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阿童便带我去令英会。因为周先生特意叮嘱,所以我们刻意低调地去观摩整个会场。
令英会是安置在城青殿的左侧,一大片的场地空了出来,分为了好几个会场,每个会场一眼望去大约有二三十个人,少的也有五人的样子。一丛一丛的小人海汇聚在一起也是轰隆轰隆的大场面。
阿童拉着我在人群里走走停停。这边是论剑,那边是论心法,旁边是论境界,隔壁是论修身养性,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有些会场一言不发就拔剑相向,一定要论个高低。有些会场煮茶品茗,就像在一起谈论风花雪月的往事;有些会场,一会儿浅浅交锋,一会儿独自盘腿参禅悟道;有些会场,口舌不断,争得面红脖子粗,相看两厌。之前在禹都的临江阁时,常常觉得人间烟火真是闹腾泼辣,还是清秀自在。可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发现,原来修道悟法也是如此得野性未脱,嘈杂热闹。
阿童拉了拉我问道:“少公子,你想去哪一边?”
我左转转右看看,既没有再见到江逸,亦没有见到让自己感兴趣的会场,正准备摇头。
人群里有一队穿得雅致大方的少男少女踏入会所。这耿耿于怀的洁白高雅的服饰与四周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听阿童低呼了一声:“珉宗。”带头的是一个身长力挺的少公子,一把蒲扇摇出了几分风尘里的风流倜傥和自得,带着身后的一队人直往我这里开来。
城青殿维护秩序的兵卫已经有人上前。
“在下杜桑,三公子今天怎么回来令英会?可是想去哪个会场切磋?”杜桑十分熟捻地询问,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这种突如其来的到访。
那位三公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最后道了一句:“没意思。本公子今天不是来观摩这些小拳小腿的打架方式,只是来找一个人。”他故意说得神秘兮兮,嗓门声却已经扩散开来。连最里头的在喝茶的那几个小老头都被惊动地放下茶具,皱着眉头看过来。
杜桑愣了愣问道:“不知三公子是想找哪位豪杰?”
三公子并不着急着回道,缓缓又转了一圈,才把眼睛慢慢地聚焦在我的身上。
我翻了个白眼,如果我没有记错。刚刚一入场,我们俩就打了一个照面,四目相对过。现在摆出这样的阵势姿态,当是要如何?我直觉觉得对方来者不善。我才来城青殿第二天,我的身份就这么快被人知道?甚至到有人跟踪行程的地步?
三公子直直地瞧着我不说话。
我盯着他也一眼不发。
杜桑看了看三公子又看了看我,大约觉得我脸生,便朝三公子再问了一声:“三公子是找哪位友人?”
三公子笑了笑,收起了蒲扇,朝我略略作揖,道了一声:“在下,珉宗弟子-华少卿。闻名不如见面,少谷主,久仰大名。”
我连忙避开他的礼数。师父还没有指定我是寒谷的继承人呢。这诛心之礼不可接。俗话说: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三公子见我逃开,也不在意,依旧姿态优雅地向周围介绍道:“谦谦君子,如玉如珠。寒谷之子果然与众不同。”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
我瞪了阿童一眼:早上周先生不还让我隐瞒身份吗?这一出又是谁给安排的?
阿童回了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暗暗叹了口气,回礼道:“在下,寒谷弟子-宋丹雅,久仰。”
华少卿见我搭理他,便走近了几步,笑道:“宋师妹独占寒谷多年,想必修为道法一定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这次来城青山,是否是来参加四君子会?”
话音未落,周边四处的嗡嗡声更大。
“四君子会是什么情况,想必华师兄比我更清楚。长辈们未商议妥当,作为小辈们就更不能妄议是非。”我摇了摇头,好奇问道,“华师兄这次是奔着四君子会来的吗?”
