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这个城市对周生来讲已淡化成了一杯白开水,没有滋味却不可缺失。
1
周生十八岁那年退学了,一个人在镇上的火车站做点小生意。说是做生意,其实是在站台上,趁着过往的列车停站那几分钟,为车上的乘客提供些零食、水,或者用以打发时间的报刊。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足以麻痹一个热血青年,周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磨去了昔日的棱角,慢慢地习惯了车站的油烟味、嘈杂声和每天上演的各种悲欢离合、聚散苦多。这个城市对周生来讲已淡化成了一杯白开水,没有滋味却不可缺失。周生偶尔还是会幻想,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发生些什么,是的,故事里总是这样写的,周生也觉得自己十八年的时光里应该发生点什么。可是,要如何去期待在这样陌路人来去匆匆的车站里会有荡气回肠的故事呢?
2
往返于湾镇和代城之间的绿皮火车上总是坐着一个女孩。她随意地扎着一束马尾,穿着浅灰色的针织衫。周生注意到她不像其他乘客那样会在列车停站的空当探出头来到处张望,或买点东西,或靠在窗口吸上一根烟,或与其他认识不认识的人高谈阔论。女孩很安静,她最多也就把头靠在窗棂上发会儿呆。这是周生第一次看见湾湾,彼时,她是不知去向哪里的旅人,而他却是固守此地的小商贩。周生想上前打个招呼,可是又怕太突兀,火车在周生犹豫不决的时候又启程了。
她是去代城吗,还是就在下一站下车?其实不论是代城还是下一站,周生都没去过,他打一出生就没有离开过他所在的小镇。周生逼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因为他很可能不会再见到这个女孩了,她只是个过客,于是周生又卖力地吆喝起买卖来。
过了一个星期,他又在从代城返回的城际列车里见到了那个女孩,仍然是坐在一个对着他摊位的靠窗的位置。她也看见了周生,对他笑了笑。这一次,周生没有再犹豫不决,在这个世界能碰见就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他和她还是第二次遇见,这一定是缘了。
于是他鼓足勇气径直走向女孩,很小心地问了句:“要看报吗?周刊、晨报、晚报都有。”周生觉得这个搭讪的借口简直是烂透了,不过他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
女孩抬起头来,眨巴着大大的眼睛说:“好呀,有什么报纸?”
“周城晨报,湾镇晚报,代城日报都有的。”周生利索地介绍起来。
“给我一份周城晚报吧。”女孩说,周生刚把报纸递过去,列车就鸣笛了,女孩着急地说道,“我还没给你钱呢!”
“我叫周生!”周生急忙报了自己的名字,至于报纸钱,压根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湾湾!”女孩对周生挥了挥手,然后列车开走了……
周生发现,湾湾每周都会乘坐这辆火车,而且总是坐在离周生摊位不远的窗口位置。对于周生来说,湾湾是本让人猜不透的书。她来来往往的旅途里,似乎就有无数的故事在里面。周生唯一知道的就是湾湾去的是代城,她在代城上大学。有时候,周生会看见湾湾提着一大篮水果或其他吃的去代城,回来的时候篮子空了,湾湾却洋溢着满脸的幸福。有时湾湾返程的时候也会带些新的东西,偶尔会给周生带点小礼物。
周生看过一部电影叫《周渔的火车》,他甚至怀疑湾湾就是另一个周渔,而火车的那边就住着一个陈青,这样的想法让他受尽折磨,备受折磨的同时,周生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喜欢上湾湾了,这个每个月都可以见上几面的湾湾,虽然每一次见面都只有那么几分钟,但周生已经很知足了。
他会在火车到站前就想好要对湾湾说的话,有时候他们会聊聊天气,有时候湾湾会跟他讲讲代城的繁华,城里又修建了多少层的高楼,姑娘们都穿着怎样流行的衣饰。周生也跟湾湾讲周城的事,而在周城这个小镇里,周生最熟悉的就是这个站台。
周生跟湾湾讲过一个故事。大概是在二十多年前,这辆火车在经过周城通往湾镇的路途上差点发生事故。那个年代的火车站台比现在开放多了,周城是个小站,却连接着湾镇和代城,成为了两个城市之间的枢纽。因为火车是一个星期才往返一班,所以每周火车出动的时候,这个小站就成了热闹的集市。从代城运过来的洋气的头绳、玩具,从湾镇运过来的新鲜的蔬菜、水果,都会集中在站台这一处小小的地方售卖。
