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沿着回廊蜿蜒走过,雨势也跟着路程的缩短而变得愈发地显露出疾势,仿佛在阻拦着谷桃即将与桃源的妖相认的步伐一般。
天空偶有道道惊雷划过,劈开了这沉沉的乌色,似乎传递着某些不好的讯息。
虽然一路走来艰难,但两人最终还成功到了汀兰阁前。
彼时谷桃周身未能被雨水打湿半分,倒是云袖,被这场狂风骤雨打湿了大半的衣裳。
云袖将谷桃送到此处后,便去了偏阁。
屋中正对门的椅子上正坐着谢子渊,他沉着眸子端着一盏茶,看不清脸上神色。
似乎是听到两人走了进来,他方抬起了头。
谷桃进了门内,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谢子渊身前,她盈盈地福了福身,站到了谢子渊的身侧。一副知礼守礼的大家闺秀模样。
坐在左侧位的是一位身着青色长衫,袖口绣着柳叶的男子,男子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头上冠着白玉发冠。他从容地放下了茶盏,目光和蔼地看向了谷桃。
谷桃站在谢子渊身后,一抬眼便看到了柳树妖一脸和蔼的笑容。
“……”谷桃心里打了个寒颤,又往谢子渊的身后藏了藏。
谢子渊察觉到谷桃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站,将谷桃严严实实地藏在了身后。
他笑着开口问道:“现下谷桃人已到了,不知这位柳公子要如何证明,她便是你所走失的内侄女?”
“小桃走失时穿着一身桃粉色的衣衫,头上扎着双髻,上系着粉色的飘带。”柳树妖淡淡地开口:“这孩子顽皮,身体自幼便带了弱症,家中怕她会出现个什么意外,便将她拘在了房里。”
说着他又看向谷桃躲在谢子渊身后之处,叹息道:“只是没想到,我们管得太严格,反而给小桃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惑,竟能叫她不顾自己的身体偷跑出来。”
“早知如此……”说着他又悠悠叹了口气,似乎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谷桃听着她这一番话,想到自己化形成女童时心中的难过,柳树伯伯的安慰与叮嘱,以及自己离开桃花源后头也没回的情景,再听着柳树妖话语中掩藏不住地担忧与喜悦。
谷桃心中愈发内疚。
谢子渊本来还想要再问一些谷桃走失时的细节,却感到自己背在身后的那只手被轻轻拉了一下。
他默默地吞下了自己原本准备的那些刁难细致的问题,心里也明白,眼前的人大概真的是谷桃的亲戚。
且以谷桃方才的躲闪来讲,这位亲戚看来也确实很严格,但应该还不到虐待的地步。
毕竟这位柳公子最后一番话说完后,谷桃阻止了他的继续发问。
虽然谢子渊不再问那些刁钻的问题,但这并不代表他便对他完完全全地相信,他又问了一个他最在乎的问题:“既然你明知她体弱,为何还能叫她‘走失’了?”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我观公子周身气度,想来也是大家出身。”
柳树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在在场人的眼里,以他的表现而言,他无异于是默认了这句话。
谢子渊也不在乎他是否回答,虽然未曾听闻柳家这么一个家族,但这世上也不乏一些隐世家族的存在,柳家也许就是其中一个。
他又接着询问道:“能培育出公子这样优秀的人才,想必柳家也是家规森严。既然如此,我倒是想问,柳家家规如此森严,谷桃是如何在一众奴仆的眼皮底下走失的?”
他对此疑心已久,虽然初见谷桃时他错估了谷桃身上衣衫的价值,但谷桃倘若真的是隐世家族出身,那么那些布料他未能辨认地出来也是说的过去的。
但若真是如此家族出身,且天生自带弱症,缘何就在能在家仆的眼下走失了呢?
且谷桃走失了这么久,柳家才派人寻到了这里,这里真的没有什么阴谋吗?
或者说,柳家真的适合谷桃生活吗?
被问及此,柳树妖整个眸子里的光丢黯淡了下去,他长叹了一口气,叹惋道:“此事的确是我柳家的过错。因着她的身体,对她看管过严却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这才叫小人钻了空子。”
柳树妖也没想到这位谢公子竟然会对谷桃如此在乎,甚至还想着要为谷桃讨一个公道。
既然他想要公道,那么他给他一个公道便是。
“现如今,那哄骗谷桃出府的小人已被小桃的父亲处置了。”
谢子渊对这个回答不做评价,接着又问:“那你又如何保证不会第二次再出现这个事情?”