华少卿看了我一会儿,璀璨笑道:“诚如师妹所言。珉宗宗教家风更严,更不能肆意随便。只是,寒谷多年未到城青山,乍然出现,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毕竟上一届的四君子唯有千羽前辈全身而退,让人景仰。若有寒谷助阵,那四君子再现往昔也是指日可待。”
此人一心想把四君子会与寒谷挂钩一起,若非周先生提点,我大概会步步陷入他的问题里。我默了默才道:“华师兄,志存高远。丹雅,甚是惭愧。”
华少卿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正要开口。
人群里有个黑乎乎的人影晃到我的面前,对着我露出两排白色大门牙,他笑着道:“宋小师妹!”
江逸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满头大汗地站在我面前笑道。这幅样子跟那天晚上喝酒吃肉的精致公子完全天差地别。我辨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认出来:“江。。。江。。。江师兄。”
“你是什么人?”华少卿见有人打断他,极其不高兴。
江逸没理身后的华少卿,反而直盯着我瞧,像见到什么稀罕的物件似的。
我恍然记起自己现在是一身姑娘的打扮。几天前还跟他称兄道弟,现在已经换回女装。没想到,他竟然能够一眼认出我来。我讪讪地扯了扯嘴角:“江师兄,好眼力。”
江逸摆了摆手,谦虚道:“刚刚我还怕认错,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还好你的指铃铛别致,我还记得,否则就差点错过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左手食指的指环,点了点,赞道:“江师兄好记性。”
江逸看着笑了笑。
华少卿在旁边等得有些不耐烦,阴阳怪气地插话道:“哦??刚刚怎么不见你认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听到了寒谷的名头才跳出来了。”
我和江逸互看了一眼,分别都望向他。
华少卿见注意力重新转回到他的身上,挑着眉问江逸:“你是谁?”
江逸看着他,合拳抱礼道:“缥缈峰-剑字辈,江逸,见过华公子。”
“你是剑字辈的?排行第几?”华少卿盯着他问得直接。
江逸丝毫不怯场,大大方方道:“是,第四十九。”
我心里讶异,昨晚只是以酒会友倒没有跟江逸深谈几分。缥缈峰的剑字辈里也曾出过一位四君子的高手-戚风前辈,年纪轻轻,一身惊艳绝伦的剑术震惊各大世家,硬生生把才建立十几年的缥缈峰一下子推到了世人的眼前,采用极其强硬地手段在百年修道世家里独占据一袭之地。而且这位戚风前辈自从四君子里脱颖而出后,便专心于广招学徒,亲自教授剑字辈的徒子徒孙,一心只为振兴缥缈峰门派,传授毕生所学。当然,能得戚风前辈的谆谆教诲的剑字辈的徒孙们,也都是一等一的资质。强将手下无弱兵,缥缈峰这几年的声望已经远远超过一些普通的世家。连沈叔一谈起戚风前辈这个人,都一脸的钦佩和敬仰。我拉了拉他脏兮兮的袖子,确认道:“你师父真的是戚风前辈?”
江逸瞪大了些眼睛道:“嗯,你也知道我师父的名头啊。”
我赶忙点点头,赶忙虚心请教道:“你师父真的手把手教你们剑字辈的武功?”
江逸点点头:“当然。我师父事事亲躬,相当严厉。千羽前辈是不是也很严厉啊?”