那天下着大雨,快到中午的时候,站台来了一个背着背篓的哑女。她是从湾镇过来的,扎着两根长长的大辫子,背着一背篓的菜,到了站台却不卖菜,而是急匆匆地朝站台控制室的方向跑。她一面比画着,一面用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显得十分焦灼,她好像想告诉工作人员出了什么大事,却又说不出话来。值班的工作人员以为她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残疾人,草草地要打发她走。她被赶出来的时候都快急哭了,情急之下,只见她抓起身边一个农夫手里的鸡就往雨里跑去。鸡刚被农夫切断了脖子正在放血,鸡血在站台上流成了河,她边跑边脱下自己穿的棉麻薄衫,把鸡血往薄衫上抹。所有人都站起来望向她,谁都拦不住她,她就像疯了一般不断地往前跑,直到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了火车的鸣笛声,从代城开过来的火车进站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下了车,然后一拨又一拨的人上了车,看热闹的人群也立马回到自己的摊位上,在这个人来人往的交错之际,商贩们抓紧时间吆喝着自己的生意,谁也不在乎那个疯哑女怎么了,更不在乎她究竟要去向哪里。
“她去了哪里?”湾湾问。
“你下周来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周生说。
3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驾驶着从周城驶向湾镇的那列火车的司机,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所见到的那一幕。在通向湾镇的大桥上,他看见雨雾中,列车行驶的正前方有个满身是血的女人挥动着一块鲜红的布。他鸣笛,使劲地鸣笛,企图让那女人赶紧离开轨道,可他越是鸣笛,女人越是挥动手中的红布。司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强行刹了车,列车停在了距离女人不到一米之处。
司机打开驾驶门下车,正准备开骂,可话刚到喉头就咽了回去,一股冷汗从脊梁骨上冒出来。他看见就在列车前方一米开外的地方,桥断了。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疯女人,整列火车的人恐怕都得命丧于这滔滔江水之下。可是如果那列火车没有停下来,或者没有刹住车,这个女人也得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从那之后,哑女成了英雄,政府为她颁发了锦旗表彰她,还给她发了奖励金,周城甚至一度掀起了“学习哑女精神”的活动。但是周城里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大家都习惯叫她哑女。然而这股热潮很快就过去了,日子平淡下来后,哑女依然是平静地种田卖菜。据湾镇的人说她是一个弃儿,村里书记可怜她,就给她分了点土地。二十多岁的哑女还没有嫁人,因为没人愿意娶个哑巴回家。后来村里有一年大丰收,雇了一群外乡人帮着收割庄稼。那些外乡人一待就是大半年。其中一个青年喜欢上了哑女。
没过多久,哑女未婚先孕怀了青年的孩子。但青年最终还是离开了,农忙之后就去别处务工了。据说,哑女怀着孩子追着火车走了很长的路,青年就这样留下了她和孩子。人们都以为她可能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会疯掉,然而没有,哑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活得更努力。虽然她被人抛弃了,但她不怨;虽然村里人对她各种白眼,明目张胆地议论她不守妇道,但她不在意。她从小孤苦伶仃一个人,而今变成两个人了,她的日子有了最重要的意义。
“你见过哑女吗?”湾湾问。
“没有,我妈说火车站里的站台规范整治以后,站台集市没了,也就再没有见到过哑女。”周生说,“对了,湾湾,你在湾镇应该听说过哑女吧?”
