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雨勢頗大,我愛聽雨點灑在樹葉上的聲音——在大都市中,這種情形,甚至可列為奢求。好在住屋前後,均有大樹,倒可以享受一下此種情趣。
白素走近來問:“看了報紙沒有?”
我回答道:“看了!”
這一問一答,看來平淡之至,但實際上,卻大有玄機。想那報紙上,消息千百條,但我和白素,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我就知道問的是關於那一條。
這自然是多年夫妻,如魚得水,心靈相通的緣故。
報上在不是很顯著的地方,有一則新聞,是關於喇嘛教中,地位崇高的二活佛轉世靈童的。
新聞說:各有關方面,正在努力尋找二活佛的轉世靈童,但估計至少還要三四年的時間,才能找到,然後再進行確認的工作。
我“哼”地一聲:“拖延戰術!”
白素點了點頭,我又道:“且看他們拖延到幾時?”
白素道:“大活佛轉世靈童被確認那年,幾歲?”
我舉起了手:“五歲!”
白素道:“有得算,那假的二活佛去世,兩年左右,在六年之內找到轉世靈童,是正常的事,拖一拖,可以拖到九年——十年以上才找到靈童的就古怪了。在找到了靈童之後,確認的過程,又可以拖上兩三年,所以,從現在算起,有八九年的時間可以拖延!”
聽了白素的算計,我不禁失聲道:“他們……他們是根本不打算確認二活佛了!”
白素同意:“我相信他們有這個打算,但那一定是他們的第二打算,第一打算,還是找一個傀儡二活佛,那才是上策。”
我悶哼一聲:“他們雖然有了那三件法物,可是他們解不開暗號之二,就絕對不敢造次。要不然,在坐牀大典時,真的二活佛轉世突然出現,又能解開暗號之二,石破天驚,令全世界知道,他才是二活佛,那對他們來說,就大大不利了。”
白素道:“是啊,我想,這也正是他們採取拖延政策的主要原因。”
我呆了一會:“五六年、七八年,長久拖延下去,會對誰有利?”
白素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很難講,在長時間的拖延之中,強權力量可以加緊進行分化、蒙蔽的政策,同時也加緊鎮壓,在表面上來看,反抗的力量會變得軟弱。強權勢力自然想做到自根本上徹底否定喇嘛教,那他們就成為這片土地,那群人民的真正主人,而不是如今在機槍電棍之下,那片土地上的人民,還有着精神領袖!”
白素說得十分沉重,我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白素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我忙道:“對不起,我想起了一個情節——很多故事中,都有惡霸強佔了女子,可是女子一直有着至死不渝的心上人。”
白素感嘆:“一個民族的悲劇,比一個個人的悲劇,要深沉了千萬倍。”
我揚了揚手:“可是時間也未必一定會和強權勢力談戀愛,更多的時候,歷史的巨輪,會把強權勢力輾成粉碎,自秦始皇想有萬世基業開始,這種例子,多不勝數。”
白素道:“對,人類自有史以來,建立的規模最大,勢力最強盛的強權,也在幾天之內解體,永遠成為歷史名詞了。”
我嘆了一聲:“強權的發展,雖然必然是滅亡,但若是沒有一定的反對力量,所統治的全是順民或奴隸,那滅亡的時間,也就會大大推遲。”
白素沉默了半晌:“所以,拖延政策,對他們來說有利,從現在的情形來看,看不到有類似歐洲一樣,極權迅速消亡的迹象。”
我握着拳,重重在桌上敲打了一下——當然是為了發泄胸中的憤懣,但是我為什麼憤懣,大片土地上的人民,擺脫了強權,是他們不畏強權,努力反抗的結果。在一片由強權統治的土地上,人民如果只是馴服,強權的皮鞭,也就會不斷揮動——那皮鞭是要去奪下來,而不能等它自動放手的。
白素又道:“時間愈拖下去,對二活佛的轉世靈童,就愈不利。”
我同意:“是,他一直在等‘適當的時機’,一直等不到,他也就沒有出頭的機會。可是,若是一再拖延,難以自圓其說,也別輕視了教眾的力量。教眾要是不耐煩了,鼓噪起來,加以適當的組織,就是一股極大的力量,足以令強權喪膽。”
白素道:“這是惡性循環——那會使強權在拖延時間,加緊殘酷的鎮壓。”
我想起近年陸續在報上看到的報道,不斷有人反抗,也不斷有人被捕,心頭黯然。
我們相對無言好一會,我陡然站起來:“還有一種情形,對二活佛的轉世,大大有利。”
白素連眼皮也不抬一下,一點也沒有為我的大呼小叫所驚動,她道:“對,這情形是,那三件法物,落到了二活佛的手中!”
