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气从阳转阴,细雨绵绵。
阿连在巷口外的路道边等我,我出现时,他按了按汽车喇叭,也启动了汽车,车头便发出嗡嗡的声响,逐渐向我驶来。
我今天提了良旌送来的礼盒,打算借花献佛,去给沙皮夫妇拜年的。
雨点不疾不徐打在暗沉的车身上,我从光线微弱的车内见着了她岑寂的侧影,犹豫片刻,我从容开门坐进去了。车里的味道闷着了我,我摇下车窗,将脸对准窗外透气。
我没法看见他们有没有回头。只有阿连一个人试图牵动氛围在说话,她没有话,我也没有反应。
等车身降速,在繁华的街上慢慢行驶,她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声音不太有感情,“想吃饭,还是去咖啡厅吃甜品?”
同自己生母以及生母的姘头吃团聚饭?车里寂静一会儿,我说,咖啡厅。
正巧我还没去过咖啡厅这般高档的地方,阿连将我们放下以后,缓缓掉头去停车了。但是我们等了一会儿,人也没来,她便提议先进去坐下。
一开始进入咖啡厅的时候,我破天荒有些怕生,这种怕生来的莫名其妙,却好像又有充分理由,那些进进出出的女士、先生大多光鲜亮丽,和我身边这位一样体面。
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穿得多么寒酸,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仿佛我来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生怕有人注意到我,或者在身后偷偷打量我,进行窃窃私语的耻笑。
这一切多虑了,我的想象结束以后,也没有发生那样的情况。
在侍者的引路下,我们坐进舒适的卡座里,侍者将菜单展开到她面前,她示意侍者先将菜单给我看。我不懂咖啡,也不算喜欢,只是觉得它贵,仅仅算是这样的好——可以炫耀。
八喜给我讲过她妈妈带她在咖啡厅里吃过什么,所以在不能判断咖啡优劣的情况下,我选择了曾经听说过的。卡布基诺上有可爱的拉花,慕斯蛋糕入口即化。
实际上端上来的卡布基诺并不可爱,是叶形图案;慕斯蛋糕也不入口即化,口感不算软。
对了,还有我对面大变样的陌生母亲。在钱眼里熏染过,都有了点养尊处优的味道。灯光映照在她的貂皮大衣上更显人雍容光润,里面别在毛呢长裙上的金黄胸针,以及耳垂上戴的小珠宝也一起配合着同在灯下闪烁。
我们静静对坐在寂雅的咖啡座里,可她的神情并没有她身上的珠宝那样有“情感”,它们起码会在人的面前闪一闪。她也没有像阿连说得那样,想我,爱我,念我,态度里更多的是克制与冷清。
我用叉子挖了一大半慕斯,塞在嘴里吞咽。从前没有细细品尝的概念,吃东西总怕吃不够,所以吃相没那么斯文与注意。
她神情不明地注视着我吃蛋糕,叹了一句,你瘦了,脸变了很多,以前圆圆的,现在都有棱角了。
只是随着长大,我褪去了婴儿肥,脸骨便显出来了。
我只顾自己饕餮般大吃,连一个嗯也没给她,盘子被我刮干净后,我将叉子伸到她的那块蛋糕里,她便将盘子往我这里推了推。
“还想吃什么就点,在家里没吃饱吗?”
“他是不是虐待你?你头上的疤怎么来的?”
“那里不好的话...。”她折叠帕子轻轻擦拭我嘴旁。我已预感她接下来的话,以及她的企图。
这一刻,在她终于显露一点温情的时候,我将要喝咖啡的动作一顿,手指头一松,任凭汤匙掉进杯中溅起水花,染污了洁白的桌垫。我及时打断她,情绪冷淡,极而言之道:“请你和他,不要再来鬼鬼祟祟地看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我一看到你们,就会想起那些曾经快要毁灭我的记忆,美好欢笑之下是残忍而又血淋淋的肮脏,作为母亲,你不保护年幼的我,反而叫我过早接触人性的阴暗,我曾经恨不得你们从未出现过在这个世上,也恨不得没有我自己。”
我终于痛快淋漓说出了在心底压抑多年的话。她红润的高颧骨脸逐渐变白,手握紧了已沾染食物残渍的帕子。
我从桌上抽出纸巾摁一摁嘴,缓缓离了座,“我已经有妈妈了,她待我远比你做得好,听说你也已经是别的孩子的妈妈了,其实那都已经不重要,各自回归各自的轨道最好,别让火车头相撞。”
中年女人的眼神里透着一些灰败,我未从她神态里看到后悔、惭愧、自责之类的表情,她只是逐缓变回清清冷冷的得体模样。
我继续详细说了些话,“她每天早晚都按时给我做饭,不管我吃不吃,没有一天落下过;我放学在外面玩得晚,她担心到在楼下到处找我;她常常会背着爸爸给我零花钱,问我够不够;我发脾气时,她不会扇我,等我发完了再跟我说话;我过年和大哥打架弄破了头,她第一次气得破口大骂人,还骑着三轮车去镇上给我买药...你说,我凭什么选你?”
