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钱塘送龙节。
人们在这一天于钱塘江口设下高台,感恩并恭送在中原行云布雨一个夏秋、为庄稼生长提供甘霖的龙神,庆祝今年的丰收。明日,龙神便会随着钱塘潮回到东海,待来年三月开春时再归来。
临近入海口的广场中央用皇竹搭起了三层九丈高台,环绕在其周围的四条汉白玉打造的盘龙柱用金色的绸缎细细缠绕着,尾端留出丈许的璀璨“龙须”随风飘扬,顶端则牵出红紫绸缎,拱一九彩龙珠于高台之顶,前方立一口大鼎,摆满了秋日收获的瓜果蔬菜,三根大香伫立其间,此为祭龙台。
稻杆铺垫的三层祭龙台上,有着钱塘县衙花大价钱请来的盛装花魁兴舞高歌,一边有各种各样的乐团奏乐和鸣,台下则是锣鼓喧天,龙舞队在人群中穿梭,旁边的戏台上演着一出又一出大戏,在歌颂龙神的美德。
除开那些混迹酒楼茶馆等江湖人聚集地探查情报而装作各行各业人士的暗桩谍子,大半钱塘县的平民百姓都来到了这里,观看这一年一度的华丽戏宴。
邓凡寻了个偏僻小巷,在脸上铺了一张薄薄的易容面皮,从俊俏公子变成了一个平凡青年,顺着人流来到这江口广场。
他没有心思去欣赏花魁们的翩翩舞姿,而是在寻找烟雨楼故人的踪影。
自邓凡出世行走天下以来,广交天下好友,其中多数是为了玄天宗天下行走的名头而有意靠拢者,只有极少几个能推心置腹相交,也多是一流势力的子弟,背景势力只差玄天宗一线,如天下第二“钓鱼翁”的孙子、一流势力花雪月的少主陈潼,又如烟雨楼小楼主、江湖人称“仙子无双”的叶仙。
三个月前那次隐姓埋名混入漠北帮派寻找魏老九的经历,让他在漫天黄沙中邂逅了同样隐藏身份在漠北探寻古迹作历练的叶仙,一段生死过往后,两人成了莫逆之交,并且情愫暗生,为彼此的强大与神秘倾倒。
如此,邓凡能够在漠北追杀魏老九至其力竭气衰最终被斩,和叶仙关键时刻的倾力相助脱不了干系。而叶仙能够在漠北的通天古迹中获得机缘一举踏入地阶巅峰境界,并且脱胎换骨、登上“绝色榜”,也有邓凡的玄天宝丹相助在内。
分别之际,两人袒露身份,皆是一阵惊喜,相约在钱塘大潮之际在钱塘县再见。
江湖中人,其实最讲门当户对,无论是婚嫁入赘还是结伴同游,都要是同等势力的子弟。若非有事相求刻意巴结,谁愿意在高一级势力的子弟那前倨后恭?而那些平民人家出生的江湖游侠,多也看不惯世家子弟的做派,大多愿意当一个浪子游侠,去那些乡野田间或是风尘之地寻一场风花雪月。
除非是两人兴趣相投性情相近,又没什么架子和其他心思,背后的势力也对此没什么要求,才有可能尿进一个壶里,否则只能让他人尽湿鞋,自己还留一身骚。
一流势力烟雨楼小楼主、“绝色榜”榜首、“天骄榜”第五,拥有如此名头的叶仙无疑和他这个玄天宗天下行走门也当户也对,在未来的某些事情里,能免去许多麻烦。
如今因“约战血灵”的缘故,邓凡提前到达了钱塘县,本以为两人还要到待明日才能再见,却意外地在烟雨楼掌柜那里得到了一则消息:玄天宗传人与浩然帮帮主的惊世一战,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万千势力都派出了人马前来观战,烟雨楼总楼的楼船已顺着大河而下,在今日辰时到达了钱塘县,其领头者便是小楼主叶仙。
佳人已至,心摇神晃。
邓凡此行,除了欲与叶仙相会外,亦有想借烟雨楼势力自证的意思。
李生奥为人如何,江湖上的流言虽多,却多带有一些传奇色彩,少了几分真实性。
况且那些都是李生奥青年或中年时的所作所为,如今李生奥已经渐渐步入暮年,身体已不如往日,谁能笃定其会不会因大限将至而性情大变。
