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生瘌痢——……”在我夫妻心急如焚地痴心期盼、等待着爱诚送钱来的一天晚上，大约近十一点，我的手机响了，一按接听键，我不由得条件反射地一侧头，同时，把手机迅速地拿离开耳朵，嫂子急吼吼气愤愤的叫骂声从手机里传了过来，冷不丁地震得我耳腔嗡嗡作响。我强忍住性子，终于听明白了她打电话来所要表达的意思。原来，我故意躲着嫂子赖账不还，是从我回塔岭去大毛那里拿那两万钱后匆忙离开就开始了，用嫂子的原话说是：“鬼影子一闪就不见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加之今天下午，她去我原先租住地，却见我莫名地搬了家，一问范思宏一家，回答的却又是：真不晓得他们搬到哪里去了。这答案委实令嫂子心慌，还有更让她惶恐气愤的是，当场，她便拨打了我的手机，我居然心虚得不敢接听！以上种种迹象，还不足以证明我是存心故意躲着她吗？天地良心，我怎么会不接电话呢？这……这真是叫我浑身是嘴，百口莫辩啊！一通叫骂的通话终于结束后，我查看一下手机通话记录，果然有一个未接电话，我猛然想起来了，那是因为我当时在汽车修理厂，那里太嘈杂太吵的原故，手机响了，我却没有听见！哎呦呦！一句话，我存心赖账不还的罪名，便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无端地坐实了！
“爱诚你个王八蛋！”见我落寞地收起手机，从来不骂人的玉枝终于忍无可忍地愤愤地破口大骂。“你看看，在我们顺利时，一张张笑脸在我们面前花似的绽放；当我们倒霉时，生怕我们借了钱还不起！一个个把我们当成了瘟神，唯恐躲之不及！唉……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啊！更有你嫂子这样的人，落井下石！她居然和外人一样，急赤白脸地催命鬼似的，生怕我们少了赖了她的一万块钱！你打电话过去，告诉她，随便她什么时候来拿钱，我们这就还她！反正离交警队催要的赔偿款还差了一大截，我们横竖都是赔不起！随它交警队怎么处理吧！反正迟早都是一个死！”玉枝绝望了，然而，她却还有想极力维护自己最后一点点微薄得可怜的尊严而发出破罐子破摔的无奈愤慨！
“唉！只怪我当初鬼迷了心窍，她的为人我是早就知道的，本就不该找她这样的人借钱！把钱还了她也好，就是死，也好落个耳根清静！”我一边回拨嫂子电话号码，一边自责道。
“喂……”电话通了，电话里传来了嫂子的声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不愿意再叫她嫂子了，代替的往往是刚才的一声“喂！”。我自顾自地说道：“你想要拿回去的一万块钱，只要你来城里发货，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我把那一万块钱另外放在一旁，给你留着，等着你来……什么……你现在就过来！你看，现在时间都到晚上十一点多了，黑漆漆的路上不安全，你还是明天……啊……我现在的住址！这地方有点偏僻，不好找，具体在哪里，我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好吧……好吧……不要再说了，你执意一定要来，那你就直接来四中大门口吧，我从家里走过去，在那里等你！”
“现在就送钱过去吗？这么晚了，难道明天就不天亮啦？”玉枝看见我默默地揣上钱，要出门，她气得浑身颤抖，愤然道：“通世界上，我就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深更半夜的，难道她就不怕被别人把钱抢了去？”
“你先睡吧，我去四中大门口等她，还了她的钱，也算了却了一桩大事！”我出得门来，反锁上大铁门，顺着一条能通小三轮车的机耕道往四中方向走去。