我想到的,正是這一點;但是,我隨即又長嘆一聲。
那三件法物:手掌、銅鈴、花。若是到了轉世的二活佛,我曾見過的那個天生缺了手掌的小喇嘛手中,他知道暗號之二的內容是什麼,立刻就可以昭告天下,解開密碼之二,名正言順,成為二活佛!
可是,那三件法物,由小郭再次發現之後,已落到了強權勢力的手中,轉世的二活佛縱使有眾神庇佑,也無法弄到手。
不但如此,轉世的二活佛的處境,可以說在極度的危險之中。
他的存在,對強權勢力的強佔性統治,是一個極具爆炸性的危機。
如果強權勢力找到了他,把他除去,那就等於消滅了危機,隨便他們怎麼去立傀儡,也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揭穿這彌天大騙局了。
我苦笑了一下:“能保住他的安全,已經是上上大吉了,我還真擔心——”
白素道:“在不丹或是尼泊爾,要找一個小喇嘛,不是容易的事!”
我道:“可是要找一個天生——”
我話沒有說完,白素一伸手,就掩住了我的口。
我吃了一驚,雖然,“隔牆有耳”這樣的警句深入人心,可是在自己家裏,說話也要小心到這一地步,也未免令人心慄。
白素也立即感到她的動作太過分了些,她吸了一口氣,緩緩鬆開了手:“實在是因為那是一個天大的秘密,絕不能讓人知道!”
我吸了一口氣:“小心一點是應該的,現在的竊聽技術,太進步了。”
現代的竊聽技術,確然太進步了,小巧的音波聚集器,已成為普通的商品,花幾元美金,就可以買得到,功能是聽到一百公尺之外的私語,和鄰室的密談。
我和白素,都不排除自黃蟬上次離去後,我們一直在接受監視的可能性——以強權勢力對監視工作的豐富經驗,說他們在這一方面,是地球之最,也不為過——窗子上一個不顯眼的斑點,也有可能是一個竊聽儀器,使我們在屋中的任何聲音,都傳入監聽儀的錄音帶之上!
我實在是太不小心了,白素立即掩住了我的口,那是對的。因為事情實在關係重大,絕不能有半點兒消息走漏出去——要找一個天生沒有了一隻手的小喇嘛,尋找的範圍,大大縮小,找起來,就容易得多了。
一時之間,我的面色,變得很是難看,白素反倒安慰我:“未必聽到了,就算聽到了,你和我,怕過誰來?”
我吁了一口氣:“怕累了別人。”
白素大具信心:“二活佛自有菩薩保佑,劫難一事,他要出世,誰也阻擋不住!”
我聳了聳肩——對於這種說法,我一直有保留。當年大活佛在幾乎萬無可能的情形之下,率眾遠走,不但是喇嘛教眾,就算一般人,也認為那是神佛護佑。可是最近,有曾身處強權勢力核心的人物,就指稱當年,是最高領袖故意放大活佛走的。
這種說法,是否可靠,當然存疑,但是至少是對“神佛護佑”的一種否定。
想起若是我們的交談,被人偷聽,白素出手要是慢了一步,後果就嚴重無比,我也不禁冒冷汗。回想剛才,我只說到“天生——”並沒有說天生如何,也沒有說少了什麼,雖然已是泄漏了天機,但還不至於如此糟糕!
我在迅速轉了念之後,向白素投以詢問的眼色,問她的警惕性如此之高,是不是感到了有什麼迹象,我們正在被監視之中。
白素側着頭,略想了一想,在我耳邊低聲道:“事情關係重大,而我們這裏,又是重要的線索,他們不會輕易放過。”
我想了一想,也確然如此,強權勢力在進行拖延戰術的同時,必然還努力於釜底抽薪——想把真正的轉世二活佛解決掉,這才是一勞永逸之計!那自然也要從我這裏下手!
雖然我和白素,都精細之至,但是現代科技的進步,使人防不勝防,我也壓低了聲音:“要不要請專家來檢查一下?”
白素自然知道,我所指的“專家”,是指戈壁沙漠這兩個奇才而言。
白素無可無不可:“也好。”
接着,她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對於轉世的二活佛,最好一字不提。
我用力點了點頭,同意白素的意見。
我們可以說已經是千小心萬小心的了,可是,這一番談話,還是泄漏了玄機,以至日後,生出了不少事,都因此而起——那是後話,容後再敍。
當下,我拍着報紙,哼着京劇的腔調:“看他們拖延到幾時?”
