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是这样波澜起伏不定,一点点小的伤心与难过,是年轻人以为的不能承受的重,却是许多历经世事又甘心平淡的人眼里的星星点点。
张千城因为在成静余的眼睛里看不到希望而失望消沉,她以为少年人的喜欢就已经是全部,恰如她以为生命还有几十年可以挥霍,以为生命是一条漫长的河,以为人生是一条长远的公路,望不到边际,她留恋于路边的风景,却不知道有些人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少年人以为一眼就是瞬间,却不知道对于那些生命进入合计时的人来说,一眼,便是万年。
少年人以为有人不喜欢自己便是世界末日,一点点的不如意也总是要反复提起,揭开伤口让自己伤痕累累,似乎以为只有这样才是人生,才算是活着的意义,总也要为了得到别人的目光而将自己装扮的凄惨或是高傲。
那些以为天大的事情,不过是,不值一提。
成年以后才会懂得,这些不如意哪里好意思拿出来让自己反复体会,值得自己念念不忘,成年人的世界远远残酷的多。
张千城早上六点起床,在卫生间洗脸的时候手机发了疯一样的振动,因为扔在床头,她哼着歌并没有听到声音,自然也错过了电话。
手机还在一停不停的振动,等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电话又一次的响起,这一次终于被人接起。
“千城,你外公没了。”
电话里是她爸爸的声音,带着些疲惫。
挂断电话,她将手机抛在洗手台上,仰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脸,上面早已是泪水布满稚嫩的眼眶,眼泪争相用力从她的眼眶里往外喷涌,刚擦的水乳被泪洗掉,她静静看着镜子那张脸,很陌生,那个满脸鼻涕泪水的少女和她一点都不像。
在张爸爸赶到家里的时候,只看到小姑娘还呆站在镜子前只知道一昧的哭,眼睛红红地,显然难过得很。
“千城,换个衣服,爸带你去看你外公最后一面。”
机械一般换上衣服出门,犹如一个没有生命的机器,她的眼泪从家里到车里,一路上都是她无声的哭泣,说不清这时候是一种什么心理,只是觉得好像要哭一哭,又好像除了哭,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人已经从郊区的疗养院接回了大舅家里,现场已经有人开始张罗布局,邻里相互帮助,这个时候倒显得团结一心。
还没有走进院子,就听到了一片哭声,许多人都或跪或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的外公便躺在临时搭制的床铺上,床前围了一群人,哭的哭,嚎的嚎,等真正见到了人,张千城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眼泪早就在来时的路上干了,这一路那么长,长到她回忆了人生前17年有她外公参与的时光,又发现原来他们之间竟然只有这么些回忆可以让她回想。
她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着周围所有人痛哭呐喊,还有人在进进出出忙碌,然后这一切,那个喜欢打牌的人不会再知道了。他安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整个人被一条薄被从头到脚盖住了,看不到老人脸上的悲喜,也不知道他走得是否安心。
张千城没有那个胆子去揭开他脸上的那块布,她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如果她外公脸上的表情是不快乐的,是遗憾的要怎么办。哦,对了,上回东山上的那些照片,她竟然那么自私,一张都不舍得送给这位老人,电话里说着要送一些照片给他,最后自己竟然反悔了。此时此刻,那些自私被放大在显微镜里,她透过那一片圆圆的镜头看到了那些希望一点点碎掉,张千城很害怕,她不敢再接着往下想,想要去找妈妈抱抱她。抬眼望去,张妈妈跪在地上早已麻木,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只看到她的手指紧紧抠着手心,牙齿紧咬着唇,无声的,黯然的,在伤心。
张千城木木的起身,走出门外,坐在石阶上,看着四周人来人往,有人上街买白布,有人在预订素席,乡下的白事都是这么张罗开的,所有人都忙碌,只有她,坐在那里,觉得害怕,觉得后悔,觉得难过,却再也没有机会承认自己的后悔与不舍。
前往殡仪馆的路很长,张千城和另外几个表姐妹坐在最后一排,大家都是相似的难过,既震惊,还要不得不接受。
张千城看着周围的这一圈人,难过,是真的难过,难过后面舅舅开始给人倒茶,相互之间轻声的寒暄,在这样一个庄严冷静的地方,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可惜,每个人看着都很可怜,但渐渐的那份痛就下去了,原本一脸落寞的人,相互递着烟,聊着近来如何,这个深冷的地方往往都会在最后长出一股烟火气。
那一年,张千城还小,第一次经历亲人过世的痛,还以为天就要蹋下来了,以为她的世界里长上了一片荒芜,以为自己的心里总有个角落会留给这个老人,也总以为这一辈子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关于上一辈子的恩怨会耿耿于怀无法忘记,哪里知道,经年累月过去,时光给了她答案,很多那时年少不理解,怀恨在心的痛,最后在时间里长着漫天的野草,被更好的年华掩盖。(关于上一代的恩怨会在番外说明。)
当人一点点开始放下,扔掉生活中没用的东西,那就是开始成熟的标志,不恋旧,自然,身披盔甲。
丧事历经两天,算是落下帷幕,除了至亲迟迟无法放下,其他人早已看开,人吃五谷杂粮,自然有生老病死一说,成年人早已看开世界的法则,接受了这项不成文的约定,也许他们可能还相信人有来世这个说法吧,毕竟,有总比没有好。
张千城坐着亲戚的车回了家,父母还在大舅家里商量些家长里短,一些不需要小孩子参与的是与非。亲戚将她送到世嘉花园门口后也走了,黑夜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艰难前行。
她的眼睛有些肿,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夜够黑,怎么哭都没有关系。
黑夜里她静静得走在路上,专门挑了小路绕着走,偶尔路上也碰到几个人,黑压压的天谁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何况是那挂在眼角的泪。
两天了,张千城吃得少,自然新陈代谢少,连着泪也哭干了,只是心情还没有收拾好,在这两天里她每每想到那些她答应过的,但还没有实现的,反悔了的承诺与陪伴,心里的后悔一阵一阵涌上心头,那种难受像是有一双大手使劲地抓着她的身体,想要将她整个人都挤扁揉碎挤压一般难受,让她没有想起的勇气,只是一个劲的有些害怕。
黑夜里有一红点,微微弱弱,像是有人特意在室外抽着烟,张千城看着那点亮光,特意避开了走。
此刻的狼狈,就连陌生人,她都不想让他们看见。
“张千城。”
她愣了愣,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来自于谁后,更加难过,这个曾经陪着她去了东山以外公的名义拍照约会的人,就像现世报一样,堵在她的心上,现在是不是也要变成她生命里的不能承受了?