柳树妖不慌不忙地回道:“柳家已经加强了戒备,提高了对奴仆地筛选。小桃院子里的奴才也全部换了柳家作为忠心的奴仆。”
说着,他又叹道:“我恨感谢这些日子以来谢公子对小桃的悉心照料,也明白公子的担忧所在。嘴上说说总是难以信服,公子若是信不过我,大可以派人去柳家前去打探一番消息是否属实。”
谢子渊听闻此话,心中的疑虑才消了一半,隐世家族一般都不愿外人知道其住处,他这样讲,即便里面真的有什么阴谋,想必也已经做的天衣无缝,无从查起了。
计较这些并没有什么用处,谢子渊转过身,在谷桃的面前蹲下,他摸了摸谷桃的头,柔声问道:“小桃,你看看那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叔叔,你可认识他吗?”
桃花源共同相处了七百余年,尚且不论柳树妖极少化为人形,谷桃对柳树妖的人形是否相熟这个问题,但是柳树妖散发出的这股淡逸的气息,对谷桃来说便已是深刻至极。
原本她畏惧与柳树妖是否会罚她的私自出行,但柳树妖一番话,更击起了她对那一日不告而别的愧疚之情。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她点了点头,看向柳树妖,眼中对长辈地敬仰、孺慕、畏惧等心情不似作假。
谢子渊见此,眸色不由暗了暗,他又问道:“那你可愿同他回去吗?”
谷桃还记得她初来谢府时的表现。为了不露出马脚,她没有立刻应下谢子渊的这句文化,而是脸带迷茫地问道:“回去?回哪儿?”
柳树妖略微上前了一步,轻声叹道:“自然是回小桃的家呀。”
见谷桃仍面露出不解之色,柳树妖面上流露出一丝心痛之色,但却又仿佛笑得毫不在意一般。他为她细细讲述了谷桃在柳家时,她度过的时光如何如何欢乐,她的父母如何如何思念她等等。
又说自她走失后,她的双亲非常之担忧,对眼来的过度监管也产生了愧疚,如今因为担忧、思念她,已经日益憔悴等等等等。
说得谷桃这个明明无父无母之妖都产生了愧疚之心。
她思忖着当初自己来谢府时的表现,心下思忖着,到这便相认想必应该是无什么大碍的。
谢子渊不过听了柳树妖一二句便没有再继续听下去。
既然当初谷桃选择了离开柳家,那么她必是不喜欢那种生活的。
但如今柳家来人上门讨要,他到底与她非亲非故,实在没有抓着她不妨的道理。
其他人尚且不论,但谷桃总要回去见她的父母给他们抱一个平安才好。
那边柳树妖停止了他的讲话,他方才又问了一遍谷桃:“小桃,你想跟着这个叔叔回去吗?”
谷桃略迟疑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谢子渊也没有多说些什么,他只是揉了揉她的头,给她以安慰。
他站起身来,又面向柳树妖,道:“若要谷桃同你回去柳家,我也没什么理由阻拦。但这些日子与谷桃相处,我能感受到其天真可爱。虽然你说谢家已经做了什么样的防范措施,可是世事总有万一,我还是不能完全地相信你。”
“那谢公子想要如何呢?”柳树妖似乎对谢子渊提出的这个看法毫不诧异,看似好像早已料到了他会如此说一般。
谢子渊也并不咄咄逼人,而是如流水般阐述道:“近些日子,谷桃在府上,她的一应事物都是由谢家的大丫鬟云袖在打理。云袖为人认真细致,且也是真心关爱小桃,不知柳公子能否同意让云袖从此以后便做谷桃的大丫鬟。”
虽是询问,但话语中却未给人留任何反驳的余地。
柳树妖不由失笑:“既然公子已经做下了决定,又何必再来问我呢?”话语似乎无奈,但眼中却未有半分笑意。
谢子渊被拆穿了也并不感到尴尬,而是反唇道:“谁叫谷桃遇到了我呢?”
倘若你们家没有让她走失,或者让她遇上别人,或许都不会有今天的事。
是与否,幸与不幸,都该是你们自己的问题,怨不得今日他紧紧相护。
柳树妖所扮演的一方到底理亏,他也只能装着认下了这事。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向谢子渊讨要谷桃的丫鬟。
但他不过想了一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谢子渊也未必肯给,届时免不了不是一顿交锋。二来这一切又不是真的,他要来一个人族的身契又有何用。
谷桃云里雾里地看着两人交锋,她知道自己要离开谢府是一件麻烦事,但也没想到,竟然会这样麻烦。
最重要的是柳树伯伯久不来人间,他竟然能对人族如今的规矩了如指掌,方才与谢子渊的一番交锋也未入了下风。
她心中暗自钦佩着。
谷桃的身份就这样被确定了下来,回家的事宜也提上了日程。
谷桃和柳树妖已被他差人送回了各自的院落,而他独自一人站在窗边许久,手上的书翻也未翻。
想到谷桃即将离开他再也不回来,谢子渊的心中便一阵失落。
磅礴的大雨仿佛全部敲击在了他的心上,一时间心头万种滋味,却难以言说。
良久,他方才幽幽叹了口气,眉宇间添了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