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狭小的山洞里,昭雪想了很多。
想到了与父亲母亲别离的那个晚上,冷月如霜,想到了殇月城宽阔的街道与金黄的琉璃瓦,想到了法场上直上天边的殷红。想到了无数个彻夜苦读的夜晚与刀枪棍棒的训练场。
从她离开殇月城的那一刻起,就无时无刻不都想着要回去。
可是她现在是在干什么呢?双手沾满了北漠人的血,哪怕与他们并无仇怨,哪怕她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两个从未见过的人,为什么会是敌人呢?
从洞口望去,繁星点点,暴雨过后,明日必然是个好天吧。
昭雪隐约听到了山洞深处传来了粗矿的喘息声,起初,还以为是风从林中穿过带来的动静。但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她捏紧了缨枪,往山洞深处探去。屏息凝神,安静得连对面踩动地上石子的声音都能听到,山洞里面还有人?不!是有东西!
忽然,深暗处射出来两束绿光,还未看清楚是什么东西,昭雪就被四个爪子带着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在了地上,手里的缨枪乒乓落地,惊醒了男孩。
是狼!
野狼龇牙咧嘴,齿锋刺破口水,长舌挂在唇边,双眼就像钢针一样死死的盯着爪子下的猎物,喘息声越来越重,就像倾盆大雨之前被闷在乌云的雷,就差一声惊雷,穿云而过。
男孩被吓坏了,着急忙慌的捡起来他手边唯一的武器。
“你快走!”昭雪厉声呵斥,他不过十四五岁,怎么会是狼的对手。
但男孩显然不想离开,也不敢上前,拿着昭雪的缨枪畏畏缩缩的。终于,他鼓足了勇气,咽了一下口水,找准位置,一枪刺进了狼的背部。
野狼吃痛,昭雪迅速挣脱它的爪子站了起来,见野狼要扑向男孩,她一把夺过缨枪,推开男孩,野狼猛烈的朝对面的猎物抓了一爪子,昭雪迅速决绝的把缨枪捅进了狼的喉咙……
看着滴下来的血,男孩慌乱了。不知是害怕狼杀了昭雪,还是害怕杀了狼的昭雪。
野狼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动静,昭雪这才松了口气,慢慢走过去拔出了缨枪,血洒了一地。
“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你,你在流血……”
昭雪这才注意到自己眉梢被狼爪子划破,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眉骨脸庞一股一股往下流,她气喘吁吁捂着着伤口靠在了石墙上,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仰头把里面白色的粉末悉数倒在了伤口处。
男孩看着她嘴唇发白,紧咬牙关。手指盘着石墙,关节都在吱吱作响。
她一定很疼吧……
这是军中统一配备的应急药,很快,血就止住了。
昭雪捡起地上的缨枪和斗笠,就往洞口外走。
“天还没亮,你去哪儿?”
“狼都是集体活动的,这附近肯定不止一只,留在这里被狼撕了吗?”她没有回头,说完这句话就继续往前走,男孩想跟上去,却始终没有抬出脚。
“你不走吗?”前方轻飘飘的传来一句。
男孩兴奋的跟了上去,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笑。
他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东方才开始泛白。
雨后的伊云山沁人心脾,虫鸣鸟叫,树木林立,清风徐徐。他们却没有过多的心思停留在这些景致上。这里随时都可能遭遇北漠伏兵,昭雪也必须尽快赶回营地。若是晚了,她的养父肯定会派人来搜山的。
她走得很快,男孩被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你走快点”见昭雪在前方等他,男孩加快了步子,生怕她撇下自己。
“我背你——”
“啊?这……这不好吧……你是女孩子……”
“我力气很大,你的脚再走山路说不定就废了”
“可是……”
“要么我背你,要么你就留在这里”
男孩很轻,比她平日里训练时负的重物都轻多了,他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他的心跳很快,呼吸贴着她的面颊,暖意从后背蔓延包裹至全身,一寸一寸的往骨子里浸,昭雪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就算那年在殇月,与袁慎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
男孩对伊云山很是熟识,昭雪脚程快,他们很快就下山了。到了山脚,昭雪就赶忙放下了男孩。长期被坚硬的铠甲包裹,她对这种温暖非常不适。
“往前就是北漠了,我也要回去了”
“你能带我一起吗?”
“可你是北漠的人。”
“你们……都不喜欢北漠的人吗?”男孩慢慢的垂下了头“我也不喜欢北漠的人……”
见他如此,昭雪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若真的去了北漠,也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就算不死在北漠军队的刀枪之下,也会冻死饿死吧……带他回去,也无妨……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只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爹娘都叫我小风”昭雪拽下了他腰间的骨饰,一把就往大山里扔去“你既不喜欢北漠,那从今以后,你就是离月的人了”
“嗯”男孩笑着,使劲的点了点头。
“走吧,还需要我背你吗?”
“不用,我可以自己走。”
昭雪带着男孩回到离月大营的时候,天已经是暮色了。
她只说男孩是从山里捡来的,是离月的孩子,便着人带他往后营安置了。她先去主营拜见了父亲,又去看了军医,喝了这大半年以来第一口白米粥。很是疲累,但是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一枚骨饰就能证明他是北漠人还是离月人吗?只因为出生的地方不同,他们就是天生的敌人?
