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艺术、非艺术和艺术家的生活及个性。
人们经常认为,艺术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语言,但这并不是说,艺术可以非常容易地为大家所理解。例如,此刻,我正在楼上的写字桌前聆听着巴赫的《G小调赋格》,自认为是在享受音乐中的极品。不过,我那身处楼下的孩子却为此而心烦意乱,对他而言,这音乐好像是噪音。
我可以为弗朗士·哈尔斯或伦勃朗的一幅肖像作品而莫名地激动。不过,或许在另一个人的眼中,那仅仅是一片暗淡的涂料。
我记得年轻时曾发生过的一件事。那次,我的叔叔买了一张文森特·凡高的小速写。因为当时的社会认定凡高是败类(这真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于是,此事在邻居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而去年冬天,情况发生了完全不同的变化——当几幅凡高的作品在纽约展览时,观众竟然热切地冲进博物馆——当时的场面是如此激烈,以致纽约市政府不得不派警察来维护秩序。
如今,中国画的意趣深远已经为人们所接受,不过,西方为了理解它,竟然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
归根到底,超越了国界和时间局限的那种品质,就是艺术的普遍性。
既然如此,本书的第一章不管是从欧洲部分开始,还是从中国部分开始,不管是从毛利人开始,还是从因纽特人开始,都是合情合理的了。
现在,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出自中国的典籍,大概内容如下:
画家娄公快要告别人世的时候,将其门徒召集到身边。门徒们到了以后,看到老画家仍旧在画案前作画,而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连画笔都拿不稳的程度。于是,门徒们将他请回床上躺下休息,他却摇摇头说:“对我来说,这些笔墨和我相伴甚久,我们之间就如同手足一般不可分离。因此,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还是情愿与它们待在一起。”
听了画家的话,众门徒都跪了下来,很多人悲伤地放声大哭。娄公看了看他们,惊讶地说:“怎么了?孩子们,我请你们来,是为了让你们赴宴啊!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我特意邀请你们来,正是由于这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是人生必经的庆典。没想到你们却哭起来了。”
说完这些话,娄公笑了。一个门徒擦了擦眼泪说:“老师,请原谅我们的软弱,我们是为您艰难的一生而流泪。您终身未婚,死后又无后代替您守灵。您毕生如同奴隶一样忙碌地工作着。可是,人世中的那些投机钻营之人却可以日进千金,老天爷公平吗?您难道得不到它的一丝同情吗?您去世后,我们会将您的事业继承下去。但我们也很想知道,做出如此大的牺牲,您认为值得吗?”
娄公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坚定的神情,他说:“在我看来,这不仅非常公平,而且,我从中获得了远超自己期望的报酬。你们说得没错,这么多年,我孤身一人生活着,假如朋友不接济我,我不但会挨饿,而且可能会受冻。但我听从了内心的呼唤,独自一人踏上这段旅程,并到达了我们中所有人都期望的最高的境地。”
这时,年龄最大,也是最先讲话的那个门徒低声说:“老师,请您说一说人一生的最高目标是什么,以此作为给我们的临别赠言。”
娄公站起来,一种奇异的光芒从他的眼中迸射出来,他缓缓地挪到屋里的一张画前——那是用一支大笔画出的一片草叶,它特别生动,活灵活现。它并非普通的草叶,因为其间聚集了自开天辟地以来大地上所有草叶的灵气与精髓——那是他的得意之作。
“这正是我的回答。我心满意足,因为我已经到达和自然之神同等的位置。”
然后,他向每一个门徒表达了祝福之情,随后就安然逝去。
人们从这个故事中获得了启发,进而深入思考。按娄公所说,真正的艺术家是要深谙自然之道的。或者,这个问题还会有别的答案。但是,我认为,这种想法早在古希腊时就开始深入人心了。
假如我是娄公,我也会这样回答。
人类就算是在最伟大的时候,和自然界相比也是弱小、无助的。自然界通过万物和人类接触,而人类借万物表达自己。在我看来,这种表达就是艺术。
当有一天,你成为举世公认的伟大艺术家时,你就可以这样告诉上帝:“主啊,您了解,我所做的一切或许并不是您所期望的那个样子,不过我是在您的感召下做出的表达。尽管它不太完美,但我已尽我所能,而且我要告诉您,这种感觉特别棒!”