第二天,我就找了戈壁沙漠來——給人監視,總令人渾身不舒服,必須破解。
戈壁沙漠聽了我的要求,哇呀大叫:“那還得了,什麼人吞了豹子膽,竟敢向衛斯理做手腳,哼,任憑他有通天的本領,也要揪他出來。”
我道:“兩位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我和白素,曾經檢查過,沒有發現——可是我又覺得,一定有人在進行監視或監聽。”
戈壁沙漠信心十足:“且等我們出馬,不論是何方妖孽,管叫他現形。”
戈壁沙漠足足花了七天時間。
在他們的檢查過程中,我有一大半時間和他們在一起。
我可以肯定,我是找對了人,就算有一整隊的檢查組,也不可能做得比他們更好。
而他們工作的精細程度,簡直不可思議,屋內屋外,巨細無遺,他們的微型探索儀,甚至深入每一個木縫和磚縫,那些縫,連螞蟻也鑽不進去。
經過了七天時間,兩人才拍了拍手,向我道:“沒有任何發現!”
我吁了一口氣:“真不知道怎麼感謝兩位才好——肯定了沒有被人監視,那種感覺真好。”
誰知道戈壁沙漠對我的話,並不以為然,他們一起搖頭:“我們只說,我們已盡力做了檢查,檢查的結果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我一攤手:“那有什麼不同,何必咬文嚼字?”
兩人道:“大不相同,我們沒有發現,就是我們、沒有、發現。那絕不代表你沒有被監視。”
我總算弄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我笑:“你們沒有發現,就等於沒有監視。”
兩人對我的話,顯然感到十分高興,他們連聲道:“多謝你的誇獎,可是我們不保證你不被監視。”
態度極認真,這正是戈壁沙漠的可愛之處,我拍着他們的肩,一再道謝。
這兩人,好奇心極強,忍到了這一天,他們終於忍不住了,兩人齊聲問:“你究竟掌握了什麼秘密,會以為有人要監視你?”
我嘆了一聲:“要是能告訴你們,我一定第一時間,讓你們知道!”
兩人也知道暫時無望了,所以長嘆一聲,快快離去,倒令我很過意不去。
我對白素表示,可以避免被監視的威脅了,可是白素卻道:“只是他們沒有發現。”
我大是驚訝:“這樣找都找不出來,你還不肯定?”
白素道:“找是被動的行為,吃力不討好。一人藏,百人找,所以戈壁沙漠的態度是對的。”
我大不以為然,但也沒有爭辯下去——後來,事實證明,白素和戈壁沙漠的看法,竟然是對的,真是令人氣結,竟然仍有監視,而且有效程度頗高,當真不可思議之至。可是謎底揭曉,卻又相當簡單,並不複雜,只是過程卻奇妙無比,不是出於人力——詳細情形如何,要“容後再敍”,因為緊接着,又有事情發生了。
在一個故事的發展過程中,不可能是一口氣所發生的事,全和這個故事有關,必然會有這樣那樣的打岔,和故事無關的事,沒有必要提,所以全略去了,只說和故事有關的。
所以,看起來,就像是一件事一開始之後,就什麼事都和這件事有關,“巧”之極矣,但事實並非如此,那是在敍事之際,經過了“藝術加工”之後的結果。
所以,自戈壁沙漠檢查完畢之後,到另一件事發生,其間有若干時日的間隔,自然也曾發生了不少事,只不過都不在記述的範圍之中而已。
那天我一早出去辦事,到中午時分才回來。辦事的過程之一,是和一個人會晤,那人是一個奇人,且是我有求於他,和他相見,事實辦得很成功,不虛此行,可是有一點特殊情況。
這個人極嗜酒,他的名言是:“血液中若沒有酒精,那不算是活人的血。”所以,他一日二十四小時,只要是活動的時間,就不斷喝酒。而我有事去求他,少不免陪他喝一點酒。
對他來說,“一點”就是正常情形的很多。我當然不至於喝醉,但是在不到兩小時之內,灌了近一公升酒精成分百分之七十四的烈酒下去,少不免有點酒意。而且我較少在白天喝酒,那天恰又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喝酒的人都知道,強烈的光線,對酒精在人體內的運行,有催化作用,格外能令酒意湧上來。
所以,當我打開門,走進屋子去的時候,從明亮到黑暗,一下子不是很適應,也就是說,約有短暫的二三十秒,視線極其模糊。
這就是合該有事了,我由於酒興高,所以一路“引吭高聲”,唱的是《滿江紅》,從“怒髮衝冠”開始,進屋之後,剛好唱到“壯志飢餐胡虜肉”。
一進門,酒眼矇矓之中,見一個佳人俏生生地站着。佳人穿無袖上衣,玉臂裸露,肌膚賽雪,耀眼生花,長髮飄落,身形窈窕,這般可喜娘,又是在自己家中,不是白素是誰?
