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的艳阳天,原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河北洪灾不断,死了不少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十四公主生前为寻奇珍异宝制作寿服,令人在河北一带大肆毁林烧田,只为寻一只银白如雪的鹿。
而今,逃难的人从河北一路跋涉至宁都,早已状如乞丐,瘦弱不堪。宁都府派了人死守城门,但凡见这类流民,一律不许进城,只在城门口设了粥棚,可每日能施舍的粥很是有限,时常出现为争一口粥而打死打伤的事,因此宁都城外,便出现了处处白骨的景象,与宁都内的繁华相比,很是讽刺。
一架马车从城外官道上驶来,马车上挂金丝锦绣的帘子,一路而过,隐隐有花香,其后还跟着八匹骏马,马上坐着的侍卫穿一样的服饰,腰间皆配刀剑。
官道两旁的树林,不知呻吟着多少苦命人,老的少的幼的,皆是有气无力,传入马车帘内。行至城门不远处,马车前突然扑出一个孩子,与其说是扑出来的,倒不如说是被像麻袋一样丢在路中间的更为合适一些。
驾车之人眼疾手快,急急拉紧缰绳,在距离孩童仅几个身位的距离停了下来。
车内传来一女子的声音:“许侍卫,小姐问外面发生了何事。”
驾车的人名叫许舟,生的模样俊朗,一双幽深的黑眸里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仿佛天生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漠,他凌冽地眼神四下扫过,并未见其它异常,唯有道路正中的孩子面朝下而卧,不知死活,因回道:“无碍,请小姐放心。”
他从车架上跃下,身后跟随的护卫也围过来,各自手持兵器,将马车四面围住。
许舟走近那名孩童,只见其身材娇小,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他单膝俯下查看孩子的情况,一只手警惕地放在自己的腰间,那里有一把精致的匕首。
实在是惨不忍睹,许舟只消看一眼,便知那男童已经没了气息,且衣衫破烂,脸上伤痕累累,又瘦弱不堪,满脸的鲜血,他正欲让手下将其埋了,忽觉一阵骚乱。
只见两边的林子黑压压地向马车冲来一群人,那摸样,皆是流民,他立即退回到车边对手下的人道:“流民作乱,勿要伤及性命。”只是那些流民已经红了眼,不顾那些持刀剑阻挠的护卫,一心想扑那辆富人坐的马车,他们一个个向马车伸着手,只为求一口饭吃。
车内的女子又开口了:“许护卫,小姐吩咐,给这些流民散布一些银钱,再好生埋了那个孩子。”
许舟领命,接过车帘内递出来的一袋银钱,他冷眼看着眼前这些“可怜人”,以他们出现的时机算来,方才就是这些人为了拦车架,活生生将一个孩子摔死在车前。
他透过拥攘的人群,正瞧见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将地上的孩子抱起,向路旁的林子走去,行路时脚步看起来很是吃力,令许舟惊奇的是,那乞丐露在外的半截胳膊,分明是女人的胳膊,皮白细嫩。
散了银钱,哄闹的人群退去,许舟招来一个护卫驾车,他对着帘内的人回道:“小姐安心,前面不远便是城门,城内护卫森严,属下暂离片刻。”
车内的丫鬟又道:“小姐吩咐,许侍卫不必如此客气。”
许舟行礼后,目送马车进了城,方才沿着刚才男童倒地处向竹林里寻去,他脚步轻盈,行路如风,稳健迅疾,不出几时便在林子里瞧见了一个膀大腰粗的男人,正拿着铁锹,奋力地挖一个土坑,坑旁有一卷席子,席子上正躺着那个男童,只是已经被人清理过容貌。
许舟将这挖坑的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绝非是方才他瞧见的,抱着孩子脚步吃力的女人,且衣衫虽旧,确有庄稼汉的体面,不是街头的叫花子。
他上前问道:“何人叫你在此处挖坑?”
