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月这一朝,出了三个将门世家。
司徒家、古家和蒙家,他们的先祖都是跟随先帝开疆扩土的建国元勋。朝野上下无不顶礼膜拜。三门显赫,家风清白,到司徒展天这一代,风光更胜。几乎所有殇月城的姑娘都盼着能嫁入将军府。只可惜,将军能安稳的日子必不长久。
北漠来犯,蒙阔首披战甲,战死沙场,蒙家便仅剩了一个五岁男童。随后司徒展天挂帅出征,说是私通北漠,大败沙穹谷,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而古家,多年前造贼匪洗劫,一家都迁到了乡下,只剩下古从武还坚守在戈鸢城了。
自从八年前,北漠休战了,殇月的日子就好过了很多。老百姓都开始把保家卫国的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了,红火了五朝的三个将军府,说没就都没了。
可莫远顾不了这么多,他必须尽快从殇月赶往戈鸢城。
三个月前,北漠任了耶律凌风为帅。这个耶律凌风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竟在三个月内,连克七城。离月大军退守戈鸢,戈鸢若破,南下殇月便一路坦途,再无阻碍了。
隆冬时节的戈鸢城,干冷异常,昭雪脚底与手心都干裂出好几条血痕。
半夜里竟然还飘起了雪,寒气透过铠甲一层一层往骨头里浸,逼得人无法入眠。他们屡次与耶律凌风交手,都铩羽而归,没讨到半分便宜。这个人狠辣异常,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莫远进来的时候,昭雪还没有睡。
半年前,她托莫远回殇月帮她查清楚家族血案。莫远没有半分犹豫,策马而去。此刻,他给她带来的消息,让那些老旧的记忆像这漫天大雪一样,纷纷扬扬。
那一年,七万人命丧沙穹谷。
皇帝连下十二道圣旨,把父亲召回殇月,连同七位叔伯,满门抄斩。
八年来,她一直在查其中缘由,问过养父古从武,问过军营里所有的老兵,但提及此事,他们都是摇摇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莫远说,当年司徒家惨遭灭门,是因为丞相秦坤拿沙穹谷大败之事做文章,指司徒展天通敌,天子一怒,鲜血染红了半个殇月城。
我父亲,半辈子都在殇月的战场上流血,怎么会通敌造反!我亲眼看到父亲母亲死在刑场的屠刀之下,只恨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甚至一句全整的话都说不出……
“司徒将军当年手握重兵,知道回城就无活命的机会,为何不反进殇月城”昭雪面上像附着一层霜,没有任何表情。莫远淡淡的看着她,八年的岁月,让他的眼神更为沉稳了“离月当年已有外患,若再出内乱,百姓如何自处。再说了,上一辈的家国情感,将军是不会懂的”
父亲生前常年出征在外,母亲不愿父亲一人在边境受苦,一直陪伴父亲左右。
昭雪在战场上出生,也在战场上长大,边境之上漫天风沙、刀枪剑戟、杀戮血腥。父亲不愿我秉承父志,可我早已活成了父亲的样子。吾儿昭雪,勿忘司徒。她又想父亲了,这方丝帕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上面的血书如今看来都清晰依旧,她轻轻的把丝帕塞进胸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我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姓司徒,也没有一刻忘记我的名字叫司徒昭雪。
我想要回去,活着回到殇月,查明真相,昭雪冤屈。但此刻耶律凌风步步紧逼,戈鸢城若破,只怕我们都再无活命的机会了。
大雪盖了一夜,天微亮,就传来了阵阵攻城声。
昭雪上城楼去看时,北漠已经攻到城下了,此番出兵十万,对戈鸢城势在必得。她远远的就看见,北漠阵前,一袭穿白衣的男子高坐马头,与雪色融为一体,那是耶律凌风吗?
她的养父古从武浑身是血,在两军交战处厮杀,一刀又一刀捅上他的胸口。
“父亲”昭雪冲入阵营,将古从武拉入怀中。
“少主……属下只能陪您到这儿了……”古从武一笑“属下此生……已无遗憾……军师莫远乃可托之人……望少主善待之……”
缨枪嗜血,发髻扬沙,战场上生命的消逝从来只在瞬间,我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却没曾想来临之际,我会冷静至此,内心竟然没有丝毫波澜。也许被刀越割越多,心也就越来越硬了吧。
今日,只怕我自己都难逃一死了,能与将士们结伴而行,也是好的,只是司徒家的冤屈怕是得长埋地下了。筋疲力尽,刀斧加身,一双银白色的靴子出现在了眼下。
“古依凉,我们又见面了”抬眼看时,只见他面上附着一张银白色的面具“北漠鼠辈,样貌都不敢示于人前”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他凑了上去,死死的盯着昭雪眉梢上的那道伤疤,是她,八年前那个能杀死狼的女人,她竟然把我给忘了“八年前,你问我的名字,今日我告诉你,耶律凌风,记住了,我叫耶-律-凌-风!”
