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九日早晨,时钟刚敲五点,贝茜就举着一支蜡烛走进我的小房间。她发现我已经起床,而且衣服都快穿好了。就在这一天,我要乘坐早上六点经过大院门口的马车,离开盖茨海德府。只有贝茜一个人起来,她帮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她自己也裹上一条披巾,就和我一起离开儿童室。经过里德太太卧室时,她问道:“你要进去跟太太道个别吗?”
“不了,贝茜。昨天晚上你下楼吃晚饭时,她到我床前来过,要我早上不用去惊醒她,也不用去惊醒我表哥表姐了。她还要我记住,她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要我对别人也这么说,还要我感激她。”
“再见了,盖茨海德!”我们穿过大厅从前门出去时,我大声说了一句。
“千万要照顾好她啊!”管车人把我抱上车时,贝茜大声喊着。
“行,行!”管车人回答说。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有人喊了一声“好啦”,我们就出发了。
一路上的情况,我已记得不多了,只知道那一天在我看来长得出奇,我们像是走了好几百里的路。
下午天气变得潮湿,有点儿雾蒙蒙的。将近黄昏时分,我开始觉得我们真的离盖茨海德很远了。暮色渐浓时,我们驶进了一个黑压压满是树木的山谷,当夜色笼罩住这周围的景色后很久,我听到狂风在树林间呼啸。
在这种声音的催眠下,我终于睡着了。可是没睡多久,车子突然停下,把我惊醒了。车门开了,一个仆人模样的女人站在车门边。我借着灯光,看清了她的面容和衣着。
“车上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她问道。我应了声“有”,接着就被抱下了马车,我的箱子也给递了下来,然后马车又立刻上路了。
我隐约分辨出我面前有一堵墙,墙上有扇门开着。我跟着我的新向导,走进门内。我们一进去,她就随手关上门,上好锁。现在能看清了,这儿有一幢或者几幢房子——因为房子铺展得很远,房子有很多窗子,有的窗子里还有灯光。我们走上一条宽宽的石子路,溅着水往前走。走进一扇门后,那女仆又领着我经过一条走廊,最后走进一间生着火的房里,她让我一个人待在那儿。
我站在那儿,在火上烤了烤我冻麻的手指,然后朝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是一间客厅,没有盖茨海德府的客厅那么宽敞,也没有那么富丽堂皇,但也够舒适的了。我正在为搞清墙上一幅画的内容而大伤脑筋,有个人举着一支蜡烛走了进来,后面还紧跟着另外一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位高个儿女士,黑头发,黑眼睛,有个苍白的宽阔前额。她的半个身子都裹在一条大披巾里,面容严肃,举止端庄。
“这孩子太小,不该让她一个人来。”说着她把蜡烛放到桌子上。她仔细端详了我一两分钟,又接着说:“最好还是马上让她上床睡觉,她看来累坏了。你累吗?”她把手放在我肩上,问道。
“有一点,小姐。”
“也饿了吧,准是的。睡觉前先让她吃点饭,米勒小姐。你这是第一次离开父母进学校么,我的小姑娘?”
我告诉她我没有父母。她问我他们去世已有多久,又问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做点针线活儿。然后她用食指轻轻摸摸我的脸颊说,她希望我做个好孩子,便打发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刚离开的那位小姐约莫二十九岁,和我一块儿走的那位看上去要小几岁。前一位小姐的声音、外表和风度,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米勒小姐就比较平常,看面容虽然显得劳累过度,但脸色倒还红润,无论步履还是举止,都匆匆忙忙,就像手头老是有很多事要做的人那样。她看样子很像一位助理教师,后来我知道她确是助理教师。
我由她领着,在这座布局很不规则的大房子里,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接着来到一间又宽又长的屋子,屋子两头各摆着两张很大的木板桌子,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一对蜡烛。一群年龄不等的姑娘,从九岁、十岁到二十岁的都有,坐在桌子周围的凳子上。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凳子上,然后走到这间长屋子的上头,喊道:
“各班班长,把课本收起来放好!”
四个高个姑娘从各自的大板桌旁站起,沿桌子走了一圈,把书收集起来放到一旁。米勒小姐接着又命令道:
“各班班长,去把晚饭托盘端来!”