那庄稼汉只忙碌间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许舟从腰间取出一块碎银,随手丢给那个庄稼汉,庄稼汉伸手接住,将那银子放在嘴边咬了几下,确定真假后,脸上的表情也客气起来,他一边挖坑一边道:“是个小乞丐,给了俺一些银钱,叫俺将这娃娃给埋了。”
许舟忽觉身后一阵杀气,只向周侧一躲,一根竹棍敲在他的脚边,他抬脚踩住那竹竿令其动弹不得,顺势从腰间抽出那把匕首向来人横刺过去,只在转身的一瞬间,许舟眼神突变,动作顿在了原地。
那把冒着寒光的刀刃,距离小乞丐的脖子恐怕只有几毫的距离,四目相对,小乞丐紧紧屏着呼吸。
许舟默默地将匕首收回,那小乞丐才大大地喘了口气,险些因为自己的莽撞就命丧黄泉,死的一命呜呼,小乞丐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许舟已经将小乞丐上下审视了一番,如他所料,虽然将头发盘起藏在破帽子下,且一身男子装扮混淆耳目,可那破袖子伸出来的手却白皙细嫩,骨节瘦小,定是女子无疑。
小乞丐大概也没见过这等场面,只将许舟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他腰间精致的匕首上,然后道:“误会,都是误会,我就是想试试公子的身手。”
许舟看了一眼那庄稼汉快要挖好的坑,小姐说要将这孩子好生葬了,将心中的担忧放下,抬步欲走,小乞丐却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公子且等一等,我愿给付给公子许多许多银钱,只想请公子为我杀一个人。”
许舟与其擦身而过,理都未曾理会。
小乞丐在他身后喊道:“那不为了我,为了这个孩子可以吗?”
许舟脚下并未停留。
小乞丐有些急了,突然灵机一动:“那为了你家小姐的声誉呢?”
话毕,许舟果真定在了原地。
小乞丐得逞的一笑,她一边打量,一边围着许舟转了一圈,见其身量结实,眼神凌厉,定是习武之人不错,满意地笑着道:“你应该也已经知道,这个孩子的死,无非是那些流民想要向你护着的那架车子里的人讨一口饭吃罢了。“
许舟沉默,小乞丐看得出他是默认了,然后接着说:“我在这城外数日,也是第一次见他们用这招数,他们打定注意那些贵人不会动刀剑伤害可怜的流民,只会用银钱打发,因此这招他们还会再用。而你家小姐,为他们散布银钱之事,便是助纣为虐,是愚善,传出去岂不是笑死人了。”
小乞丐故作好笑的样子招来许舟刀子般的警告的眼神,她有些心虚的摸摸自己的脖子道:“其实,只要这些人不能再用这法子给第二个人看见,就没人知道你家小姐好心反而做了坏事。”
许舟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小乞丐,骨瘦如柴,还不到自己的肩头,一身衣服破破烂烂,通身脏兮兮地,面黄肌瘦,想来是许久没有吃过饱饭,连露在外的胳膊上也有很多浅红色擦痕,便是这样一个叫花子,竟然还给别人钱去埋一个孩子。
“所以,你想杀谁?”许舟问道。
小乞丐看着庄稼汉将草席里的孩子抱起,放在那个刚挖好的坑内,孩子的手从草席间滑出,瘦小到让人痛心,她语气变得凶狠起来:“一帮流民而已,借他们几个胆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无非是有恶人领头罢了。”
许舟抬头看了下时辰,已临近黄昏,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就要落锁了,他必须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小姐身边,他道:“告诉我要杀的人在哪儿。”
“你答应了!”小乞丐显得有些惊喜,随即抬手一指,正是城门。
原本流民不许进城,更何况是叫花子,许舟只得买了身男子的行头给这小乞丐换上,才将其领进了城门,刚进来,这小乞丐又闹着说肚子饿。
许舟在心里暗暗盘算,自己是不是被一个小乞丐给利用了,他看着宁都城内热闹的街道,即使到了此时,街灯已经一一挂起,还是人头攒动,再看看面前正在吃阳春面的人,慢条斯理,儒雅的很,正是方才那个小乞丐。
他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喂,你能不能吃快点。”
入夜后,若从城楼守卫的视角看去,一边是夜灯闪烁、繁华热闹的宁都城,一边是饿殍遍地的人间惨景,城外的竹林深处,有一座小小的坟,坟前燃着一只烛火,旁边还插着一个孩童的玩具风车。
虽说城内是歌舞升平,可并不是每一处皆如此,那热闹的火光从最繁华的朱雀街耀到东市便没了,只因那处是穷人的居所,寂静的街道只有打更人手中的灯笼穿街走巷,形如游魂。
便是在东市烛火尽头,许舟和小乞丐正在一条黑漆漆的胡同里等着,许舟背靠着墙壁,双手抱在胸前,正警觉地听着胡同外的动静。
小乞丐站在他的身后,不时探头出去查看,她抬眼瞧了瞧不动如山的许舟,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声,仿佛真要与这浓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她又瞧了瞧许舟腰间的那把匕首,忍不住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问道:“兄弟,你这把匕首不错嘛,可以借我看看吗?”