是的，爱忠租下来的房子便坐落在城区边缘的一大片开阔的田野中间，这里 只有两三户人家居住，像一个小孤岛，在这冷峭的飒飒夜风中，这片田野显得异常空旷萧瑟荒芜。后来，随着地产热的兴起，随着城市不断向外围扩展的进程，这里被开发成了一片高档而热闹的住宅小区。爱忠就是相中了这里住户稀少，来往人员不复杂，不易被人发现举报，对于他偷偷做鞭炮来说，是相对安全的。
在这四周名号最响的标志性单位，就是越过这片田野，眼睛能看见的前面的那所第四中学了。说是在面前，看着也挺近，但要走起来，弯弯曲曲的也大概有一华里以上的距离。在这机耕道的一侧，间隔了一定距离便高高低低地栽了一棵棵杂木，这些杂木顶端挑着电线和一盏盏昏黄而在风中微颤的电灯，一圈一圈向远方延展开去的昏黄灯晕，更增添这夜晚的深邃与寂寥，没有遮挡的夜风肆意地撩拨着我的乱发，冷飕飕的。我缩了缩脖子，束紧了敞开的棉袄，揣起双手，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心想哥哥他们到城里来有二十多里的路程，是要花上一段时间的，等我到了四中大门口，还得站在那里久等着他们的到来，所以是不用着急的！
然而，当我到达四中门口，在门卫室旁边明亮的大灯下显眼处，刚刚站定不久，只身一人的哥哥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也就到了。哇擦擦！来得真是快唷！
“哥，这里是一万，你点点。就你一个人吗？回去时慢些，车子不要骑得那么快！”我迎上前，把钱递给哥哥，关切地说道。我知道，这钱收得急，跟眼前忠厚老实的哥哥是没有半点皮毛关系的，在背后暗中作祟的是嫂子。
“没事！骑摩托车快得很！咝！就是有一点冷！”哥哥支好车，嘴里咝咝作响地来回搓着冻僵的手，尔后，接过钱就着明亮的灯光，仔细认真地清点起钞票来。
“还少了三百！”哥哥点好钞票，突然，说道。
“不可能！我数了好几遍的！”
“一万块钱是不少，是……少了三百块的利息钱！”哥哥迟迟艾艾地说道。
“利息钱！什么时候说了要收利息的？借钱时你们怎么不明说呢？兄弟之间借个钱周转一下还要算利息！”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这话是出自嫂子之口，我还可以理解，此刻，说出这话的居然是我的亲哥哥！
“这还用得着明说吗！有哪个把钱放出去了不是为了利息的？我们妈妈时常说得好，亲兄弟明算帐！要我说呀，莫说是亲兄弟，就是亲娘老子借了钱也应该明算帐的，那利息也应照收不误……”
“别说了！”我厉声叫道，气愤地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视眼前这个看似忠厚与我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二十多年的稀奇怪物！看来，一句老古话说得是真真的、正确得不带半点丝毫错误的：“一床棉被它不盖二样的人！”我不敢相信，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我哥哥变得如此冷漠、如此六亲不认的！我眼前站着的眼睛里闪烁着悠悠贪婪之光的他，还是那个曾经被我叫了二十多年的哥哥吗？还是我那一奶同胞亲密无间的兄弟吗？
“你在这等着，我这就给你拿去，你等着！”猛然间，我像是在沉睡之中被别人强行唤醒了似的，夜深了，不好让人家久等的！我坚涩地磨转身，向租住地飞奔，跑得是一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活像身后有一条索命的怪物张着那无底的血盆大口在我身后穷追不舍……
“钱……你拿去……三百块……从今往后……请你记住……不要对外人……说，我们……认识，我们曾经是兄弟……”此刻，我气喘咻咻，似喘似诉，话不成句，从脸上淌下来的，已分辨不清是汗还是泪……
……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咚咚咚地有人拍打着大铁门，这大铁门像一面破铜锣哐啷哐啷地作响，在这寂静的清晨，在这空旷的田野，声音显得极其刺耳招人烦躁，加之昨晚，我一直没有睡好，一直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游离状态，我晕晕乎乎地一头爬起来，冲出房门，难免气急败坏地粗鲁地冲门外大声吼骂：“大清早的，吵死了！还让不让人活了，你个东西……”