今夜月色明亮,果然是个好天,山里气候多变,也真是让人不解。
伊云湖边,将士们还在彻夜赶造军船,有了粮食,他们也不像以前一样暮气沉沉了。她寻了处船舷坐了下来,晚风拂面,这伊云湖可真大……
“少将军”今晚,莫远的心情很是不错。
“军师”眼前铁索连舟,忙忙碌碌的“这船什么时候能建好?”
“月余吧”莫远也随昭雪坐到了船舷边,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眉梢的伤口“少将军眉梢上的伤口可找军医看过了?属下看伤口深可见骨,只怕要跟少将军一辈子了,少将军以后万不可……”
“军师”昭雪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两个从未见过的人,为什么会是敌人呢?”
“少将军何有此问?”这一问倒还真把莫远给问住了。
“我杀了许多北漠的人,可我本身与他们并无仇怨,甚至此前都从未见过,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他们的命不可呢?”
“三十年前,北漠举兵南下,我们前线抗敌,保家卫国,又有何错?”
“是北漠汗皇决定的侵略,可是牺牲的都是些无辜的百姓”
“乱世之下,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军师此话何意?”
“少将军还小”莫远一笑,摸了摸她的头“自然不懂这些,太早明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我不想打仗了,我想回殇月去”莫远也是今日才知道她为何一直想回殇月,但是她还不能回去,他们都不能回去,至少现在还不能。
“乱世之下,百姓只求得一己温饱,将士却能护得一方土地平安,他日少将军回朝,就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我不想当英雄,我只想……”
“若将军擅自回朝,一无所有,没有权势,没有地位,与平民百姓何异?”
话出口莫远就后悔了,他知道她想回殇月干什么,也自然知道权势与地位于她来讲有多重要。可她,才十二岁,他是真的不想看着她成为这样的人。这个世界对她,实在残酷了些。但现下,兵戈四起,谁又能期盼被谁温柔以待呢?
莫远又同她讲了好多话,微风吹来几丝清新,昭雪靠在他肩头模模糊糊的睡去了。看着这个女孩,莫远心中泛起来一丝涟漪,她太辛苦了,他轻轻抚了抚她眉梢的伤口,疼痛让昭雪眉头微皱。
夜深,寒气渐起,莫远才抱着她回了营帐。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血流成河的沙穹谷,梦到了很久以前那十二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靖国将军司徒展即日启程,殇月复命。封古从武为兵马大元帅,接管沙穹诸事,钦此——”
这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到了司徒展天的眼角,眼睑处的褶子都被震得颤动。
这已经是第十二个这样的钦使,第二十道这样的圣旨了。
她看见父亲脖颈处,青筋暴起,拳头都要攥出血来了。母亲就在一旁,把手轻轻覆在了父亲的手背上,静静的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空气安静得喘不过气。
“臣,司徒展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徒展咬着牙接下了这道旨,把刑帐里囚禁的十一个钦使也都一并放出了。
“君儿,七尺之躯,早已许国,再难许卿了”那时年幼,尚不懂父亲言中之意。
沙穹一战,甚为惨烈。
七万人,就只有父亲的贴身副将满身血污的回来。母亲不顾叔伯们的劝阻,只身赴往沙场,在死人堆里把父亲背了回来。甲胄上数十个血窟窿,泥沙附着伤口,满面血污。她连摸一下父亲脸庞的勇气都没有。
母亲拼命的求军医,昼夜不停的守在父亲床前。
一个月之后,父亲才勉强能睁开双眼,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走路。父亲醒来之后,大发雷霆,把古从武关进了刑帐。之后,就从殇月城来了十二道召大军回城的圣旨。
大军拔营那晚,冷月如霜。
“昭雪,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司徒展单膝跪在她面前,递给她一方丝帕“朗朗乾坤,可昭日月,愿我离月百年国耻一朝得雪”父亲的手掌刺得脸上生疼生疼“你在军中出生,父亲没有给过你什么安宁的生活,好在朝堂里知道有你的人不多,父亲在回去之前就会想办法把他们都解决。你好好的在这里,跟着古叔叔,父亲这柄缨枪留给你,不求你秉承父志,只想让你在这乱世之中保全性命,代替父亲母亲好好的活着,你活着就像是我们活着一样……”
她拼命的求父亲母亲带她一起走,可他们转身决绝,连头都不曾回过。
那年她只有五岁,自那一别,她就从司徒昭雪变成了古依凉。
次年,北漠停战,古从武带着她回到了殇月复命。殇月里有一个稚嫩的影子,青涩的承诺和柔软的脸,好像还有清风伴着桃花,琴声伴着书香氤氲。只是这些,都被刑场上直上天边的殷红冲得一干二净,殇月都是血,连天边的晚霞都是血色的。
那一天她看见父亲母亲死在了刑场的屠刀之下,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在梦里都能感同身受……
殇月,除了血色,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要活着回到殇月去,我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