还记得百年前的最后一任武林盟主,虽是出身一般的三流世家,修为也只有堪堪地阶巅峰,却因为人热枕大方,广交天下好友,哪怕是名声再不显的江湖新人也可去投靠,皆用金钱美婢好生招待着,其侠名远在今日的李生奥之上。然而那人到了老年体衰之时,却是在魔门的诱导下沉迷魔功,欲夺他人气血而破境得长生,短短半个多月里就有十余武林盟的地阶天阶高手被害,其中甚至包括他的两名结义兄弟。好在那魔头暴露得早,仅在天阶中期时就被察觉,一番激战后被当时的玄天宗天下行走、后来的玄天宗宗主、当今的玄天宗太上宗主一剑割掉了脑袋。
这种年轻时为侠一方年老后为害一方的事例,仅在百年江湖中都能举出好几例来,邓凡可不敢用自己的小命去赌李生奥现在的性情善恶。
如今比较妥善的做法,便是他去联合一些一流势力,再与李生奥讲明真相后一起做出声明,并将那在背后推波助澜的黑手揪出公布于众,由此结束这一场激得九州江湖不平的闹剧。
无论是前往与李生奥对话还是找出散播谣言的幕后黑手,都不是他一人或是一两个势力能够做到的。当世能够无视玄天宗威严的人物没几个,但李生奥恰好就是其中一个。他的倚仗可不是一流势力浩然帮,而是天下第三高手的硬实力!
而那幕后黑手可是有着和玄天宗作对的底气,单凭他和一个新晋的一流势力花雪月的人脉势力怕是还差了几分,而有着天下第一高手叶霖坐镇的半官方势力烟雨楼无疑只会比花雪月更强。
玄天宗、花雪月、烟雨楼,三大顶尖一流势力联合在一起,再加上一些附属势力,足以撼动整座江湖。
本来邓凡身为烟雨贵客、江湖中为数不多有资格登上烟雨楼三楼者,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够得到烟雨楼的全力相助,但钱塘县烟雨楼的掌柜虽有地阶修为,却只是一县总管,在关系到两大江湖顶尖势力恩怨的事情上仍是差了几分话语权,只能请教总楼高层的意见。
这一询问,层层传递上去,却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而小楼主叶仙的出现,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需。
想起昔日大漠中那道身穿绿罗裙如仙女般从天而降、执一把青锋剑杀退马贼的倾世身影,邓凡不由得摸了摸脸,“嘿嘿”一笑。
邓凡离开烟雨楼后就先去了码头找叶仙。他在码头的人货堆间找了许久,又寻了几个相熟门派的管事询问,都说没有看见烟雨楼的人马。其余势力的人马到来后,都被弟子或下人管事接引去了各自的院落休息,唯有烟雨楼的人马来到钱塘县的码头后就匆匆离开了,也没有去烟雨楼,就这么混入人群不留痕迹,让一干的探子们无言,也让邓凡皱眉。
苦寻无果后,邓凡只能返回,登上了这家最为靠近祭龙台的酒楼,花重金买了一处视野好的位置,唤小二备好酒菜,一边饮酒,一边寻人。
只听那边高台二层的羽衣花魁抱着琵琶,咿呀咿呀地弹唱着一首齐地名调,好一阵后,才鞠躬谢幕而下,而闭幕良久的第三层高台走在几段歌舞过去后终于再次开启。
古筝声声扣人心弦,片片鲜花从幕后飘落,五彩缤纷,无风而舞,点缀在幕后那副缓缓展开的江山画卷上,淡淡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将那些神游天外之人的魂儿勾回。
原本兴意阑珊的观众们见了那缤纷画卷,微微一愣,瞬间便如打了鸡血般兴奋地呼喊:
“花仙儿!花仙儿!”
“没想到今年的送龙节把花魁榜第一的烟雨楼花魁花仙儿给请来了!”
“仙儿我爱你!”