许舟没有理她。
小乞丐碰了一鼻子灰,自顾咳嗽了一声试图缓解尴尬,然后又用男人的语气道:“哥们儿,你这么冷冰冰的,可不讨女孩子喜欢哦。”
许舟一时竟觉得自己脸上发热,兴许是小乞丐说这话时理他太近了些,因知这小乞丐是个女子,他便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些许,幸好夜色墨黑,没有给小乞丐看到他此刻的模样。
小乞丐这数日进不得城,整日在城外混饭吃,难得吃了一顿饱饭,所以对许舟很有好感,并不介意他冷冰冰的态度,于是又说道:“你不给我看也罢,你们做杀手这一行的,武器就是身家性命,我可以理解。”
许舟靠墙的姿势明显一僵,小乞丐立即察觉到了,她生怕这人又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于是立马解释道:“你别急啊,冷静。我是猜的,你看你武功这么好,不耍刀枪剑戟,防身时总用匕首,而且你这匕首一看便非凡品,除了近身杀人的杀手,我实在想不出谁还会贴身配这么好的匕首。”话毕又补充道:“我这也是在书上看到的。”
许舟看了眼自己腰间的匕首,目光竟缓和了许多。
小乞丐看在眼里,心下一盘算,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两只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又怕太唐突,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喂,你这匕首,该不会也是那马车里的人送你的吧?”
似乎被戳穿了心事,许舟将匕首向腰后收的更隐秘了些。
欲盖弥彰!小乞丐心想,冷酷杀手对温柔的小姐一见钟情,甘愿金盆洗手,一生只护她一人周全,啊,这完全就是戏本子里的故事啊!原来书里面的也不一定都是骗人的嘛。
许舟只看了一眼小乞丐,无意对上了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又立即不着痕迹地错开了视线道:“你确定那些人会从这里经过吗?”
小乞丐很肯定的点点头:“我确定。”
话毕,远处果然晃晃悠悠地走来三五个大汉,背对笙歌、借月色而行,一路上说着些什么,叽里咕噜的听不太清楚,许舟示意小乞丐噤声,小乞丐立马捂住了嘴。
那三五个大汉已是酩酊大醉,行路时脚步蹒跚,却嬉笑怒骂不曾间断,其中有人道:“这花月楼的小娘子可真是好看,那小腰细的,那小手嫩的。”
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那东街窑子里的,跟人家一比那算个屁,就是,就是太贵了些,老子还没摸一下手,就被赶出来了。”
“呸,什么玩意儿,狗眼看人低。”
其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而月下无人处的房梁之上坐着两个人,圆月在他们身后好似一个巨大的白玉盘,其中一人手握着酒壶,斜倚阑珊,正对月而饮,另一人则正襟坐着,闭目养神。这些人的话传到他们耳中,饮酒之人忍不住轻笑一声。
那几个大汉中,又有人道:“大哥,你说咱明天还能拦着马车吗?”