我打了一個噎,哈哈大笑:“我是沒有壯志的,不要餐胡虜肉,咬咬佳人的裸臂就行!”
說着,一把把住人拉了過來,摟在懷中,張口向白生生的玉臂便咬。
這“咬”,當然不是真的咬,而是調情行為的一種。而夫婦之間,這種調情行為,真是普通之至,何足為奇,我預算白素會忍受我的輕咬,然後再饗我以老大白眼,那真是賞心樂事。
可是,我才一張口輕輕咬了上去,就覺得不對頭了。
首先,溫香軟玉,才一入懷,便覺通體酥柔無比,那遠非我擁慣了的愛妻,緊接着,我左胸乳下,陡然一麻,我全身的氣力,一起消散,連張開了的口,也沒有合起來的氣力。
我一生之中,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怪異的經歷,但實在沒有一次比這時更駭人的了。一時之間,我的腦筋轉不過來,還未曾想到自己是抱錯了人,想到的竟然是:咦,這是怎麼一回事,白素怎麼變了?而且向我出手?不但向我出手,而且下手還相當重,一下子就制住了我的“期門穴”。這個穴道,是前胸七大要穴之一,一被制住,全身氣力全消,連抬一個手指的氣力都沒有!
而這種擒拿制穴的功夫,本是中國武術中最上乘的制敵之法,我雖不懷疑白素會,但她也沒有理由會使在我身上,因為這種武術,若是分寸拿捏得不好,極之危險,會令人有可怕的生理受害後果——每一種武術的攻擊,其實都是為了要達到這一目的,但是“穴道”在人體的結構上,還是一個十分神秘的部分,所以由此引起的傷害,也就十分可怕。
我的穴道被制,不但沒有了氣力,而且出不了聲,整個人,就像是一攤濕泥一樣,向下倒去。也就在那一剎那間,我看到那窈窕的身形,柳腰一閃,正迅速地向後退去,彷彿她所受的驚恐,猶在我之上!
我之所以感到她吃驚,是由於她在疾退開去時,還發出了“嚶”的一下呻吟聲。我“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大約有一秒鐘的時間,天旋地轉,金星亂迸——雖然時間極短,但若對方趁機下手,必然可以對我造成極大的傷害,甚至死亡。
我相信至多只是兩秒鐘的時間,我氣血上沖,一下子又有了力量,我的身子也疾彈而起,但是我的腦中,還是紊亂一片,我所想到的唯一的一點,是我認錯人了!但是對於被我錯認了的是什麼人,我卻根本沒有能力去做有條理的分析!
我知道,首先要弄清楚,那是什麼人,剛才我的行動,施諸白素身上,平常之極,但是若在其他的女性身上,卻是輕薄之極,實在不是一般普通的誤會。
所以我彈跳而起之後,勉力定神,先使自己有看到東西的能力。
在正常的情形下,要這樣做,自然再簡單不過,但這時候,也花了一兩秒鐘。
終於,在我面前的俏影,如同焦距被校正了的攝影器材一樣,變得清楚了。
我看到的是一個絕色佳人,站在離我約有三公尺處,她俏臉之上的驚惶之情才退去,顯然剛才,我突如其來的“攻擊”,雖然沒有全部完成,但是也足以令她大大吃一驚了!
這一點,突然之間,令我極其自豪,因為我已認出了她是什麼人,同時也知道,要她吃驚,絕不是容易的事,而她居然吃驚了,由此可知我剛才的行動,是何等突然,何等出於意料之外!
那美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曾數度接觸過,身分神秘奇特,肩負各種重要任務的黃蟬!
這時,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明澈的雙眼之中,大有嘲弄之意,我想起剛才自己的冒失行為,也大是尷尬。但是我知道,在如今這種情形之下,我不能有絲毫示弱,不然,會後患無窮,我必須“惡人先告狀”,才免得被她有所恃,而受到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