“花仙儿!嗷呜——”
邓凡手中宛转的酒杯忽地一停,眼光不由得瞟向了高台最顶端,他从那满天花舞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那是独属于她的,让他多少夜里魂牵梦绕,笑道:“没想到你在这里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却见那密集的花瓣中忽地多出了一道身影,是一女子,身段修长,半张脸被印着大红牡丹的面具遮掩,另一半脸只是略施粉黛,仍是娇艳欲滴,美不胜收,她三千青丝高高盘起,穿着宽大繁复的百花舞服,却难掩其身姿曼妙。她玉足赤裸,踩着花瓣步步而起,绫罗飘忽,揽起花瓣儿,又在瞬间绽放开来。
花仙儿当是花中仙子,在飞花中翩翩起舞,舞姿轻盈,形态优美,正如从天宫下凡而来的仙子,跳着不属于凡间的舞蹈,美到让人无法用言语形容。
台下之人已然忘了叫好。
不知不觉已经站起身来的邓凡连连点头,心里将那套绣满百花的盛重舞服换成了那套鹅黄色的罗裙。
忽觉那花仙子的目光朝他扫来,虽是一略而过,却又频频落在此处,所为正是邓凡。
邓凡不由得摸摸脸,“嘿嘿”一笑,向花仙儿点头示意。
叶仙步履翩翩,长袖一挥,那片片花瓣婉转而起,和祭龙台上的几条红色绸缎交错汇成一条天梯,莲步轻移,竟是踏着花流朝邓凡径直走来。这般手段,分明是天阶中期高手才能拥有的,能够踏空而行者哪怕在天榜中也能排在前列,竟被一个花魁在送龙节上展出,着实亮瞎了一些有识之士的眼睛。
“修为又精进了,不愧是烟雨楼小楼主!”
邓凡暗赞了一句,思索间,叶仙已来到近前。
“这位公子,可愿请奴家喝杯‘秋望’?”
叶仙微微一笑,倾国倾城。
“‘秋望’怎能过瘾?不如我俩共饮一杯‘女儿红’?”邓凡笑道,说出来的话却如晴天霹雳般劈在了旁人心头。
女儿红,那可是女子出嫁时才能喝的酒!
共饮女儿红……
敢在这里调戏花仙儿,真是胆大包天!
就在众人还在愣神、怒骂之声还未出口、一些热血青年的剑还未出鞘时,叶仙双眼微眯,在众人更加惊异的目光中靠在了邓凡怀里,揭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那倾国倾城的面容,笑答道:
“好呀!”
叶仙轻飘飘的两字,却让得整个广场为之一静。
若是换作其他人,众人还可以用花仙儿不知真相来安慰自己,但身为烟雨楼第一花魁的花仙儿会不知道女儿红是何种酒?
瞧着花仙儿那副靠在邓凡怀里眉目含笑的乖巧样子,也不似在开玩笑。
下一刻,各种不甘与绝望的叫声四起,敌视的目光几欲化成利剑将邓凡斩成肉渣。
戴上易容面皮的邓凡看起来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江湖游侠,牵一匹驽马,着一身粗布白衫,挎一把村口铁匠师傅打造的杂铁剑,做着吟歌仗剑走天涯的美梦。这种地位和一般挑夫走卒差不多的江湖底层人物,何德何能可与天下第一花魁、无数江湖豪客的梦中女神花仙儿共饮?别说用眼睛看了,就算是提起花仙儿的名字,也当先漱个口,免得脏了其名字。
但现在,如天仙下凡般绝世出尘的花仙儿,正站在一个低劣卑微的小子前面,讨要着当下酒楼里最为廉价的“秋望”酒,那小子不仅没有感恩戴德,竟是得寸进丈地要喝女儿红?
何人能忍?
当即便有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跳了出来,一把将邓凡从叶仙的身边拉开,自己横插在两人中间,指着邓凡的脸道:“小子,还不快滚!这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随即又转过身来朝着叶仙谄媚道,“花仙子,在下滴水山庄少庄主刘昔萱,不知花仙子能与在下共饮一杯否?”