“屁话!”有人狠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脚步踉跄地道:“大哥是什么人,跟着大哥混,就没有拦不到的马车!再说了,就像今天拦的那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这些人最重清誉,定是散些银钱尽早脱身,包管一拦一个准。”
“是啊是啊,我还闻到那马车上小娘子身上的香味儿了呢!”
“哈哈哈哈哈……”
胡同里,小乞丐偷偷用眼瞄许舟,虽看不见表情,但瞧他看起来越发凌厉的轮廓,小乞丐仿佛已经可以感受到许舟的怒火,于是心下又兴奋起来,冷酷杀手为保小姐清誉,在背后默默为其扫清障碍,天呐,这就是戏本子里的故事嘛!
原先问话的那个大汉似乎有些烦躁,于是道:“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是说……”他有意降低声音道:“我是说那个被咱们摔死在马车前的孩子。”
闻言,梁上饮酒之人的手微微一顿。
几人中被唤作老大的那个也醒了些许的酒,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这个不怕,我已经打探好了,城外流民之中像这种孤儿多的是,不怕没有的。”
那问话之人还是有些忧心的样子,那老大便勾住其肩膀,因醉酒几乎靠在其耳边道:“我知道你担心啥,只要我们打扮的落魄些,没人知道是咱们干的,只会以为是流民饿极了生事,官府就算知道,也不会管的,你啊,就等着赚大钱吧!”
话毕,只听“咻”的一声,那问话之人只觉脸上一阵濡湿,用手抹了一把,借着月色看,竟是腥红的鲜血,再瞧眼前让他等着赚大钱的人,喉咙里不知插了个什么东西,正汩汩地向外溢着鲜血,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表情抽搐,而后轰然倒下去死了。
几人的酒瞬间被眼前这一幕给吓醒了,惊恐地叫着奔命。
只瞧见月色的街道上一道黑影闪过,一个人忽然落在了这几人面前,月色将其影子拉得很长,竟如同阴间的鬼差。
那些人哪里还有胆子,一个个吓得屁股尿流,腿软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看不清那黑影的身形,只见几抹刀光闪现,片刻后,这街道又陷入了死寂,哪里还有人的动静,唯有一地清辉和几具横亘着的尸身。
小乞丐从胡同里出来站在那黑影身边,离的近了,才看清那尸首分离的场面有多骇人,小乞丐只觉得胃里翻腾,忙错开了眼。
许舟将匕首收回腰间,将小乞丐的反应看在眼里,脱了那身乞丐衣服,月色下依然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只是比饿着时看上去白净了许多,明眸皓齿,素净中给人绝非寻常百姓的感觉,再瞧那双手干净细嫩,定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于是道:“这里的事已经了了,我还要回去看顾小姐,你不会武功,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小乞丐有些惊异,这个人看起来冷面冷心,竟是在关心她吗?
只见许舟又从身上掏出一包银钱来,随手扔给小乞丐,小乞丐接在怀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这包银钱当作盘缠,是谢你替我埋了那孩子。”
小乞丐有些心虚,原是她曾说要给这人许多许多银钱来杀人的,原来这人一早就知道她是在说大话,她尴尬地笑了笑:“原来你知道啊,不过兄弟你放心,这钱算我借你的,日后我定会还你的!”
小乞丐又说道:“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将来还你钱,也得有个名字才能找的到不是,我叫清歌,清欢的清,笙歌的歌。”
许舟原本到嘴边的“不必了”三个字还未说的出口,这一番相处,他亦觉得这小乞丐有情有义,值得一交,便道:“许舟。舟楫的舟。”
清歌很高兴能交到这么一个朋友,拍拍其胳膊说道:“舟兄,今天干得不错,第一个人死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我都没看清你怎么出的手,吓我一大跳呢哈哈哈哈哈。”
闻言,许舟并没有说话,但清歌却觉得他似有话说,只见他默然地伸手指了指上面,清歌顺着其手指的方向向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