北漠主帅耶律凌风!昭雪抬手缨枪就捅了上去,凌风胳膊一挥,就把缨枪撇到了一边。
“也罢”轻轻一笑“本帅今日放你一马,也留下戈鸢城,你可千万不要再落到我手里了”
“少帅,汗皇命半年之内拿下殇月”
“本帅自有办法半年之内拿下殇月”
他自有办法,难道有什么办法是比铁骑弯刀更快的吗?
“收兵!”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昭雪一眼,就带着人走了。
他真的走了?耶律凌风,北漠主帅,战无不克,狠辣异常。就这样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戈鸢城了?他说我八年前就问过他的名字,我八年前见过他吗?这几年身在刀枪剑戟的战场,心一直在阴诡弄权的朝堂,若我以前当真识得他,北漠的人我怎会放过!
三万兵马,经此一役,死伤过半。
昭雪把养父葬在了戈鸢城的高处,哪里抬眼就能看到殇月。
那个夜晚,父亲单膝跪地,古叔叔见此也忙跪在了地上,父亲与古叔叔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这么多年来,古叔叔传我兵法,授我武艺,在这血腥地狱里还不忘让我保持善良,莫要被杀戮蒙了眼睛,待我有如生父,可我却什么都不做不了。
不能为父亲报仇,也保护不了古叔叔。
远方那座城池,他守护了一辈子,多少离月的好儿郎血肉之躯筑成围墙,才护得那一方土地平安。戈鸢和殇月之间,无山无水,那片土地之上的王权贵胄们,几时能闻到边境的血腥。
夜穿透铠甲,直逼人心。城楼之上的匾额,在漫漫风沙中都若有似无了。
“将军,殇月来人了”
昭雪回头,看见莫远眼角似乎还有泪痕,他知她心中不快,站了许久都没有出声。离月大军节节败退,殇月来人了,还能有什么好事吗?
“圣旨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兵马大元帅古从武亲率大军回都,即日启程,钦此——”
“什么?”回都?回殇月吗?
“将军有何异议?”
“臣古依凉代父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古元帅为国捐躯,下官自会禀报圣上,论功行赏”长年混迹于官场的人,似乎一眼就能看透他人心思。“至于戈鸢城的战事,将军也不必劳心了,圣上月前收到了北漠主帅亲笔所写的和书,两年之内边境都无硝烟了。朝堂里正热闹着,南诺国来的公主要与太子殿下和亲,两国联姻,对将来的战事也大有裨益。”
“钦使远道而来,辛苦了,歇息一晚,明日随大军一道回城吧。”
“如此便多谢将军了”
“来人,送钦使回去歇息”
心里五味陈杂,回殇月是我一直想要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回去,总觉得有点不顺心。是应该担心戈鸢的战事,还是应该担心回殇月之后如何报仇。
“属下所知,戈鸢往西八座城池都献与北漠了”
“哼!”昭雪冷笑一声“他们以为北漠那么好打发吗?休战两年?不出两月,耶律凌风必定会卷土重来。他今日还说,他自有办法半年之内拿下殇月。天下正值战乱,多少人在为他袁家流血,他们竟然还在此时大办喜事,如何对得起黄沙之下的皑皑白骨!”
“将军慎言”此话出口,莫远瞬间变了颜色。
“你说”昭雪回头看着莫远,“我回了殇月,会死吗?”
“将军是有功之臣”
“我之功劳,比当年司徒将军如何?”
“锋芒太过,必遭损”莫远终于抬起了头,古元帅走了,这世间就只剩他一人庇护她了,他不能有任何情绪上的低落,他们回了殇月,将会是一场硬仗。“朝堂上杀人都是不见血的,将军需得保存实力,才得事成”
“我话未出口半句,军师就知我所谋何事?”
“不管将军所谋何事,此行都必定凶险,小心为上”
“你既知我所谋何事,也应该知道我所谋之事,于国无利,于你无利,艰难万分,甚至会搭上性命?”
“承蒙将军不弃,属下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你不怕死吗?”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能让人舍生忘死”莫远的眼睛里闪着清澈的光“一种是信仰,一种是感情……”
“军师慎言”此言入耳,面颊竟有些泛红。
“将军误会了”莫远一笑低下了头“古老元帅救属下于危难之间,此生此世,属下都愿追随元帅,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天下太平……”
这个天下,还能有太平的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