叶仙丝毫不理,仍是笑吟吟地看着邓凡,邓凡亦是置之不顾。
滴水山庄,区区一个二流末等势力,别说一个少庄主,就算是其庄主亲自来了,面对二人也只有跪舔的份。
“在下不日前突破玄阶,如今身在天骄榜,滴水宴上大会群雄……”
那公子哥提醒着叶仙“刘昔萱”的丰功伟绩,见叶仙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干笑了一声,对叶仙的此态此举早有预料,自顾自地倒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就往叶仙的嘴边凑,却在离叶仙不到半尺处被拦下了。
“小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公子哥微微一愣,见拦下他递酒的正是邓凡手中未出鞘的杂牌剑,当即大怒,将酒杯一撂,拍桌怒道。
他刘昔萱年方二十一,不久前破黄入玄,名列天骄榜,虽然只是末席,却也足以骄傲一辈子了。要知道,他父亲滴水山庄庄主刘祁虽有地阶修为,离着地阶高手所在的地榜不知道差了多远,这辈子也从来没有上过任何榜。得知儿子入了天骄榜,刘祁自然要大操大办庆祝此事,滴水山庄的大院里摆满了上百席,竟是一个空位都没有剩下,全被慕名而来的宾客坐满,甚至连当地的烟雨楼都派了人前去道了一声“恭喜”。
能被天机阁选入天骄榜,代表着刘毅未来至少都能成为地阶高手,甚至机缘到了踏入天阶也不是不可能。而二流势力滴水山庄,虽不是什么横霸一方的庞然大物,对于一般的江湖客来说也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如果此生不出意外,多半会由刘昔萱继承。
对于这样一个未来的江湖大佬,也许地阶天阶高手们不会当一回事,但在其余修为不高出身卑微江湖客的眼中,已经成了他们摧眉折腰的对象。
江湖顶尖一流势力的门人子弟们,自然不必在意纷纷扰扰的恩怨因果,只因他们背后的强大势力让他们在行走江湖时,唯有别人来讨好巴结的份,出了事情,只需要搬出自家势力,多数都能完美解决。这不是玄天宗天下行走的特权,而是所有江湖上层人物的特权,是那些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江湖客们心之所向。而那些身在二流三流以及末流势力的人,能够在诸多大势力的战略扩张中守住自己的几分利益已是不易,若想得到更多的修行资源,唯有去讨好巴结强者。
刘昔萱有着成为强者的潜力,且他正是年少轻狂的岁数,自滴水山庄一宴被众人大肆吹捧后,信心暴涨,誓要在江湖上创出偌大名头来。又逢钱塘江大潮会,刘昔萱不听其父劝阻,带着两个玄阶巅峰的庄客、挑了一匹上好的白马便往钱塘县赶,一路上毫不遮掩自己滴水山庄少主的身份,引得诸多江湖游侠相投,更是让他自信暴涨。
毕竟一流势力的人在江湖上只占了极少数,且总部多设在人迹罕至的名川大泽间,只有少数几个如浩然帮这般将总部设在南江城内,刘昔萱一路行来,竟未遇到一出一流势力出行,也不知是好运还是坏运。有名有姓的江湖大佬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算出行,也须是踏剑御刀,日行万里,哪里看得上那些仅有黄阶小虾米追随身旁?
这几日里听多了旁人的阿谀奉承,刘昔萱的性子也变刁了,颇有一种“风云江湖唯我刘昔萱”的大气,在老爹再三叮嘱下对江湖抱有的那丝敬意也烟消云散了。
行动被邓凡出剑阻拦,在大庭广众之下、特别是在花仙儿的面前被人折了脸面,刘昔萱哪能忍气吞声,大手一挥,两个隐于人群中的玄阶巅峰庄客当即冲上前来,将手中的剑拔出,剑锋直指邓凡。
后退三步,刘昔萱亦是拔剑而出,横立在前,身体下蹲两分,和两个庄客呈夹角之势,隐约限制了邓凡的行动。
这便是滴水山庄的成名绝技滴水剑阵的雏形,发起攻势来如滴水般不起眼,却又暗藏杀机,剑招叠加起来,便如那檐下绵绵不绝的滴水,终能洞穿阶旁的顽石。三个玄阶高手所组成的剑阵,完全可以斩杀地阶高手!而由刘昔萱其父刘祁所主持的剑阵,更是可以和天阶高手过招,这便是滴水山庄跻身二流势力的凭借!
“打架了!”
一旁送菜倒酒的店小二见状,突然反应过来,当即高呼一声,想引起楼下几个临时聘来维护秩序的江湖客的注意。然而那几个不过黄阶修为的江湖客已经看得呆了,哪里敢上前?围观者纷纷后退,倒是有几个艺高人胆大的人丝毫不动,正要拿这场小小的江湖争斗作下酒菜。
原本热闹非凡的舞台已经安静了下来,对于旁边围了好几层的人群来说,经年不变的颂龙节表演哪里有真刀实剑的江湖争斗好看?特别是这场争斗还牵扯到了第一花魁花仙儿,平添了不少色彩。酒楼的人在快速退走,广场上的人却已在这酒楼旁围了一大圈,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邓凡对一旁的骚动毫无反应,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眼前三人的剑势来。这滴水剑阵和玄天宗的玄天剑阵比起来,差的不是一筹半筹。不见百年前的京城一战,魔门高手被玄天宗的剑阵如割麦般随意斩杀?他虽还未领悟玄天剑阵的精髓,但这滴水剑阵中的玄机与破绽,他一眼便看破了。
于是邓凡往前一踏,将手中的剑横在刘昔萱手中剑前,并未出鞘,却隐约压制住了三人的剑势。
“这位公子,剑可不是这么用的。”
邓凡微微一笑,提醒着因被上千人围观而有些紧张的刘昔萱,剑客对决不能有丝毫分心,刘昔萱的剑锋已经偏离邓凡了。
“你也配懂剑?”
