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
午后。
城主府大殿下的地洞里。
齐云天用肩膀顶了顶背后的和尚,有些无趣的说道,''那二人去海上了。''
''齐施主,你不是安排的很好吗?怎么没想到他们会去海上?''
''我只安排了你,那位无瞳,我又怎么安排的了呢?''
''也是。''和尚看着身下的阵眼上流转的灵力,好几个时辰了,依旧没有要运转的样子,不免有些疑惑,''那二位施主既然去了海上,咱们是不是也不用等了,这阵眼已经耗费了我大半的灵力,还没有一点动静,齐施主你到底能不能让它运转啊?''
齐云天往后靠了靠,''再等等!''
和尚抬手摸了摸头顶的那几排疤,''还等什么?这大阵估计用不上了!''
''禅子和你们那位陛下就真的只想分那么一丁点的好处?说的是自由通商,可这岛城真的落到别人手中,自不自由的还不是人家说了算?''
''禅子其实不想!''
''不想?''
''禅子说岛城不可争?''
''既不可争,为何还要来?''
''除了禅子,其他人都想争一争。''
齐云天笑了。
和尚看不到齐云天笑,却感觉的到。''你笑什么?''
''没想到你们这位禅子,还真是如传言所说,人小鬼大啊!''
和尚苦笑一下,''贫僧该走了!''
''不急,再等等!''
''齐施主,现在,等已无用。无瞳若是诚心想分一杯羹给我们,就不会去海上了!''
齐云天顿了顿,''可我等的不是他们!''
''哦?那齐施主还等谁呢?''
''齐天宗弟子。''
和尚平静的说道,''那更不用等了,他们来不了了。''
''什么?''齐云天长身而起,转到和尚面前,''和尚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们来不了了,你等有何用?''
齐云天蹲下身,盯着和尚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师兄恐怕早已在齐云山了。''和尚不紧不慢的说道。
齐云天怔住,缓缓的跌坐在和尚对面。
''大魏和南齐争了多少年了?禅子虽年少,却也洞明了世事。他看似不想你们南齐做大,实则是怜悯那些有可能卷到这件事中丢了性命的人。是我佛的慈悲情怀。''
''这么说此事北魏在协商后其实已经早作了局外的打算?''
''我说过,禅子本不想!''
齐云天一时语塞,挥挥手,''那你走吧!''
和尚准备起身,却发现已经无法站立了。身下的阵眼还在源源不断的吸取灵力,身体中的灵力已经无法被掌控,甚至自己的身体都已经无法掌控了。
和尚没有挣扎,一脸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走啊!小和尚你怎么又不走了?''齐云天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了。
''我走不了了。''和尚没有睁眼,依旧平静。
''这就对了,这阵眼中的灵力其实都是你的,我在这阵眼中施下了神魂,等你喂饱了它,再走也不迟。''
''好。''和尚平静的点点头。
''你不怕?''
''禅子当日说,我和师兄有一进必有一退,我当时还颇为介怀,如今看来,他其实是最清醒的那一个!''
和尚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但只是这几句话的功夫,和尚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而他身下,阵眼那片铁块上繁复的纹路中,肉眼可见灵力的大量涌入,不知藏在铁块中何处的神魂似乎发出了沙沙的吞噬声。
和尚的面色渐渐发黑,裸露在直裰之外的皮肤渐渐松弛,脸上布满了沧桑。
和尚竟然在这几句话的时间里,释出了全幅灵力,连堕两境,直到那只藏在暗处的神魂不再吸食,阵眼上流转的灵力才归于平静。
和尚睁开眼,眼神浑浊不堪,除了头顶的那几排疤,那个风华正茂英气逼人的小护法已经难觅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干扁身体挑着件破烂直裰的老和尚。
''我佛慈悲!''和尚宣了句佛号,艰难的起身,冲着齐云天双手合十施礼,缓步走到当初落下来的洞口下,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向上升去。
这一落一起,天地已大有不同了。
齐云天伸手召唤出阵眼铁块中的神魂,灰色的神魂落到他手上,却忽闪忽闪的跳跃不停。齐云天皱眉,''给点阳光就灿烂?''神魂似乎听懂了齐云天的话,乖巧的隐入了齐云天的手臂中。
齐云天走回方才和尚打坐的位置,盘腿坐下,阵眼上的符纹又亮了起来。
······
大魏都城。
潭拓寺深处的禅房中。
儒冠下那张方正的脸上微微显出些迟疑,手中的棋子已经拿捏了良久,终究没有落下。
对面年少的僧人微微一笑,淡淡道,''国师不必谦让。''
被称作国师的人皱眉道,''此子不落,劫不成,但若落此子,反倒又会让国师劫后余生。难啊!''