我猛地打开大门，刚要破口再骂，不觉一愣，此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飞快地在双眼上擦揉了一把，不错！门外站着的，竟是因早起赶路，头发被黏稠的夜露打湿而湿漉漉闪亮地粘贴在额头上的玉枝大姐和二姐。
“大姐，二姐，这大清早的，你们怎么来了？快进屋！”我急忙招呼大姐、二姐，并回转身，朝还没有起床的玉枝喊道：“玉枝！快起来，大姐、二姐来了！”
“你还知道叫我们姐姐呀！”大姐一见我，二话没有，劈头开口便是气愤愤地怒斥。我莫名其妙地紧随着一前一后风风火火往屋里走的大姐、二姐身后，跨入了房门，大姐、二姐怎么对我无来由地发火呢？我在心里死都寻思不出他们此时发火的理由！
我正纳闷儿，只见她俩人还没有来得及坐下，二姐便迫不及待地向玉枝求证道：“你二姐夫天天帮你带跃进车，每次回去都说生仂大车出事故后，找对了人，解决得很顺利，问题不大！不曾想，这居然是你俩放的烟雾弹，是有意在瞒着我们呢！要不是外面沸沸扬扬在传，说，爱萍和雪仁俩人正在闹离婚，吵架时，雪仁当着围观的众人面，指着爱萍的鼻子怒斥道：‘你细姑父借了我二十多万，想离婚是吧！没门！除非你能让他——你的细姑父现在立马就归还我的二十多万块钱来！那，我们还有得谈！’天哪！这是不是真的，你们果真借了他雪仁二十多万——？”
“他放屁！我几时见过他雪仁的二十多万，不行！我得找他去问个清楚明白！”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忍不住脱口叫骂起来，不禁暴跳如雷。
“你冷静一点行不行！”玉枝披上棉袄，坐起身，冲我吼道。
“姐！”随即，她向进门来的大姐、二姐叫了一声，一面嘴唇哆嗦着颤声说道：“雪仁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我们曾经出钱全力救过他一命，他不思回报倒也罢了，怎么还无中生有、胡说八道呢！五六天前，生仂是去问他开口想借三万块钱，可他当场就拒绝了呀！难道我们家爱萍是个死人吗？她就没有长嘴巴？她就这样眼睁睁地任由那雪仁这个臭无赖信口雌黄吗？啊！”
“你们还不了解？我姐姐是个多么软弱的人！我姐夫说出的话是放屁！他哪里拿得出二十万来！莫说二十万，恐怕就是两千块钱，我猜他现在都拿不出来！男人真是有钱就变坏哩！他出去打工早，以前赚到了钱是不假，可这禁不住不要命地赌啊！我姐夫嗜赌如命在浙江坑东是出了名，只要一听到赌的召唤，不论是生人还是熟人；不论地点是远还是近，那是‘阵阵不离穆桂英’，他是逢赌必到，一次都不舍得纳下！哪怕手头上有再要紧的活，他都放得下，走得开。并且，一赌就是几天，没日没夜。眼看着他的徒子徒孙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个赛个地回乡来盖起了新房。而他仍然还是和父母窝在破败不堪的老房子里，更可气得是，每年年头，他总要叫我姐姐回娘家来，向我们借出去打工的盘缠路费。借，倒是犹是可，谁还没有个手头吃紧的时候！你倒是有借有还啊！可他倒好，往往借了便不思量还！一点点钱，叫我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唉！这可就苦坏了我的姐姐了！她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她是回来借一次，便羞愧得偷偷哭一回……哎哟！当初，全家人拦都拦不住，非要嫁他这么个东西，现在好嘞！要离婚了——终于后悔了吧！”不知什么时候，住在楼上的爱忠夫妻站在了我的房门前，直性子的爱忠忍不住插嘴感慨道，他连连摇头，说到他姐夫雪仁，那嗤之以鼻的神态满是不屑与鄙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们怎么都不晓得呢？”我们不约而同地问道，满屋的惊诧。