中世纪时,有一个寓言故事。这个故事讲了两个忏悔之人,他们分别是鞋匠和音乐家,一起来到圣母面前请求得到她的宽恕,不过他们都清楚,自己无法对圣母的祝福予以回报。
于是,音乐家用他的小提琴为圣母献上了一支悦耳动听的乐曲,后来,他的要求得到了圣母的祝福。当鞋匠向圣母请求祝福时,他相当没有信心,因为他只会为圣母做一双舒适、小巧的鞋子。鞋匠想,一双鞋子是无法和美妙的音乐相媲美的。
尽管这么想,鞋匠还是将一双最漂亮的鞋子送给了圣母。结果,他同样得到了圣母的祝福,因为他真挚的感情通过那双闪亮的鞋子传达了出来。
对比这则故事,我对现今艺术和工艺之间存在的严格界限感到迷惑不解。过去,艺术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艺术家和手艺人不分高下。事实上,艺术家只是人们对技艺高超的手艺人的称呼。可是如今艺术家和手艺人却互不来往,形同陌路。
对这一点,我有着深刻的体会。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人曾荒唐地推崇“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三十年过去了,人们最终明白,不管是老布鲁克林桥的设计人,还是沙特尔大教堂设计图的制作者——一位老石匠,都是伟大的艺术大师。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可以从阿斯达的踢踏舞和《名歌手》的五重奏中得到相同的美感。
没错,对艺术而言,时间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例如,意大利在15世纪时的确是艺术家们的天堂,但是,如今它和英格兰北部的工业城市一样,早已丧失了脱俗的艺术美感。在过去的一百年间,美国人忙碌到了就像完全不知美为何物的蝗虫那样,一直从北美大陆的东边啃到西边。而下个世纪或更长一段时间,美国则很可能会成为世界艺术的中心。
出于方便的理由,本书还是用常规的时间划分法对艺术进行分类。像中世纪艺术、埃及艺术、希腊艺术、中国与日本艺术……
实际上,在划分人类艺术时,这种分类法显然并不科学。
此外,对于“天才”一词的含意,我有必要解释一下。从今天评论家的眼光来看,天才好像太多了,可在我的童年,天才人物却是极其稀少的。本书将引用那个时期的标准,对“天才”一词给出一个解释:
天才=高超的技艺+独特的东西。
首先是高超的技艺。
法国的印象派大师马奈在与一些急于了解艺术真谛的青年谈话时,曾经说道:“很简单,假如你刚开始时就找到了艺术的真谛,那太好了。假如没有的话,那就重新画一遍,直到你从绘画中发现它为止。”
现在,许多人经常说:“我们已经为大众送去了自由、平等、幸福,如今,该为他们送去艺术了。”话虽说得轻松,但能不能做到,我对此表示怀疑。
印度人常说:“皈依宗教,身不离庙。”皈依宗教的人,置身于世事之外。从置身于世外这一层意思而言,艺术家可以说就是皈依宗教的人。因为,一切艺术的本质都是个人体验,所以,艺术从来都是超凡脱俗、出类拔萃的东西。
在传媒产生之前,艺术家的名字确实是经常由于动乱而被埋没。如今,金字塔和中世纪教堂的建造者已经不为人所知,不过,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同时代人不知晓他们的大名。
我要在此特别说明,我对下列观点无法认同:艺术是群众的产品。
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几乎是一个完全孤独的人。就如同所有的孤独者一样,他会永远坚持自己的个性,将他的个性看作他最宝贵的财富。他也可以坐在人们中间喝酒,与邻居谈笑,不在乎衣着与言辞,给人感觉他就是普通大众中的一员,不过,在自己的王国里,他却是国王和上帝。
文森特·凡高的一生相当不幸,路德维希·贝多芬遇见公爵坚持不摘掉帽子。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或许也愿意与大家待在一起。然而,一旦拿起画笔,蘸饱颜料或墨水,开始画画或开始写乐谱,他们就成了非凡的人,他们只遵从那让他们保持独特个性的原则。早些年间,我们称这批人为贵族。不过,现在,这类贵族越来越少了。
归根结底,无论是普通的艺术家,还是才华卓著的天才,都只是拥有远超大众的敏锐的感觉而已。
因此,这个世界上既存在理查德·瓦格纳那种类型的艺术家,也存在莫扎特那样的艺术家。他们都能为我们带来悦耳动听的音乐,但两个人的品质存在着极大的差别。瓦格纳为人放浪形骸,极其卑鄙,或许是有史以来最令人憎恨的人;而莫扎特举止优雅,慷慨大度,简直可以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圣徒。
千万不要对艺术家的“灵魂”进行研究,不然的话,你也许会犯错误,因为我们和他们之间的灵魂并无任何差别。杰出的艺术家都是很单纯的人,他们在创作时没时间思考关于灵魂的问题,而是在作品中投入全部的感情。
那么,艺术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画家就是那种将自己见到的一切用画笔展示给我们的人,观众可以通过观赏画家的画作,用双眼感受他看到的一切。
而音乐家就是那个“听到了音律”的人。
诗人会说;“这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办法了,那就是将梦想用普通的词汇创造出来。”
小说家则会说:“我用想象来讲述我的故事。”
其他的艺术家,以此类推。
所有的艺术家都只是某种艺术形式的记录者罢了。至于这些记录对于他人的意义,并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就如同夜莺和乌鸦对我们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但它们却乐于赢得其他同类的好感一样。
等到读完了这本书,你们也许会问我,为什么我要对某些问题反复谈论,而对别的问题好像一带而过。我也感觉到了这个问题。
实际上,从最初,我就打算将文学、建筑、绘画、戏剧、芭蕾、烹饪、时装、珐琅制作、陶瓷制作等艺术形式全都写进来。事实上,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写了一百万字的稿件,但是,我并不想出版这么厚的一本书——就算是出版了,也没人愿意去读。
因此,我不得不大段大段地删去其中的一些内容,经过几年的修改之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必须要说明的是,从公元前50万年到现代,在绘画、建筑、音乐、雕塑以及工艺美术领域里,我想把那些最为不朽的作品介绍给普通读者,希望能激发起他们对艺术的兴趣。
请设想一下,假如我将一本鸿篇巨制奉献给读者,而该书又厚又重,那就如同要给自己的孩子买宠物,结果却将一头庞大的恐龙给拉回家一样。
这就是我这么做的理由,尽管详略不一,但在我看来,这不会影响我对艺术普遍性的揭示,而这种艺术的普遍性实际上就根植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