年少的僧人道,''同为国师,国师其实才是真正的国师。贫僧只顶着这国师的头衔而已,国师还是呼贫僧的法号吧!''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之后,将手中的黑子落到了棋盘上。
劫成,白子被拿掉了两颗,可棋盘上的形势的变化,却已经往白棋有利的方向发展了。
年少的僧人落下了一子,缓缓道,''国师,小师兄快要回来了。''
那人依旧没有接话,手中把玩着那两枚从棋盘上拿掉的白子,抬头看了看窗外。
······
大东海。
海水较天空更为湛蓝。
''和尚回去了!''云层上的荆无童目睹了金光沙土被水珠击溃,也不在意,只是看着远处岛城的方向,看着和尚落拓的离开,说道。
''新任禅子不简单啊!''李有志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荆无童。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世间就是这样,江山代有人才出。用不了多久,禅子就会成为真正的禅子,北魏可期了。''
更远的天边,有厚重的云层渐生,那边的海水变成了深邃的有蓝。
李有志有点茫然,除了不简单,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禅子了。
荆无童接着说道,''我知道,我就算占了这座岛城,它终究也不会属于西塞,崂山的背面就是北魏,岛城湾的南岸就是南齐,即使中州,也只隔着汐河上的一道回龙湾,怎么看都轮不到我们西塞。我若不圆满,倒还有几十年时间可用,现在,也许那片云彩就已经是我的劫了!''
''我早就说过,这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
''就算你说的对,但我也不会那样认为。你信不信,就算飞升了,我也要做那第一个回来的人。''
''如果我判断错了,也许你真的能回来。''
''这就是天道,我可以保证,你的判断是错的。''
''除非你哪天真的会来了。''
''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荆无童说完,手中红色法剑在天穹中划出一条弧线,云层之上,一座灰黄的古城若隐若现。
那是西塞的城池,放眼大陆,只有西塞的每一座城池都有这种只是看见就已经让人伤感的气质。
杂草顽强的生在城墙的石缝里,砖石表面永远留着一层黄沙,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即便晴朗,也从没有出现过蔚蓝。屋顶上没有一片瓦,都是黄泥抹就,因为没有雨,根本不用担心漏水。井台上的辘轳你根本看不出它的材质,因为井绳太长,完全包裹了它。过往的行人都是一样的面色,灰头土脸双颊躁红,麻木的眼神,破烂的衣衫。在西塞,这就是生活,就这样生活。
那座城由幻影变为实质。
李有志现在就在这座城中。他连忙抬手,想招来一汪清水,却发现已经没有机会了,这座城似乎就是某种封印,专门针对水的封印。
风沙扑面而来,鼓起了李有志的衣衫,砂砾打在脸上生疼。
风沙的后面,荆无童健步如飞,那柄红色的法剑,破开弥漫的黄沙,笔直的刺来。
李有志被风沙吹得快要睁不开眼睛,只是凭着模糊的轮廓,挥着手中的鱼竿,让鱼竿尖头冲出的那道灵力丝线扭扭曲曲的缠绕了过去。
那柄剑在鱼竿丝线扭曲的空隙里穿行,丝线捕捉不到它,它已经从荆无童的手中脱开,快的像一道闪电。
李有志的鱼竿没有碰到那柄剑,却似乎碰到了别的什么。李有志手中发力,那丝线缠绕着什么钓起来了,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查看,李有志顺手往城墙外甩去,丝线绷断,那被钓起的什么直接越过城墙,不见了踪影。
但那柄剑还在,而且已经就在眼前了,剑尖的劲气触到了李有志的额头,李有志后仰,双手握着鱼竿向上格挡,一阵金铁交鸣,巨大的劲气推着李有志后退。
身后已是城墙,李有志已经退无可退,那劲气还是没有丝毫的减缓,'轰隆'一声,他的身体直接被推到了城墙里,城墙浑然倒塌,跌落的砖石埋没了李有志的身影。
荆无童就是那个被丝线缠绕钓起甩出去的什么。
他没有施展术法,就这样跌到了城墙外的海水中,浸泡在海水中。
荆无童冲着半空的那座城招招手,那座城落在了海面上,城墙坍塌的那一段正好就在他的眼前。
他看着那堆散落的砖石出神。
有一块砖动了一下,接着是周边的好几块,最后,一道看不清的身影从那片砖石和尘土中站了起来。
荆无童飘在海水中,面无表情,他灰色的眼中,看不到海,看到的只是西塞的黄沙漫漫。
他体会不到身边的海水,他的心里始终是那片挥之不去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