刘昔萱闻言大怒,就要冲上去一剑斩了这个胆敢冒犯他的无名小卒,却被身后的一个年长庄客紧紧地拽住了衣角,面色有些沉重。
因为邓凡表现得太淡定了,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在乎眼前这三把出鞘之剑。也许刘昔萱无法感知到气势的变化,而离地阶只有一线之隔的他能够明显感知到,虽然邓凡并没有用气来压迫他们,但他们散发出来的气竟不能往邓凡那边前进丝毫!
这种情况,要么邓凡身后要高人相助,要么,邓凡就是一个高手!
于是那老者彬彬有礼地请教道:“那么请问公子,剑该如何用?”
邓凡在刘昔萱惊怒的目光中轻轻挥剑,明明没有任何真气波动,也没有剑芒剑气斩出,却也逼得他后退几步,被两个庄客扶住,气血上涌,已经受了剑势反噬的内伤。
邓凡点评道:“你们这剑阵,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半窍不通!剑是用来杀人的,而剑阵,是为了更快更有效地杀人!高手对决,生死就在一瞬间!你们这剑阵却需要时间积蓄气势来磨解对手的招式,哪个高手会等你们积蓄气势?况且招式千变万化,谁敢保证自己能够在别人的攻伐中能做到滴水不漏?刘公子,你这把剑,拿来吓唬吓唬人还可以,其他的,差远了!”
刘昔萱听得目瞪口呆,连剑都忘了握,从手中滑落在地。
他的鬓角有一缕发丝落下,邓凡竟是在他不经意间就斩出了一剑。
叶仙掩嘴轻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人注意到,祭龙台上飞舞的花瓣已经尽数散去,又在叶仙的衣衫上绽开,将其忖托得更加可人。
之前出言的那名老者从怀里取出一枚疗伤药喂刘昔萱吃下,看着刘昔萱呆呆的目光,苦笑一声,问道:“又敢问公子手持何剑?”
邓凡忽地皱眉,因为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息,和玄天宗地牢里的那几具魔门枯骨散发出来的气味差不多。
耳朵一动,邓凡转过身来,手一抖,寒光乍现,挥剑拨开一只迎面射来的袖箭,再飞身而起,推剑将一名正欲抽刀的江湖客钉在了酒店的柱子上,又一抬腿,将那江湖客的刀踢出,越过众人,把一个正欲隐藏身形的矮小男人直接洞穿。
见邓凡暴起杀人,众人惊恐万状,赶紧后退。那些故作姿态稳坐饮酒的侠客也变了颜色,顾不得颜面,下楼而去,只留下几人在场,都是方才没有出现过的生面孔。
邓凡拔出自己的剑,将血水挥干,看向那几个坐着不动的人,自顾自道:
“剑本无名,为表剑客心意,才有了名!剑已出鞘,必要饮血,我的剑,只为杀!几位既然为我而来,还请来试一剑,让我们的刘少庄主见识见识,什么是剑!”
此言在刘昔萱的心间炸响,使他心神巨震,多了些特别的感触。
“不愧是玄天传人,年纪轻轻竟已突破天阶桎梏,着实不简单!”
离邓凡最近的一人将杯中的酒饮尽,随后站起身来,肆意打量着邓凡,独属于天阶高手的磅礴气息倾泻而出,浩浩荡荡压向邓凡。
玄天传人?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无不吃惊,眼前这个面貌平凡无奇、方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真气的江湖游侠,竟然就是这次钱塘江大潮会的主角、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邓凡?
然而眼前的情况却让他们不得不信:少年在一位天阶高手的真气威压下依旧挺立,唯有那狂舞的乱发和衣角提醒着众人少年的处境,能够无视天阶高手威压的,唯有另一个天阶高手!
众人不由得看向亭亭玉立的叶仙,能够让天下第一花魁倾心的,岂能是等闲之辈?