对于我煽情虚伪的质问,她闷声不吭,但是她脸上已恢复了点血色。
我走了,她没有留我,只微微低头,优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我看不懂她,她也不会懂我。天生为母女,却水火不相容。
出了咖啡厅,雨已停了,那辆陈旧的桑塔纳沉寂停在路旁,阿连开着车窗吞云吐雾。他似乎为我和她留了叙旧空间,见我一人出来,他疑惑问道:“你妈呢?”
“死了。”我换方向走,他下车直奔我而来,拦住了我的去路,他忧心忡忡道:“你们吵架了吗?她脾气是不好,但她爱之深,话之过,她说过今天要带你去买衣服,带你去逛。”
我冲他微笑,“没有吵,她跟我说,很后悔以前做错了事,后悔离开了我爹,她才发现她最爱的是我们,至于你和你的养女,她烦透了,明明不亲不爱,却还要装模作样,她太累了,还好有物质能满足她,不然她真的会疯了。”
这样才是我嘛,刚才在咖啡厅里那一番作文式矫情的话,都快将自己恶心吐了。
阿连听了我的话,脸色有些难看,他竟连一句辩解也没有。如此看来,我编造的言语,恐怕在他生活中已成事实,他们两的问题大着呢!因此他才要找我来缓和吗?
“可惜,我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是原谅。”我长叹一声,在他呆在原地时,越来越快地跑了,我才没有捂住眼泪,我才没有难过什么,我只是轻松了好像又有千斤重的东西重新压在了身上。
要提给沙皮夫妇的礼盒和我的雨伞都粗心忘在了阿连车上,索性也不要了,今天的拜年计划也被打乱了。我越想越沮丧,便蹲在马路牙子上颓废搓脸,一辆破铜烂铁似的面包车疾驰而过,又飙我一身臭烘烘的污水。
我今天可能是阿丧他祖宗。
我将外套脱下来狠狠摔在地上,发脾气乱踩一通,踢到了垃圾桶旁,便径自走了。单穿着毛衣的我找到公共厕所,将能洗的地方尽量洗了,我出来后瑟瑟发抖,一路抖着单薄的身躯穿梭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两眼摸瞎寻找回家的路。
我冻得受不了,暂时原地踏步,合手互搓哈热气。
身上忽然一暖和,冷风停止了侵入,我转头,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眼睛的主人面如秋月,俊朗润气,他并没先笑,却叫我以为他似乎温和笑了。是不是这样好看的脸,以致给人错觉?
“大冬天的,怎么穿一件毛衣就出来了?领口裤子也脏脏的,摔了?”
不管我的态度是恶劣还是亲热,良旌一如既往待人和善,同青子真是相像得不卑不亢。远处有人喊良旌,他回头朝那三五成群的人挥挥手说:“我暂时有事!你们先去和老同学聚吧!不用等我!我迟来!”
有人打趣他泡妹子,他回应他们,我的确是他妹子。我嗤笑,我还真成了妹子专业户。
我忍痛割暖将外套推还给良旌,以拒绝的姿态道:“你管我干什么呀?多管闲事,我冬天跑步锻炼身体,要你管,离我远一点儿!”
没走两步,他又将厚实的黑大衣套到我身上来了,“青子说,你是个嘴硬的姑娘,诚不欺我。”
他也是三两句离不开青子说,我最恨人家挂在嘴边谁说谁说,像是显摆不完了似的。
我不理不睬地走,他跟上我的脚步恳求道:“今天你恰好在,我有一件事,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老实说能帮上良旌的忙,那是体现自己价值的时候,我思虑过后,保持高姿态问:“什么忙?遇到本妹子算是你运气了。”
良旌故作神神秘秘不说话,他引路带我往商场里走,我心里起了涟漪微微荡漾,在后头胡思乱想,抬头一看他那身着单薄衬衫的高大背影,便厌了青子一些,要是良旌先和我认识那该多好呀。
他果然是带我来买衣服的,也算费了心,这样态度哄住我。我在镜子前试了许多外套,每回一出来必然先给他看,他不满意时重新塞一件给我,要求继续换。他眼光其实尤佳,我试的外套一件比一件好看实用,那价格也是令平时的我高攀不起。
我心里才得意起来,他靠在沙发上摸着下巴,上下打量我,合理分析道:“你的身材比青子矮一些,两姊妹都不胖,这件也不肥大,应该合适,你觉得青子会喜欢这个款式吗?我想,她喜欢素净的颜色,应该差不了她眼光。”
我掩饰自作多情的一抹尴尬,讥讽他,“你让我帮忙,就帮这个忙?给人买一件衣服就那么神神叨叨,我以为你要干什么大事,有毛病嗬!”
他从沙发上坐正,手指轻敲膝盖骨,粲然笑了笑,“我要是一早说清了,你没有求知欲,不一定答应,我神神秘秘,你心里想知道是什么,不就跟来了吗?”
哈,我的价值原来是当一具行走的衣架子。
良旌付账后,叫我不用脱,直接穿回去便好,回去后脱下来理好装进手提盒里,再转交给青子。他大约怕我做不好事,特意发了一张五十块的红包给我,说这是新年红包,外加当模特的费用。
明明是学起青子给我贿赂费,还说得那样好听。
而他不着痕迹解了我的窘迫,也令我更忘不了他,他是我想象中的如意郎君,却是现实里的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