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钟意过你这件事情让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我对什么都不能确定。就算有时候我觉得饿了,我也会退一步想一想,我可能只是渴了,然后我会去喝水。再不济,觉得自己孤单了,我会去看看维多利亚港,它也在世界的尽头。
她出生那年,冬天特别的冷。
她被家人“五花大绑”,圆圆的小脸埋在巨大的襁褓里。父亲疼爱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终于忍不住开口向她母亲说想抱一下女儿。她母亲递过襁褓里的她,父亲竟一时失神,没有接住,她掉在了地上。她没有受伤,冬天的衣服穿得厚厚的,一点也不疼,她只是沉默着,看着很多凑过来关心的脸。过了一刻钟后,她才如释重负地哭得响亮。一家人终于放了心。由于当时反应太过迟钝,她长大后这件事还是个笑柄。
从小她就长得漂亮,喜欢所有女孩喜欢的东西。当她表妹一身泥巴向她叙述堆土的乐趣时,她害羞地转过头说:“我才不玩呢。”她哥哥拿过来一个当天刚抓到的蝈蝈,她愣了一下,圆圆的眼睛忽闪着长睫毛,吓得惊呼一声,跳进外婆的怀里。
她七八岁的时候,已经漂亮得所有人见了都要夸赞了,妈妈唯恐她受一丝凡尘沾染,对她无微不至,甚至于寸步不离。她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被骚扰的对象,喜欢她的男生如狂蜂浪蝶,从未停歇。她哥哥和她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读一所学校,一旦听闻有人意图不轨,便从高年级下来,一一警告那些毛头小子切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对这些并不敏感,也不自视清高,但还是没什么朋友,一个人做什么都慢慢的。
到了中学,身边的女孩几乎都有过那么几段恋爱故事了,唯有她似乎因为反应太慢,被遗忘在后。她没试过抽烟,她也不能喝酒。有年夏天去厦门,满天星光下她突发奇想买了瓶啤酒,花了半天鼓足勇气也才喝了一口,就脸红了。
高二那年,有个非常好的男生约她出去玩。他们都在艺术班画画,曾经被分组到一起点评,此后的交集无非也就是在走廊看到对方时低下头的“你好”,“再见”。她正好要买些美术材料,反正得出去,于是就答应了。
他们一起坐地铁,不只买到了材料,还去看了画展,还去了冰室喝糖水。她从未那么开心过,虽然她不敢笑得太大声,但她的确很快乐。后来她经常和他出去,渐渐生出了情愫。
在地铁上,对面的女人跷着脚在画眉毛,另一个男人在歪着脑袋打瞌睡。男生跟她说:“我真的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她愣了一下,没能反应过来,男生看着她挺久,还是叹了口气。她其实很想说“我也是的”,但直到他到站,出站,她都没能说出来。
后来他就去了墨尔本,寄过信和明信片给她,他说那边的海不太冷,站在礁石上,会有在世界尽头的幻觉。她从没回过,她一直没想好。他的信和明信片持续过一段时间后,就再也没有了。
这些年过去,她还是一个人,她在家附近开了家陶艺工作室。小时候表妹一身泥巴让她玩土,她不愿,现在居然把玩泥巴当成了正业!她想起来都会抿嘴笑。她时不时也会一个人在工作室画画,卖得出就买几件首饰几件衣服,卖不出就去冰室喝糖水。她生活闭塞到遇不到新的人,一下班就急着回家待着。妈妈一直催她找对象,她也只是慢慢摇摇头,喝口汤,说:“我还是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上次去香港找她,她还在家里窗台前画画,桌上插着两枝纯白新鲜的马蹄莲,头发拢到耳后,瘦得仙风道骨,穿着一件真丝长褂。虽然离我那么近,我却觉得她有种吴文英写的“隔江人在雨声中”的疏离感。
她母亲从厨房端出两碗莲子羹,第无数次苦口婆心地让我劝劝她,不要那么封闭,毕竟怎么看她都是个极其容易幸福的人。可是她妈妈并不知道,我上次看到她自己去墨尔本拍的相片,都存放在她电脑的相册里,旁边有那么一段话:
“曾经钟意过你这件事情让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我对什么都不能确定。就算有时候我觉得饿了,我也会退一步想一想,我可能只是渴了,然后我会去喝水。再不济,觉得自己孤单了,我会去看看维多利亚港,它也在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