那几个高个姑娘走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每人端着一个大托盘,里面放着一份份分好的饭食,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每个盘子的中央还放着一壶水和一个大杯子。一份份食物挨个儿递了过去。杯子是公用的,谁想喝就喝。轮到我的时候,我喝了几口水,因为我正感到口渴,但没有去动那食物,兴奋和疲劳弄得我什么也吃不下。不过,现在我看清了,那是一张薄薄的燕麦饼,给分成了许多块。
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祈祷文,各班的姑娘便两人一排地排队上楼了。这会儿我已疲乏不堪,连卧室是个什么样子也没留心去看,只知道和教室差不多,也很长。
那一夜过得很快,我太疲倦了,连梦都没有做。我只醒过来一次,耳边只听得狂风怒号,下着倾盆大雨,而且还觉出米勒小姐已经在我旁边睡下。待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正响着响亮的钟声。姑娘都已起来,正在穿衣服,天还没有破晓,屋子里点着一两支灯草芯蜡烛。我也只好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天冷得厉害,我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才穿好衣服。等到有空脸盆时,我去洗了脸。脸盆并不是很快就能等到的,因为六个姑娘合用一个,它就搁在屋子中间的脸盆架上。钟声又响了,大伙便两人一排地排队下楼,走进烛光昏暗的阴冷教室。进去后,米勒小姐念了祈祷文,接着,她大声喊道:
“分班!”接下来是几分钟的秩序大乱。
待混乱过去后,我见大家已围坐成四个半圆形,分别面对着放在四张桌子旁的四张空椅子,人人手里都捧着书。每张桌子上都有一本像是《圣经》的大书,就放在空椅子的前面。远处传来当当的钟声,立即有三位女士走进屋来,分别到一张桌子前就座。米勒小姐则在第四张空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个位置离门最近,围着的是一群年龄最小的孩子。我也被叫到这个低级班上,给安排在最末的一个位置上。
一天的功课现在开始了。先是背诵这天的短祷文,接着念了几段经文,然后又曼声念了《圣经》中的几个章节,这样持续了一个小时。做完这些功课,天已大亮。这时,那不知疲倦的钟又敲响了第四遍。各班又排好队,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吃早饭。眼看就要有东西吃,我高兴极了!前一天才吃了那么一丁点儿东西,这会儿我简直饿坏了。
饭厅是个光线很暗的大房间,天花板很低,两张长桌子上放着几盆热气腾腾的东西,可是让我丧气的是,那味儿一点也引不起人们的食欲。我饿极了,这会儿已经有点头晕眼花,也就顾不上滋味如何,便狼吞虎咽地把我那份粥吞下了一两匙。可是当剧烈的饥饿感稍有缓和,我便发觉,我手里端的这盆东西实在令人作呕。烧煳的粥简直跟烂土豆一样难吃,就连饥肠辘辘时,也会给它弄得大倒胃口。
人们手中的匙子缓缓地动着,我看到每个姑娘都尝了尝自己的食物,竭力想把它吞下去,但多数人都立即放弃了这种努力。早饭结束了,可谁也没有吃上早饭。我们又为这份实际上没有得到的恩赐感谢了上帝,又唱了一首赞美诗,然后才离开饭厅到教室去。
要再过一刻钟才上课,这时候教室里乱哄哄地闹翻了天。在这段时间里,看来好像是允许较为随意地大声谈话的,大家也就充分利用了自己的这份特权。整个谈话都集中在这顿早饭上,人人都在大声痛骂。这时,教室里只有米勒小姐一个教师,一群大姑娘围着她,她们一边说着,一边还伴有庄重而愤怒的手势。
教室里的时钟敲了九下,米勒小姐离开围着她的那圈人,站到教室中央,叫道:
“安静!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纪律占了上风,不到五分钟,乱哄哄的人群又变得秩序井然,相对的安静压倒了七嘴八舌的喧哗。这时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一个地方,我也跟着看去,没想到竟看到了昨天晚上接待我的那个人。她站在长屋子那头的壁炉旁边——因为屋子两头各有一只壁炉。米勒小姐走上前去,大概向她请示一个问题,得到她的答复后,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大声说:“一班班长,去把地球仪拿来!”