我默默地没吱声。唉。。。我家师父那懒散的模样实在让我无法开口。
“原来缥缈峰也来了。”华少卿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今年还真是人才济济,不知求极峰和辞武山是不是也都偷偷过来了?看来今年的四君子会势在必行。”
他话一出,我就拉着江逸远离华少卿一步。江逸被我猛拉拉一下,歪歪斜斜地站着,一双眼睛疑惑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华少卿。我连忙示意他闭嘴。
华少卿盯着我不放,“不过有句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师兄向往寒谷已久,如今见到宋师妹甚是欢喜,趁今天想向宋师妹请教几招,还请不吝赐教。”
事发突然被困在这里,已经让我有些头疼。而看着华少卿那霍霍欲试地比试状态,我就更为头疼了。出谷后,之前欺压我的都是前辈,我也尚且能够坦然。即便是阿珏和肖辞,因为熟捻,我也并无在意。如今站在同辈中,周围围着各色心眼的大狼小狼,我第一次极度担心自己的功夫。在这样的场合里,比试就是最好的礼仪。何况现在正有机会跟寒谷出来的人比试一番,赢了那是一战成名,输了也是挣了一把名头。那些刚刚还四散开来的人群已经不知何时都聚集过来,像盯猎物一般地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江逸轻轻拉了拉我:“宋小师妹?”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唉~~~对于缥缈峰剑字辈而言,功夫就是在切磋比试中速进的,再也没有比这种受人邀请比试更好的事情了。我不动地瞪了江逸一眼,转而望向华少卿,垂死挣扎道:“华师兄,师门有令:未经师父允许不能打架斗殴。请恕。。。。”
“你莫非是怕了?”华少卿截住我的话,使用激将法道,“令英会本就是一个互相切磋交流的地方。你来道这里,却不想动手,难道过来只是晃一晃寒谷的名头,想是把在场的众位都当猴看吗?”
我看着他那种极力掩盖的兴奋的神情,心里再度哀叹了一声,只能落落大方地往前一步,故作淡定地道:“比哪个?”
“宋小师妹想比哪个?”华少卿看着我问得大方。
【其岷山】也擅剑。而我,虽然学了剑道,但还从未跟人比试过。师父懒得跟我比,沈叔没空跟我比,三娘更没兴趣跟我比,所以我只能挥剑削梅花,坚持每天锻炼半个时辰。出谷后这么两年的时间里,因为天灾人祸,千秋阁阁主不屑于我的功夫,知风虽然冷淡但始终护我,再遇见阿珏和肖辞时,因体内内力被锁,一直被以为没有武功心法,暂时没有人想试探我的花拳绣腿。不曾想,我在陵墓里刚刚从肖辞那里偷来点内力逼开心脉,还没来得及勤加练习,如今,我却被逼得要站在百号人面前,跟珉宗的人比试!唉~~~因果轮回换,苍天绕过谁!
输了的话,很丢人的!!!
我极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所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功夫———不如,比轻功?
当年沈叔还没接手来教我的时,我自己除了整日忙着打理谷里的红梅,给三娘打下手帮着酿酒,一直非常理智地在制定适合自己的复仇计划。在识破师父懒散的养生之道后,我就预感到自己未来的武艺境界应该不会太过精妙。可我还有深仇未报,怎么能甘心?!那么,在跟能力太过高于自己的敌人对打的时候,在伺机搏命之前,我要先学会保命。这样,即便一次搏杀不成,我还有屡次刺杀的机会,在这么多的频次里,总会找到刺杀成功可能的机会。所以,轻功,我是真真正正地苦练了八年。
轻功!这个,师父好像也是夸过的。
嗯嗯,应该可以。
“比剑,如何?”江逸在一旁突然出声道。
我愕然。不是,让我来选吗?
“寒谷的【寒梅令】一向也是精妙绝伦,如今传到宋小师妹手上,倒也让人期待啊。”江逸目光炯炯地看向我,讨好道,“宋小师妹觉得如何?”
这么多人面前,你都这么说了。我难道要拒绝吗?我环绕了一圈,才矜持地点了点头,道:“可以~稍稍,切磋切磋。”
“那宋小师妹挑一位。”
啊???我望向江逸。江逸笑眯眯道:“能再见寒谷之风,宋小师妹有权挑一位感兴趣的对手来切磋。”
一瞬间挤在最里层的数位壮汉和血气方刚的人才们,各个摩拳擦掌,霍霍欲试。这几位的表情和眼神,真的是格外的炽热啊!