“张千城。”
烟草味还不算刺鼻,甚至她竟然觉得有些好闻,挟着一股让人安稳的力量,她又用力吸了一口烟草味,安定的力量。
“张千城,需要抱抱你吗?”
黑夜里有个人将还未抽完的烟掐掉扔进了垃圾桶里,想要张开双手,却又有些犹豫。
“成静余,是你啊。”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这个时候已经无所谓形象不形象了,反正都算是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模样,再差,也不过是这样了,反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趁着心底还有的勇气,趁着这个看不清面色的夜晚,和她失意的状态,她想,就算自己再无理取闹,再失败也就这样了。
“成静余,我们今年17岁了,看过偶像剧,看过言情小说,知道什么叫希望,什么叫失望,什么叫希望之后更多的失望。。。”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告诉她,黑夜里有人在听她说话,一直安静的在等她说话。
“那天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好像是的,又好像不是,我这里没有答案,但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你当时问我这话,就像问我吃饭了没有一样,客套,也只是假客气罢了。其实,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那些傻乎乎的小心机呢。”其实,我们又不是小说书里的男女主角,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巧,哪里会有那么多不知爱为何物的人呢,小说电视都是骗人的,喜欢一个人最先知道的是身边的朋友,自己都是后知后觉不敢确定,可眼睛里的光,总不会是假的,看着那人和别人时的目光总是不一样的,被一个人不同的对待着,总会有特别的心有灵犀的。
......
“唉,咱们班的女生老是一副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见了高年级的学长打球都激动的要命,其实我们班男生打球也挺好的啊,你说是不是啊,成静余,我觉得你球就打得挺好的。”
“那个董莉莉真是讨厌,说话那个语气太让人受不了了,嗲声嗲气的,走路那个样子,这都21世纪了还一小步一步走路,又不是三寸金莲,好做作啊。”
“那个赵婷啊,人长得挺黑的,却老是觉得自己好看,说自己是什么黑里俏,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勇气,是那个唱歌的给他的勇气吗?”
“唉,你们喝水吗,我去买。”还没有等人答应,张千城就一溜烟跑到小卖部买水分给打球的同学,轮到成静余的时候总是一脸抱歉的说“他们那些没有了,这个水可以吗?”那水是成静余常喝的牌子,一次一次,就算是傻瓜也会有感觉出点不对劲了吧。
“佳佳,这么多饭我吃不下啊,我胃很小的,只能吃一点点,顶多一两饭。”学校食堂吃午饭的时候,成静余坐在张千城那一桌听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将那一两饭咽进肚子里,当时还感概人家吃得真少。
“唉,成静余,你能帮我把饮料瓶子打开吗?好紧啊,我使了半天都没有拧开。”小姑娘摊开手心,那里绯红一片,看着有些可怜,有时候是饮料瓶,有时候是水杯,小姑娘的力气真小啊。
“成静余,你能帮我拿一下这个器材吗,有点重,我搬不动了,麻烦你帮帮我吧。”
“唉,好羡慕那些胖胖的女生啊,我每天都吃巧克力,可还是胖不了,真是愁人。”
。。。。。。
还有很多很多,那些少女的小心机,那样的张千城,连张千城自己都不喜欢,活生生的将自己活成了偶像剧的女反派,绿茶,做作,心机。
而直到大发集团篮球比赛那天他才发现,小姑娘从小学散打,有的是力气,竟然还帮她补习班的同桌拧饮料瓶,拎着一大袋子饮料和零食说走就走,他才发现,原来他眼里的她,和别人眼里的她,竟然不是同一个她。
他看着她提着一袋子的饮料和零食轻轻松松从家里走到比赛场地,看她轻轻一拧,瓶盖就开了,他在别人的嘴里听到了不一样的,和他眼睛看到的另外的,一个陌生的张千城。
那个人意气风发,大方直率,说话响亮,一字一顿带着少女的清爽与干净,却跟他认知里的张千城完全是不同的。
他并不是傻瓜,并不是一心只扑在书上的读书郎,他也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知道在喜欢的人面前藏起自己的锋茫,还知道喜欢的那个人喜欢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在别人面前扮演自己,那个希望别人会喜欢的自己,演着演着差一点就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了。
张千城在课堂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他的手,看他写字时手指微微用力的模样,看他刷题时紧张的眉毛,看他皱起额头,就连他的稿纸都想要偷偷带回家藏起来;总是在他面前说起别的女生这样那样的缺点,总是夸大别的女生的缺点,偷偷在他的书包里放点心,那些不入流的小心机,难道他不知道吗?
他都知道,否则为什么要戳破这层喜欢的滤镜呢,相互都不坦白的小心喜欢着某个人不是挺好的吗?
然而,成静余不需要这样的卑微的喜欢,如同他看见了一模一样的自己,让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