那一道道敌对的目光纷纷黯然下来,特别是一旁的刘昔萱,得知方才他肆意挑衅的对象竟是他崇拜许久的江湖偶像时,已经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只能摆出一副痴呆模样,微微躬身,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邓凡往前一步踏出,抵挡住那位身着红边黑袍的天阶高手发出的威压,一边挥手示意两个滴水山庄庄客带他们的少主离开,一边将这人的体貌特征及真气波动与记忆中的天阶高手作对比,沉默片刻,有些不确定道:“阁下可是百年前的魔门左护法——朱鸿宇?”
“嘿!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本座?哈哈哈!难得!难得!”
魔门左护法朱鸿宇微微一愣,随即仰天大笑,揽起桌上的酒壶,揭开盖子一口饮尽,浑不顾酒水将衣衫打湿。
时隔百年再度复出,竟发现自己的名号仍流传于江湖上,实在是幸事一件。
邓凡却高兴不起来,围观者更是惊得魂飞魄散,有些人已经心生退意,往外跑去。
魔门,哪怕已经从江湖淡去百年,其凶名仍然在江湖中传播。
在一百年前魔道极盛时,九州特别是青州境内的混乱程度更甚华夏王朝建国前诸国混战时,如日中天的魔门魔主为了修炼大乘魔功,曾指使魔门高手屠戮青州府城祭器,超过二十万人被杀,无论妇幼无一生还,原本繁华的青州府城变成鬼域,血水流入河中,千里河面一片赤色。
此事一经传遍九州,魔门魔主声名狼藉至极可止小儿夜啼,朝廷更是发布了最高红榜追杀令,天子在京城挥剑指向青州,武林盟主号令天下英豪,正邪大战正式展开!
百年前的京城大战,虽说魔门魔主被斩,整个江湖魔道被屠戮一空,却还是留下了几个漏网之鱼。例如那几个地位极高的魔门高手,在魔门大军进攻京城时并未在大军中,而是分散开来截杀受到朝廷号召前来支援的各路高手。玄天宗弟子出山后,组成剑阵绞杀魔门大军,其长老则负责狙击天阶之上的魔门高手,除了寥寥几个被来援京城的天阶高手缠斗得难以脱身的高手,其余魔门巨头竟是消失得一干二净,尤其是那几个在天榜上都排名靠前的魔门巨头。他们的,让得当时的皇帝寝食难安,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带几个大内高手在身边,犹是如此也终日惶惶不安,生怕在某一刻自己就会丢了脑袋。没过多久,那位皇帝便身染重疾一命呜呼。新皇即位后,花了大财力悬赏魔门巨头的下落,派出铁卫所的鹰犬无数,几乎将整个青州江湖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那几个魔头的踪迹,倒是清剿了许多魔门残党。新皇本以为那些魔头已经销声匿迹归隐山林,或是选择了为魔门殉葬,从此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却不想在一场巡游中被袭,死相极惨,其头颅至今下落不明。直到当今先皇即位,来自魔门余孽的压力才得以缓解,因为皇宫里出了一个神功大成的“毒老人”赵临渊,曾一巴掌拍死过潜入皇宫意图制造混乱的魔门天阶长老,又与魔门右护法约战紫禁之巅,将那位在整个魔门中修为能够排进前五的魔头当着天下人的面撕成了碎片,至此魔门才放弃了对京城大内的骚扰,哪怕如魏老九那样潜入大内,也不敢对皇帝出手。
这位魔门左护法,便是那些漏网之鱼中的大鱼。
百年前,朱鸿宇出身一流势力藏剑宫,不过二十二岁就已步入天阶中期,亦是当年的天骄榜首,力压当时的玄天宗天下行走,被认为是藏剑宫从玄天宗手中夺回天下剑宗之名的关键,却不知为何叛出藏剑宫,加入魔门,随即成为魔门护法。朱鸿宇曾只身大闹武林大会,连杀一位天阶三位地阶高手后扬长而去,又曾登上昆仑向当时的烟雨楼楼主讨剑,在一干烟雨楼高手的围攻下全身而退,从此威震江湖。京城一战,朱鸿宇狙杀藏剑宫高手,将两位来援的天阶高手斩杀后下落不明。
没想到百年后,这位已被世人渐渐忘却、只能在传奇故事或是父母恐吓孩童的话语中听闻名号的大魔头竟还没有死去,就这么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看那一身气势,分明已有天阶巅峰境界,哪怕如今气血衰败得严重,也不弱于一般的天阶中期。
魔门之所以让天下人忌惮,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魔门功法能够吸收他人的气血来壮大己身,不仅进境神速,还能延长寿元,唯一的缺陷就是容易走火入魔,但对于本就心性扭曲的魔门众来说,走火入魔只不过是他们修行成果的一部分罢,越入魔越强大。一般的天阶高手,虽说在无隐疾的情况下能够轻易活上百岁,但在七八十岁时便会气血衰败境界跌落,如李生奥这般威名赫赫的英雄人物,年岁上去了也难逃从巅峰跌落的命运,唯有不断地突破,才能拥有更长的寿元。但像朱鸿宇这般接近一百三十岁仍然气血充足的,纵观千古武林,也找不出两个来。这身充沛的血气完全是用累累尸骨换来的,杀万人而成就自我,可谓盖世巨魔!
