,我也要举手。”
旁边女生也纷纷坚定决心,下回即时要上刀山下油锅都也绝不能退却。
自此以后,从外语系流传出一句A大名言,只要形容某个人长得很抱歉,可以说:这人长得跟朵玫瑰花似的。
我那悠闲舒适的大学生活以慕承和为转折点,悲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