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北部,离边境不远处。
北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低山丘陵,长满了茂密的丛林,向来是山戎人出没的地方。往南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秋收之后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芬芳,遍野的野菊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
一行百余人的队伍逶延着向东而行,中间的帷车里面坐的正是范玉儿,她时不时挑开帷幕向四下张望,美丽的风景也解不开郁闷的心情,脸色阴沉沉的要滴下水来一般。
队伍打头的是一辆装饰的流光溢彩的战车,意气风发的荀吴挺着欣长的身子不住地向四处眺望。显赫的家世培养出来的贵胄子弟的优雅风范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与生俱来的傲气让他鄙视众生,蔑视一切。
当他受邀陪同范玉儿一起去栾邑省亲时真是喜出望外,能与心中倾慕之人一起同行数百里路程更是让他兴奋不已。只是一路上不管他使尽了各种解数巴结讨好美人儿,范玉儿始终没给他一点儿好脸色看,夹枪带棒的软硬钉子没少让他碰,弄得他无可奈何只能远远的躲开,不去招惹这位冰山美人为妙。
昨日在栾邑西边向北改道为途经魏邑再折向东去韩邑之时,范玉儿更是大闹一场,若不是老家将范忠拿出范匄的手令,还不知如何收场。一行人默默前行,再也没有了观看沿途风光的兴致。
突然间前方尘头大起,隐约中一彪人车“呼隆隆”涌将过来。荀吴先是一惊,持戈在手忙令卫士们结阵警戒,继而当他看清楚当先两车上面打出的旗帜上一个“魏”字一个“栾”字时,松了口气下得车来立在车前,含笑相迎。
对方队伍到了近前也是轰然而止,只见当先两车上下来两人,皆是熟人,一个是文质彬彬玉树临风的栾氏适子栾盈,另一个手抓一条狐尾不停甩弄,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壮汉正是栾盈的妻兄,下军副将老将军魏绛的嫡长孙魏舒。后面车上陆陆续续下来的也都是栾氏和魏氏的近支子弟和一些其他世家的公子哥儿们。秋高兽肥,这些人结伙出来游猎僖玩来了。
荀吴却在队伍中一眼就看到了黑不溜秋的栾鲂,心中暗道“糟了!”眉头一皱却又立刻舒展开来满面带笑的迎上前去,与众人一阵亲切的寒暄。
范玉儿正纳闷车队为什么停下来时,贴身的婢女欢天喜地的跑过来禀报:“小姐小姐,你可知前面是谁家的人马?”
“死丫头!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玉儿嗔怪道:“这已是魏氏封地,不是魏家的公子们出来游猎还能有谁?”
“呵呵,好叫小姐得知,不只是魏家的人,还有栾氏的公子们也在一起呢!”
“啊!?”范玉儿一把挑开帷帘站起身来,睁大了美目张望了起来。
原本她以为这一次还能途经栾邑,说不定还能碰见栾鲂倾诉衷肠也未可知,孰料祖父和父亲让那讨嫌的荀吴一路跟随,还要从北路绕过栾邑,弄得她一肚子没好气,刚出门时的好心情也消散殆尽。没想到能碰上栾氏族人出现在此地,不觉得心花怒放,放眼寻觅起衷情之人的身影来。
当那在梦中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回的黑黑的微笑面容出现在视线之中时,她不由得心头鹿撞,一颗心狂跳不止。扬起手欲要和他打个招呼,忽又想起光天化日之下还有那么多的世家公子们在一旁,俏脸一红忙钻回车内,隔着帘幕的缝隙偷眼看着栾鲂,想着如何才能找个机会和他在无人之处说上几句贴心话。
当她刚才在车上露出容颜之时已被众人看在眼里,如此天仙般的美女,人群中一阵阵赞美声此起彼伏。
“好美貌的姑娘!”智氏的嫡次子智起赞道。
“真是仙女一样的美人儿,可惜轮不到我拥有。”中行氏的庶子中行喜嬉皮笑脸的道。
“那又轮得到谁呢?”羊舌氏的三公子羊舌叔虎问道。
“你没看见吗?荀偃上卿的爱子荀吴在一旁护花,岂能轮到吾等庶出的穷儿子呢。”籍家的庶子籍偃在一旁幽幽的调侃。
箕氏的箕遗在后面“嘿嘿”一笑道:“那可不见得!譬如栾二公子栾鲂,今春曾英雄救美,或许玉儿姑娘知恩图报以身相许亦未可知啊!哈哈哈...”
一帮子损友不禁看着栾鲂调笑戏耍起来,栾鲂一张黑脸臊得发紫:“众位哥哥不要瞎说,我父亲因她父亲而死,我又怎能...”
这些嬉闹的言语随风飘入正与栾盈魏舒二人东拉西扯的荀吴耳中,令他心中一阵阵醋意难耐,他偷眼看着栾鲂,嫉妒的目光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恨意。
这时老家将范忠上前禀报:“荀公子,我家小姐忽然身体不适,不想在继续赶路颠簸,要在此处歇息,可是您看在这山野之处...”
“山野之处又能怎样!”不等范忠说完,魏舒在一旁豪迈的叫道:“不说我晋国如今威名远振,山戎野人数年未敢犯境,就凭我等所率这二百久经沙场的亲卫,个个都是能以一敌十的勇士!何惧之有!”