我一一扫过去,最后落在江逸身上,我微微笑了起来。
“那就。。。”我刚刚准备开口。
“宋小师妹,珉宗华少卿在此先行领教了。”风起时,一把长剑已经扫到我面前。我脚尖一点,矮了大半截身子才堪堪躲了过去。
华少卿收剑,看着我。
这便是珉宗【轻衣诀】,衣袂飘飘举,肃肃凉风起。
“宋小师妹小心。”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这人无理无耻。
我默默地念起【莫尘】,逼自己冷静下来。
左边!
我本能地运剑抵挡。“啷当”一声,剑身擦起了细碎的火花。一剑下,我退了两步。
华少卿是认真的。
既然要打!那就没有轻易就输的理由!
华少卿潇洒地挽了个剑花,如闲庭信步般选了方位,收起了之前的所有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是看着我的剑。
恻恻轻寒风剪剪,杀伐的冷意直逼而来。既然防不了,那不如。。。先下手为强!我腾起轻功,执剑直指面门。
华少卿不急不缓,一个错步,轻避开来。
我凌空倒翻,运剑斜挑而去。
华少卿只是把剑平举在胸,“铮”地一下,“呲~~~”地一声,两柄剑身擦磨而过。
这次没等我站稳,他已经顺着剑尾,化剑为刀向我砍来。我不得不双手举剑向后架挡。只听自己骨头“咯”地一声,我便知道,左臂折了。我借着力道往前一个翻滚,伏身窜出。
华少卿紧随其后。我看着他足不沾尘,轻若游云而来,扬起优雅的弧线向我而来。这轻飘飘地姿势,可接下的剑却重若千钧,我的虎口裂了开。
不过才四剑,我就已经折了骨头,流了血。真是气煞我也。
师父虽然不让我轻易用【寒梅令】的招式,不过今天这骑虎难下的情况,不得不用了。也好,看看我这八年到底练成了什么样子。
【寒梅令】起,清客吟。我转动剑柄,点剑而起,直逼而去。
【寒梅令】共三篇,一篇化剑,一篇化梅,一篇化风。刚好,三篇我都已学完了。只是跟师父有了些小区别。师父是点到为止,而我必须见血才止。
化剑篇共九式,由重到轻,一剑比一剑轻,一剑比一剑快。
我凌空而去,招招往利害处而去。
华少卿微微凌乱了步伐,便立刻果断地一剑又一剑接了过来。
化剑本应一剑比一剑随心随性,以变化为著。可这一剑剑或避或挑开或挡住,弄得我心火蹭蹭往上直跳!我果断弃了剩余的六式,剑锋一转化梅迎上。
化梅篇共六式,由轻入繁,繁华落尽。
我盯着眼前的人影,屏气凝神,一心一意地化梅而去。
点点梅芯,孤影横斜。
疏疏梅影,雪漫霜飞。
瓣瓣纷飞,零落尘埃。
剑尖白衣,轻划慢挑,血弥漫开的味道,着实好闻!
“醒来!”一声滚滚惊雷在我耳旁炸起。
等我回神的时候,便见染公子正抓住我的手腕,止住我的剑,皱着眉头轻呼道:“丹雅!”
“谁赢。。。”我一张嘴,一股血腥味翻涌上来,赶忙咽下去。
染公子怒喝了一句:“胡闹!你身体刚刚恢复,便勉强运功,万一真气走岔,伤了根本,该如何是好。若真要比试,多等待几日又何妨??”
这是为我开脱,说的是给在场的人听的。
我心里看得明白。这一场,我输了。
不过在这大场合上,礼节还是要给的。我挣了挣,脱出控制,拱手道:“不愧是珉宗,在下佩服。”
“宋小师妹,承让了。”华少卿倒是转变成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不矜不伐地回礼道。
我僵着脸看着这个把我踩在脚底下碾了又碾的人,微微点了个头,便跟随在染公子身后,慢慢走出人潮。
昏黄的余晖里,华少卿彬彬有礼地接受着周围人上前的低声恭喜。
这一幕的荣归,似曾相识极了。
珉宗的人,果然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