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反抗着,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可是这么一来,大大增加了贝茜和阿博特小姐对我的恶感。事实上,我确实有点失常,或者像法国人常说的那样,有点儿不能自制了。我意识到,一时的反抗难免会使我遭受种种别出心裁的惩罚,因此,我像所有反抗的奴隶一样,在绝望中决定豁出去了。
“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使女嚷嚷道,“多吓人的举动哪,爱小姐,居然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打起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来了!”
“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
“不,你还比不上仆人哩!你白吃、白住、不干活,光靠别人来养活。得啦,坐下,好好想想你那臭脾气。”这时,她们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指定的那个房间,把我摁在一张凳子上。
“你得放明白点,小姐,你受着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在养活你;她要是把你撵出去,你就只好进贫民院了。”
对此我无话可说。这些话对我来说并不新鲜,打从我小时有记忆时起,我就听惯了诸如此类的暗示。这种指责我靠人养活的话,在我耳朵里已经成了意思含糊的老生常谈了。尽管听了让人非常痛苦,非常难受,却又让人有点似懂非懂。
她们走了,关上门,还上了锁。红房子是间备用卧室,难得有人在里面过夜;真的,可以说从来不见有人住过,除非偶尔有大批客人拥到盖茨海德府来,不得不动用府里的所有房间时。里德先生去世已经九年,他就是在这间卧室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他的灵堂也设在这儿,殡仪馆的人就是从这儿抬走他的棺材的,从那天起,这房子就有了一种哀伤的神圣感,使得人不常到这儿来了。
因为挨了打,又跌倒在地,所以我的头仍非常疼痛,伤口还在流血。约翰粗暴地打了我,没有人责备他,而我为了让他以后不再干出这种没有理性的暴行,却受到了众人的责难。
“不公平!——不公平啊!”我的理智告诉我说。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心智早熟了,一时变得坚强有力。同时,被激起的决心,也在怂恿我采取某种不同寻常的方法,来逃脱这难以忍受的迫害——譬如像逃跑,或者,万一逃跑不成,从此就不吃不喝,一死了之。
红房子里的光线开始渐渐变暗,已经过四点了,阴沉的下午正逐渐变为凄凉的黄昏。只听得雨点仍在不断地敲打着楼梯间的窗户,风还在宅子后面的林子里呼啸。我惯常的那种自卑、缺乏自信、灰心沮丧的情绪,像冰水一样浇在我那行将熄灭的怒火上。人人都说我坏,也许我真的很坏。刚才我起了什么念头呀,竟想要让我自己饿死?这当然是个罪过。而且,我是真的想死么?难道盖茨海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真的那么诱人?听说里德先生就葬在那样的墓穴里。这一念头又引得我想起他来,我越想越害怕。我已经记不得他了,不过我知道他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哥哥——是他在我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后收养了我,在他临终时,还要求里德太太答应一定要像对待亲生儿女那样把我抚养成人。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已经遵守了这一诺言。我觉得,就她生性能做到的范围讲,确实也是如此。我毕竟不是她家的人,她丈夫死后我和她更无关系,我只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外人,怎么能让她真正喜欢呢?由一个勉强许下的诺言束缚着,被迫做一个自己不喜欢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睁睁看着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人闯进自己的家庭小圈子,而且还要一直赖下去,这准是一桩让人最厌恶的事。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据说,要是有人违背了死去的人的遗愿,死去的人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他们会重返人间,惩罚违背誓言的人,为受到虐待的人报仇。我想,里德先生的灵魂一定在为他外甥女受到虐待而着恼,说不定会离开他的住处——不管是在教堂的墓穴里,还是在不可知的阴曹地府——来到这屋子里,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心怦怦直跳,脑袋发热,耳朵里充满嗡嗡声,我认为这是翅膀的扑动声;这时仿佛有什么东西靠近我的身旁,我感到压抑,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起身冲到门边,不顾一切地使劲摇动门上的锁。
门外过道里响起奔跑过来的脚步声,钥匙转动了一下,贝茜和阿博特走了进来。
“爱小姐,你病了吗?”贝茜说。
“多可怕的声音!简直要把我给震聋了!”阿博特大声嚷道。
“这是怎么回事?”又一个声音厉声地问道。里德太太从过道里走了过来。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吧!这会要了我的命的,要是……”
“闭嘴!你这样胡闹真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心里也准是这么想的。在她眼里,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真的把我看成是个满腔恶意、心灵卑鄙、阴险狡诈的角色了。
这时我伤心到了极点,痛哭不止,里德太太见了很不耐烦,待贝茜和阿博特一走,就二话没说,猛地把我往屋里一推,锁上了门,不再跟我多费口舌。我听到她匆匆地离去了。她走后不久,我大概就昏过去了,这场风波以我的失去知觉做了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