“嗯,听我妈说过一些。”湾湾笑呵呵地说。
火车又一次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不一会儿就开走了。
周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毕竟湾湾始终都是作为一个过客的角色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他想要留住她,哪怕她能下车留在小镇片刻也好。他可以带她去小镇逛逛,请她吃他最爱的小吃,还可以去他家屋前的浅水滩踩水。可是周生的邀请总是被湾湾婉言拒绝了,这让周生更加确信代城里有“陈青”的存在。但是周生没有办法,只能和每个月的那几分钟的停车时间赛跑,就这样,周生不知不觉已经跑了快要一年,但他还是在原地,而湾湾也始终坐在靠窗的位置。
4
年底最后一个月里,周生看见湾湾趴在列车窗口怅然若失的样子,她也没有对周生打招呼。周生暗喜,她是不是要离开那边的“陈青”了?可是他转念一想,自己不是也就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吗?心里便不由得生出一股失落。周生怕,真的怕。
“湾湾,你能下车来吗?就片刻也好。”他终于鼓足了勇气。
这次湾湾没有一下子就回绝,眼睛里充满了惶恐和犹疑,她直直地望着周生,仿佛他的眼神里有她想要确定的某个答案,然后她点了点头。周生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脑袋里开始浮现出和湾湾一起奔跑玩耍的画面。可是当湾湾从车厢走下来时,他呆住了,所有的期待都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湾湾拄着拐杖,一晃一晃地走向他时,看见了周生诧异的目光,这目光直逼进她的心坎,像无数的针扎进她的心脏,血淋淋的。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湾湾把声音压得很低。
周生一时说不出话来,低着头不敢看湾湾,手心竟捏出汗来。沉默让时间凝固了,湾湾知道在如此尴尬的见面里,她一定显得多余又可笑,她看了看周生,然后默默地转身向列车门口走去。
周生想要叫住她时,湾湾突然回了头:“周生,那个哑女叫张翠花,她是有名字的。”说完便不给周生任何开口的机会,就准备上车。
湾湾的拐杖不小心卡在了火车的铁踏板上,周生想过去帮她,还没到湾湾身旁,就看见另一个男孩帮忙取出了拐杖,扶着湾湾上了车。
这时火车开动了,周生傻傻地立在站台,像一尊雕像,看着车子渐行渐远。见惯了离别的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知道他很可能至此永失了湾湾。
5
湾镇一座小小的砖瓦房里,湾湾走进厨房,一个满脸皱纹的妇人正在灶台前收拾,湾湾拍了拍她的肩,打着手语问:“妈,能跟我说说爸爸的事情吗?”
妇人一愣,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拉着湾湾在客厅坐下,打着手语回道:“你是不是一直以为爸爸抛弃了我们?”见湾湾点点头,妇人继续用手语回道,“不是的,他没有抛弃我们,是我骗了他。”
二十几年前的社会,虽然已经不是那个女子不清白就要被浸猪笼的旧时代,但对于湾镇这个闭塞的小地方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件丢人的大事了。当哑女未婚先孕的事情被传开后,村里的妇人都对此义愤填膺。她们觉得哑女丢了村里的脸,她们组队拿着锅碗瓢盆,正义凛然地赶到哑女的屋里,要把青年赶出村去,她们还撕碎了哑女的锦旗。
“不守妇道的妇人根本不配得到这面锦旗。”她们一面撕一面骂着。
青年被赶出村子躲到了镇上。离开的前一夜,青年偷偷去找哑女,让哑女跟他走。哑女不肯走,她从小就在这个村里生活,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而且她离开又能去哪儿呢?
更何况,青年和其他的务工人员是不一样的,他攒够了钱是要去城里念书的,他有一腔的抱负,他的家人肯定也是容不下她的。她既然不能跟他走,那就不能耽误他。于是哑女对青年撒了谎,撒了个天大的谎,她告诉青年,她已经把孩子拿掉了。
“爸爸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湾湾惊讶地道。
哑女点点头:“他很生气,生我的气,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可以不用这样的。”湾湾比画着手语。
“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但至少还有你,我就觉得这辈子也够了。”哑女打着手语,眼角已经泛红。
湾湾帮她捋了捋头发:“妈,我不坐火车去代城了,从今以后我改坐汽车了。”
“你不想去见那个少年了吗?”
“不见了。”湾湾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疾的腿。
“是妈对不起你。”哑女哭着比画,“你三岁那年在院子里被榔头砸到了腿,要是我能听得见你的哭声,早点把你送进医院,说不定你的腿也不会这样。”
“妈,”湾湾打断了母亲的话,“你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已经很厉害了。放心吧,我会遇到像我爸那样不嫌弃我们的人。”
说完,湾湾便拿起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准备去车站。母亲一直送她到屋外,湾湾回过头,看见母亲身后那面被黏合好的红色锦旗,上面写着:英雄张翠花。
妈,你就是英雄,我的英雄。湾湾对着母亲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