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传己苦与他物,所以叫君子菜么……”
贺薛喃喃自语,又夹起一筷子苦瓜炒蛋放入口中,苦涩的滋味和鸡蛋的咸香混杂在一块,贺薛似乎对这道菜又有了新的感悟。
林东自顾自地坐到贺薛对面,抄起装满果汁的瓷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在宫廷里说的口干舌燥,贡茶又不是很合胃口。
夹了几筷子菜垫了垫肚子,林东似乎没有理会贺薛的沉默,而是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昨晚孔明先生是如何对你说的,在这里我和你说些实话,我在入寿春之前便已经知道了洪州受灾之事,哪个地方垮塌了多少,受灾几何,包括宣和大堤户部拨款了九百万两,实际只用了五百万两,而剩下的至少有一百万两落入了你父亲贺公集之手,这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贺薛塞了一嘴苦瓜在嘴中,没有言语,林东继续道:“不过若是没有当日岳风诗会发生的那一些事情,洪州郡守杨斯年送到寿春的奏折上只会写着洪州受灾事宜,而不会出现工部贺公集的任何相关字眼。我这人说话一向一言九鼎,若是没有准备怎么会轻易说出‘三日之内、你爹没了’这样的话。当然,你也别想着抱侥幸心理,如此贪腐造成数十万百姓受灾,上万无辜百姓丧生在洪水之中,就算朝廷无能不能查出底细,我也绝不会放过你爹这位首恶,他不伏法,怎么对得起那蒙难的数万冤魂。所以你要是把你爹的事情算在我头上,我也无所谓,虽然贺公集咎由自取,但我也不介意当这个替天行道的人。”
贺薛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发问道:“林庄主你为何敢在这里独自和我说这些呢?要知道我现在是一无所有,这样的人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林东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反问道:“你是宗师吗?”
贺薛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啊,林东可不仅仅是天下第一庄主,也不仅仅是天下诗绝,更不仅仅是从二品少傅、未来的驸马,他还是一名仅次于宗师境的武林高手,除了四名宗师之外,他便是天下第五人,这样的人又有何可怕的呢?
他用筷子挑了挑盘子中的苦瓜道:“人呢,就像这盘苦瓜炒蛋,明明苦瓜都快苦死了,鸡蛋却没有任何苦味,以前我父亲是苦瓜,我是鸡蛋,但是现在我是苦瓜了,保护鸡蛋的责任也落在了我的身上,多谢林庄主教了我这个人生道理。”
林东喝了口手中的果汁,想道,我当时让后厨随便弄几个菜而已,小兄弟,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而贺薛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语道:“其实这个道理我前几天就明白一些了,我是贺家子弟,父亲败坏的贺家名声要靠我来找回来,贺家上下二十一口人包括我九岁的小妹现在都只能指望我,而太子他们除了想榨干我的最后一点价值之外根本就没有存着帮我贺家的心,但是……”
贺薛抬起头,用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林东道:“昨晚半夜智绝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很奇怪,非常奇怪,林庄主,可怜我这样的人不是你的风格吧?”
林东没有正面回答贺薛这个问题,而是回问道:“岳风诗会那次我的佩剑霸秀被宗卫军扣下,是你和范进一做的勾当吧。”
贺薛没有否认,而是直截了当地道:“没错,我也是那个时候和太子搭上的头,虽然主意是范进一出的,说要杀杀你的锐气,但是我并没有反对,相反还很支持。”
这些都在林东的意料之中,林东叹了口气道:“果然,和我掌握的消息一模一样,有些事情我也懒得瞒你了,当时我很生气,真的很生气,这个世界上能惹我生气还能开开心地笑出来的人真的不多,所以无论是你还是那个扣下我佩剑的那个宗卫军的袁黎亭都倒霉了,范进一倒霉得晚点,不过今天开始也笑不出来了,轻点那也是个倾家荡产。”
贺薛呵呵一笑道:“林庄主,这我不奇怪,我不就是其中一个么,我只是好奇你为何会突然找我,难不成是动了恻隐之心?”
林东顿了一下,看着贺薛一字一句地道:“袁黎亭被刘保阉了。”
“什么?”贺薛一下子愣了,没有理解林东的意思。
“你没听错,袁黎亭现在应该叫小袁子,负责宫里面最低级的采扫工作。”林东站了起来,双手背于身后,看着窗外寿春的夜景,“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被拿住了什么把柄才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太监,我也不知道刘保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讨好我还是敲打我,我很讨厌袁黎亭这种公报私囊、欺软怕硬的人,但我也很不喜欢这样随意剥夺一个男人的尊严。”
贺薛冷静下来,自嘲般地笑了一声道:“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喽?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和勾起你善心的袁校尉?”
林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应该感谢你自己,我派人调查过你,除了为人骄傲自大、恃才傲物、虚荣自满、不爱干净、爱喝花酒之外,倒也不算什么坏人。你爹那是咎由自取,袁黎亭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他自找的下场,而我联系你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我自己那虚无缥缈的可笑坚持罢了,只不过是一种自我陶醉,你不必感谢我,也不必感谢任何人。”
贺薛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笑道:“无所谓了,反正我已经没有了选择,太子和范进一不过是拿我当一枚用了就能扔的棋子而已,投名状在大殿上我也已经交了上去,反正都是输,我也只能赌一把了。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我父亲罪有应得,也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寿春的笑话,我明明应该恨你才对,可是现在啊……”
贺薛笑着摇了摇头:“我竟然还觉得你挺值得信任的,人啊真的是……”
“真的是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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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薛顶着斗笠走出了四绝楼,林东为自己盛了一碗莲藕排骨汤,对着走进来的孔明摇摇头道:“孔明先生,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妇人之仁了?”
孔明坐了下来,春娘给他上了一副新碗筷,他夹了盘中最后一筷子苦瓜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对人又何尝不如是?若是连恻隐之心都没有,又何谈君子?更何况我只看到了主公放下了一时私怨,却能够化敌为友更好地为目标出力,难道不是大丈夫之举么?”
林东没有说话,袁黎亭那高大却卑微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原来自己还是那个烂好人啊,起码自己暂时是做不成曹老板那样动辄屠城、杀伐果断的枭雄了。
其实若是袁黎亭死在林东眼前,对他心里所造成的影响反而不会有多大,只不过都是男人,有些物伤其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