“我姐姐死爱面子，要我们帮忙瞒着呢，我们也不敢往外说呀，丢人哪！”爱忠痛心疾首。
“哎呦呦……”叹息声四起。
“细姑姑，爱诚的钱送来了没有？”爱忠夫妻走进房来，爱忠老婆坐上床沿，靠近玉枝，轻声问道。
“还没有呢！气死我了！这个死爱诚，明明自己说有钱，还说什么一份钱做下两份人情，说什么在两三天内先把钱给大毛，然后再给我，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也不见他有个动静，也没个音讯，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把戏！难道现在还是开玩笑的时候吗！”玉枝愤愤然。
“是不啦！”爱忠老婆一拍大腿，得意地叫道：“这就是明摆着不借呀！帮你搬家的那天，我听你说细姑父去找爱诚借钱了，我当时是怎么说来着？你还记得我的话不？当时，我就说了，这个钱细姑父是借不来的！你还生死不信！怎么样！点点滴滴应了我的话吧！”
“谁晓得平时和我们走得这样近乎的爱诚会是一个这样言而无信靠不住的人，打死我，我都不敢相信！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是什么人哟！”玉枝沮丧而无奈地怨恨道。
“为什么我老早就断定细姑父借不来钱呢？这还原于一次偶然的事件，从中我便看穿了他爱诚是一个患有严重势力眼的人，徒有一副虚伪的谦和外表！爱诚——他可比不得我们家爱忠这样实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不晓得虚情假意地净做些光面堂皇的表面文章！”爱忠老婆说到爱诚时，不忘捎带表扬一下自己钟情的丈夫，她在我们注视的热切目光中像得到了鼓励，兴奋地说道：“那是几年前的一个中午，哎呀！你们瞧我这死记性，真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具体是哪年哪月哪日都不记得了！”爱忠老婆自怨地一拍脑袋，向我们羞涩地笑笑，尔后，接着说道：“那天，我正在中房背洗碗，冷不丁，听见从西厢房里传出爱诚冷酷无情的奚落声：‘又是借钱！先前借的三百块还没有还，现在又要借四百，你当我爱诚是开银行的！你也不想一想，这钱借给了你，你日后拿什么还我，将来你还得起吗！’死寂死寂的静默过后，传入我耳的是一连串零乱而仓促的往外出逃的脚步声，紧伴着的便是那急速远去的抑制不住的呜呜痛哭声，我忙探身，循声望去，看见的竟是爱诚妈妈的妹妹——兰桥村的小姨妈那瘦削的背影。这是一个苦命而好强的女人，丈夫死得早，她一直含辛茹苦地拿扯着三个孩子，不容易啊！如果不是真的遇上了困难，一般是不会轻易上门来求借的！当时，我没有多想，急忙拿上四百块钱，在村口追上了那还泣不成声的小姨妈……哎哟！大家有困难时总喜欢找爱诚帮忙、求助，这都是被他一副平易近人的‘笑面虎’形象所迷惑啊！大家想想，连四百元都会担心别人还不起、都舍不得往外借的人，你还妄想从他那里借出三万块钱来！唉！做人是不能这么势力的！老古话说得好，人，一个运气走不到老，总有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保证自己一生中就没有个落难的时候呢……”
“就是哩！就是哩……哎哟，真看不出来，平时笑嘻嘻的爱诚竟然是这么‘刹面’(我们当地土话，六亲不认貌)的一个人！”大姐、二姐感叹。
“这里有四万块钱，我和你二姐一人两万，可能帮不了你什么忙，但这总比没有强，如果……还不够，我们再回去想想办法！”大姐起身，把一个鼓鼓的花布口袋塞进我的手里。
“我这里只有五千，细姑父，你莫嫌少！今年，我没能好好做事，总是东躲西藏的……”爱忠也掏出钱，塞了过来。
霎时，似有千言万语猛地涌上我的心头，然而，一时之间，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感觉到自己笨拙的手抖得厉害，手头上沉甸甸的，重似千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