栾盈也是兴致勃勃:“魏兄所言甚是。天光不早,此处风景秀丽,在此扎营小聚一下正好!”他拍了拍荀吴的肩膀:“我奉母亲到洛邑休养,与吴弟多日不见,甚是想念。正好今日刚刚猎获了不少飞禽走兽,今晚我们在此野炊,喝个一醉方休如何?”
“好啊!好啊!”众公子一起鼓噪起来,荀吴推辞不得只能依从。各府亲卫家兵一起动手,扎下的营盘虽小却是按着军中规制,中规中矩一丝不苟。
夜色降临,一轮明月从天边升起,银白的月光洒满了无边的原野。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上烤熟了各种各样的野味,诱人的香气随风飘荡,众人欢声笑语,边吃边饮,一直闹腾的精疲力尽才醉醺醺的钻入各自的营帐内歇息。
卫士们除了轮值的岗哨,也一个个进入了梦乡。长年的胜利麻痹了他们的神经,不远处的山林边上,一群黑压压的山戎野人悄悄摸了过来而他们没有察觉。这是一个今年遭了灾的部落,他们已经饿肚子很长时间了,闻着烤肉的香气就杀过来了。管他什么人在那里,能抢到食物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他们的妇孺老幼还在山那边嗷嗷待哺呢。
心事重重的栾鲂在酒宴上默默地看着闷闷不乐的范玉儿,躲避着她探寻的目光。直到酒宴散了才一个人溜转到了营地北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上,抬头仰望空中的明月,似乎又看到了他将玉儿从水中救出来弄醒后她先是诧异然后又像鲜花绽开一样的美丽面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陶土烧制的“埙”,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顿时凄凉哀怨的乐声飘向四周的旷野。
“你吹得是什么曲子?为何如此忧伤?”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栾鲂急回首观看,只见范玉儿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不远处,一双美目深情款款的注视着他,南边影影绰绰的几个身影,玉儿的贴身婢女和老家将范忠领着两个家兵伫立在那儿守候着。
栾鲂悲切的回答:“我少年丧父,母亲又紧接着悲痛过度病亡,三年丧期还未满,我怎么会欢喜高兴呢!”
玉儿脉脉含情的看着栾鲂的双眼,款款而谈:“你不愿面对于我,还是因为你一直以为,真的是因为我父亲才致使你父亲丧身吗?是因为此事而不敢、不愿与我结缘吗?”
“难道事情不是那样吗?我伯父说话焉能有假?你是人见人爱的好女子,只可惜...”
“可惜因为父仇不共戴天才不得不视我范氏之人为仇敌么?”范玉儿急切的打断了他:“这些年你一直在栾邑守孝居丧,还不知道吧,当年你父亲麾下有重伤被俘贬为奴隶服苦役赎罪的幸存战士,近来蒙秦国国君开恩特赦,已随我父亲一起返乡归国了。他们已经向君上禀明了当日情形,证明了不是我父亲怂恿的你父亲出战,而是你父亲立功心切,邀我父一起突袭秦军,结果他轻敌冒进,不幸陷入威力无比的秦军箭阵战殁。若非我父见机的快迅速回转怕也是落得同样下场...”
栾鲂“噌”的跳将起来,目光如炬,充满了希望的光明与渴盼:“你说的...说的都是真的吗?...”
“焉能有假!”范玉儿斩钉截铁的道:“这些人还在新绛城内,君上嘉奖他们的英勇忠贞,已经封了他们一些小官儿做,你尽可随时去探问,都城的人都知道这些事,我骗你作甚!”
栾鲂大为振奋,激动的搓着双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动情的望着范玉儿,急促的道:“我当然相信你!你这样纯真、可爱的姑娘是不会说谎的!”
“可爱?”范玉儿高兴的扬起俏脸儿:“你方才说我可爱!”
“是的!可爱!当日我从水中将你救起,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栾鲂激动的回道:“然而当我得知你是范氏女子,父亲的仇恨像巨石般压在我心头。从春天到现在,我想念你,可是又强迫自己不去想你!你知道我心中的煎熬吗?你可知我压抑着自己真情实感的痛苦么?今天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栾鲂伸手把玉儿拉到身前,深情的注视着她的双眸:“你对我的情意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呢?今后我不会再躲着你了,回去我就请族中长老去你家提亲!玉儿,好姑娘,我...我爱你!”
范玉儿的心就像是久旱的大地遇到了从天而降的甘霖,动人的情话让她的身体如同融化在春日暖阳下的冰雪般软了下去。她兴奋的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扑上去抱着情哥哥呢喃细语道:“这...这不是梦吧!...鲂哥哥,我...我也爱你!”说完羞涩地将头依上了栾鲂的肩膀。
月亮像是一只清澈的大眼睛,默默注视着一对刚刚敞开心扉情窦初开的恋人。明亮的月光下俩人的身影拉了好长好长...
家兵们怪笑着背转身去,婢女掩嘴偷笑,没人注意到营地大门阴影里伫立不动的荀吴。他此刻心如刀绞,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眯着的双眼中眼波流转,忽而嫉妒,忽而爱怜,忽而幽怨,忽而愤怒,最后是一片难以言状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