在一班班长去执行指示时,下达指示的女士缓步朝房间这头走来。我想,我身上准有一个相当发达的专管崇敬的器官,因为时至今日,我依然保留着当时目光紧随她脚步时的那份敬仰之情。这会儿是大白天,她看上去修长、美丽、身材匀称。一只金表(那时表还不像现在这样普遍)在她的腰带上闪闪发光。她的全名叫玛丽亚·谭波儿,这是后来我在她叫我带到教堂去的祈祷书上看到她的签名时才知道的。
洛伍德的学监(这是这位女士的职务)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地球仪。她把第一班的学生都叫到身边,开始给她们上地理课,另外几个班也被其他教师叫去背诵历史、语法等,这样持续了一小时。接下来是习字和算术,此外还由谭波儿小姐给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姑娘上音乐课。每堂课的时间都按钟点规定,最后时钟终于敲响了十二点。学监站了起来。
“我还有句话要和同学们讲一讲。”她说。
下课时的喧闹声已经开始响起,但她一讲话,大家立刻静了下来。她接着说道:
“今天的早饭你们吃不下去,现在一定都饿了。我已经吩咐了,给大家供应一份面包加干酪做点心。”
教师们都用一种惊异的神情望着她。
“这件事情由我负责。”她又补充了一句,口气像是向她们解释,说罢就走出了教室。
面包和干酪一会儿就被端进来分给了大家,全校的人都欢天喜地、兴高采烈。随后,发出了“到花园去”的命令。
花园是一片很大的场院,四周围着高墙,把外面的景色挡得一点也看不见。花园的一侧有一条带顶的回廊,几条宽阔的散步道,围绕着划分成几十个小花坛的中央地带,这些小花坛就是分配给学生栽种的园地。每一个花坛都有一个主人。我站在那儿,朝四下张望着,冻得直打哆嗦。盖茨海德府和我以往的生活,已经飘离而去,飘向无穷的远方,而眼前的一切,又是这样陌生,这样模糊不清,至于未来,我更无从揣测,我环顾一下这个修道院似的花园,然后又抬头望望房子。这是一座庞大的建筑物,有一半看上去灰暗古旧,另一半却很新。新的部分包括教室和宿舍,一扇扇直棂的小格子窗闪闪发光,看起来像座教堂。门的上面有一块石匾,上面刻有这样的文字:
洛伍德义塾——这一部分于公元××××年由本郡勃洛克赫斯特府内奥米·勃洛克赫斯特重建。“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段文字,总觉得它有某种含义,但是我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究竟。我正在揣摩“义塾”这两个字的意思,一心想弄明白前面那段文字和后面这段《圣经》引文之间的关系,就在这时,紧靠背后响起一声咳嗽,我不由得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姑娘坐在附近的石凳上,正在埋头看书,看得似乎出了神。她在翻书页时,刚好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便径直问她:
“你那本书有趣吗?”
“我很喜欢它。”
“里面都说些什么?”我接着问道。我简直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这样和一个陌生人攀谈,这跟我的天性和习惯是背道而驰的。
“你可以看看。”那姑娘回答,把书递给了我。我接过书来看了看,只略略翻了一下,便觉得这书的内容并不像书名那么吸引人。
我把书递还给她,她默默地接了过去,什么也没有说,正要像刚才那样埋头看书,我又冒昧地打扰了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门上面那块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洛伍德义塾?”
“这是所半慈善性质的学校,你,我,所有其他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孩子。我想,你是个孤儿吧。是不是你爸或者你妈去世了?”
“我还不能记事时他们就都去世了。”
“是啊,这儿的姑娘不是失去爸或妈,就是父母双亡,所以这儿叫义塾,是养育孤儿的。”
“内奥米·勃洛克赫斯特是谁呢?”
“就是石匾说的,是建造这部分新房子的那位女士,这儿的一切都由她儿子监督和管理。”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机构的司库[6]和总监。”
“这么说,这房子不属于那个带表的、说要给我们吃面包和干酪的高个子女士了?”
“属于谭波儿小姐?噢,不是!我倒希望是她的哩。她做的一切都得向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所有的食物和衣着,都是由勃洛克赫斯特先生买的。”
“他是个好人吗?”
“他是个牧师,据说做过很多好事。”
“你说那位高个子女士叫谭波儿小姐吗?”
“是的。”
“那另外几位老师叫什么?”
“脸蛋红红的那位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劳作,还亲自剪裁——因为我们的衣服,罩衣也好,外套也好,样样都是我们自己做的;那个黑头发的小个子是斯凯契德小姐,她教历史和语法,还负责听二班的背诵;披着披巾,腰里用黄丝带系着一块手绢的是比埃洛夫人,她是打法国的里尔来的,教法语。”
就在这时候,召集吃饭的钟声响了,大家重又回到屋子里。
吃过饭,我们立即来到教室里,重新开始上课,一直上到五点钟。那天下午,唯一引人注意的事件是,和我在回廊上谈过话的那个姑娘,上历史课时被斯凯契德小姐罚出班外,站在大教室的中央。
下午五点过后不久,我们又吃了一餐,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下面包,喝下咖啡,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我真希望能再来这么一份——我还是饿得慌。饭后是半小时的娱乐,接着是学习,然后就是那一杯水和那块燕麦饼,最后是祈祷,上床。这就是我在洛伍德过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