“那玄天宗的小子,你可知道爷爷我是谁?”
坐在魔门左护法邻桌的一个秃顶白须老者站了起来,竟超过常人两头高,哪怕已经满脸皱纹,仍可看出那厚如山峰般的体魄,若是放到军队中,定是以一敌百的绝世猛将,而在魔门里,恐怕便是最凶狠的杀人工具。
邓凡目光微凝,相比在百年前惊鸿一现的魔门左护法,这只人形凶兽便很好认了,百年前的红榜魔门魔主名列第一,此人便是第二!
“魔门三长老——杨缚强!”
“哈哈哈!正是你爷爷我!既然你能认出爷爷来,待会儿要杀你的时候,爷爷会给你一个痛快,不让老朱折腾你!感谢我吧!哈哈哈——”
魔门三长老大笑起来,明明身体壮如牛,偏偏脸上枯槁不堪,笑起来时更是脸皮乱颤,好似下过油锅地狱的厉鬼。
邓凡看着魔门三长老座位边那把杀人无数的“虎屠”刀,眉头紧皱。
魔门三长老的境界比左护法略低一筹,只有天阶后期,如今血气更是衰败得厉害,观那气势和现在的邓凡差不多,但在他看来威胁程度却比左护法高得多。玄天剑法讲究精妙的剑招和瞬间杀敌的爆发,在力量上讲究有效利用,面对三长老这种追求一力破万法的反而比较处于劣势,邓凡还没自大到认为自己的剑法能够胜过三长老用尸骨垒起来的刀法,若是在最初的交手中未能抵挡住“虎屠”的锋芒,在后来的对决中,恐怕就会落尽下风,直至战败身亡。
就在邓凡和两大魔门巨头交流间,剩下的几人也站起身来展露气势,无一例外不是魔门高手,至少都是地阶中期的精锐,唯有刚才邓凡斩杀的两人是地阶初期。堂堂地阶高手竟被魔门当成炮灰,哪怕玄天宗也没有这般魄力,每一个弟子都异常珍贵,魔门势大可见一斑。
魔门与玄天宗不共戴天,他下山前,师门便交代过一定要斩几个魔门余孽匡扶正道,可他还没来得及找魔门的麻烦——哪怕诛杀的红榜魔头也细选的和魔门没多大关系的,毕竟在他玄天剑阵未成前,玄天功的玄妙他只能使出八成,论起来只比一般的天阶高手略强几分,要想和魔门巅峰高手交手还欠几分火候——却不想在此之前魔门高手就已经找上门来,而且阵容之豪华,简直能够斩杀天榜除前四外的任何一人,这等武力用来对付他一个初入天阶的玄天宗天下行走,颇有几分杀鸡用牛刀的感觉。
但邓凡并没有怯懦,和极有可能已经突破天阶踏入先天境界的“血灵”比起来,这两个沉寂了百年的老魔头就要差太多了。况且这里是钱塘县,来此地参加大潮会高手数不胜数,且多数敌视魔门,一旦天阶战起,用不了多久就会有高手来援,自己只需要坚持片刻即可。
邓凡忽地明了,幕后那有胆气和玄天宗作对、欲挑起玄天宗和浩然帮纷争以扰乱江湖者,除了魔门还能有谁?
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的幕后黑手,就在眼前!
于是邓凡收剑入鞘,朝魔门左护法抱拳道:“还请两位前辈去江上一战!”
随即满身气势爆发而出,带头往江堤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