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都城新绛。
凛冽的凉风卷起了道路上的枯叶,两边房屋屋顶瓦片上的白霜预示着即将秋去冬来,百姓们蜷缩着身体笼着手在街上匆匆而过,人人心中都似乎有着说不尽的悲凉。
此番晋候亲领大军西征伐秦,一直没有像过去征战中原那样不时有捷报传回,反倒是一些不吉利的流言蜚语传回新绛城。听闻今日大军返国,许多闲人开始慢慢聚拢在几大世家的府门外不远处,默默地等待着观看贵族将军们与亲人团聚,或是某家的家主或者公子哥儿躺在战车里回来。
栾氏府门外,栾黡正妻范祁和栾针的妻子羊舌氏正领着儿女和姬妾们在守候着。外面一直风传栾氏有人阵亡,二女皆是忐忑心头惴惴不安,期望自己的夫君能平安归来。
远处传来战车轮响,栾黡带着自己的家兵卫士们回府了。他高大威猛的身躯挺立在打头的车上,眉梢眼角带着一抹深深的愤懑和哀怨。
羊舌氏远远看见后面栾针的战车上无人站立时立刻摇摇欲坠,她的儿子栾鲂赶忙扶住她,等车驾行到近前看到上面安放着一具崭新的棺木后羊舌氏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
栾针的姬妾们一边搀扶救护着夫人一边放声大哭起来,栾鲂更是急奔车前抚棺大声悲泣。他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尚未长大成人就失去了顶门立户的父亲,今后漫漫人生路何人可为依仗?在他身旁正亲切的抚慰他的年青男子,正是栾黡的嫡长子,未来栾氏家主的继承人栾盈。
栾盈比栾鲂大个两三岁,浑身上下充斥着贵族世家子弟数代优渥生活养成的优雅风度。虽然悲痛的泪水也模糊了他的双眼,却还能理智的扶着栾鲂去迎接自己的父亲,栾氏的现任家主大人。
栾鲂此时已哭成了泪人,他的面容与栾盈有几分相似,只是因酷爱在河中戏水被日晒水浸的皮肤黧黑,在一众世家子弟的白皙皮肤中很是显眼。他扑倒刚下得车来的栾黡怀中,哽咽的哭泣道:“伯父...吾父真的...真的战殁了么?”回手指向一个怀抱不满月的婴儿的姬妾:“他答应...要平安归来见一见...见小妹妹给她赐名的呀……”
栾黡强忍着悲痛,不欲在人前失态。他扶着栾鲂的双肩大声说道:“好儿郎,莫伤悲!今后尔等兄妹几人便如同吾亲子一般!吾定要将汝培养成人,日后承袭吾弟之爵禄,光大吾栾氏家族之威势!”转头向栾盈吩咐道:“盈儿,今日起鲂儿即是尔亲弟!”
栾盈躬身领命:“诺!吾本来就待鲂弟与亲弟一般。父亲此番征战辛苦,请回府安顿歇息。”
范祁此时也款款上前,对栾黡施礼道:“夫君一路辛劳,快请入府安歇吧。”
栾黡一见范祁如见寇仇,气不打一处来,并指如幹指着范祁鼻尖骂到:“贱人!汝弟范鞅怂恿吾弟偷袭秦军,陷入重围致其死于非命!那贼子若一同战殁还则罢了,却敢孤身逃命而还,吾本欲杀之,尔范氏只有此独子,且有魏老将军求情,吾已将其逐出晋国永不得见吾面!吾今见汝却如同见那贼子,从今以后尔迁往栾邑居住,再不要与吾相见!”
说完他撇下被骂的愣神了的范祁扬长而去,到自己的姬妾们那里左拥右抱的直入内室逍遥快活去了。
栾盈轻轻的拽了拽母亲的衣袖,呆立不动的范祁回过神来,一股怨气猛地涌上心头,眼中流转着哀怨、愤怒以致仇恨的目光,看着栾黡的背影消失不见,心意茫茫……
三年后,新绛城,晋候宫邸。
巍峨耸立的朝堂之中,晋悼公姬周高高距坐在君位上,雍容华贵的服饰衬托着他坚毅清秀的面庞,镇定又威严肃杀的目光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畏。
此刻他扫视着毕恭毕敬的群臣,不禁想起了当年十四岁的他自幼生长在京师洛邑,从小受到了为了躲避晋国诸公子血腥争夺国君之位的混乱而出奔国都的祖父严格而优良的教育,在栾书弑杀了胡作非为的晋厉公姬州蒲晋国大乱之后,诸大夫想到了这一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文公后裔,公推他继承晋国国君之位,当他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之后他向众臣道:
“寡人自祖上出奔外邦,原本没指望还能回到家乡,更没指望能当上国君。然所贵为君者,以命令所自出也。若只是名义上奉立却不遵其命令,不若无君。卿等愿遵守寡人命令则在今日,如其不然,望卿等奉立别人,吾不能拥空名而为傀儡,为州蒲之后续也!”
一番话嚇得栾书为首的众臣都战抖着拜伏于地:“群臣得贤君而侍奉,安敢不听君命!”
至此悼公确立了自己的威权,之后率群臣东征齐、鲁,南伐郑、楚,战无不胜,再次兴立了晋国的霸业,众世家贵族更是唯命是从,再不敢有人挑战国君的权威。
这一日朝会议事将完,悼公忽然唤栾黡道:“栾卿,尔岳父如今高寿几何?”
栾黡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的一愣,赶忙起身施礼道:“禀君上,吾岳父已过知天命之年。”
范匄也在一旁起身慨然道:“老臣今年已五十有一矣!”
悼公对着栾黡和颜悦色地又道:“栾卿,汝弟栾针将军为国捐躯已满三年,丧期已过,汝妻弟范鞅被你放逐在外,看汝岳父须发皆白,业已是风烛残年。范氏几代单传,难道汝忍心看汝岳父骨肉分离不得团聚,百年之后爵禄香火无人承嗣哉?”
栾黡顿时涨红了面皮,正要分说一二,悼公挥手止住了他:“前几日范卿上书求寡人,恰好秦国来使带来国书中也提及此事,寡人已准范鞅归国尽孝。来人,传范鞅。”
栾黡这时已是怒火中烧气冲顶门,欲要发作却慑于晋悼公积威不敢无礼。这时范鞅疾趋上殿,拜见完晋候之后对着栾黡深施一礼,诚恳地道:“姐夫!看在君上和老父面上,您就饶我一次吧!”
悼公也在上位唤道:“栾黡!寡人既已召回范鞅,今后不许汝再与他为难!况且当日范鞅亦无大错,近日有当初重伤被俘为奴的下军士卒被放归国,他们皆道是汝弟求战心切,轻敌冒进以致丧师辱国。范鞅侥幸逃得性命,尔作为亲戚当为之庆幸才对。”挥了挥手起身离开王座:“莫要再纠缠!散朝,范卿父子回家团聚去吧。”
栾黡无可奈何,愤愤地起身怒视着范鞅父子道:“若非君上之命,吾必杀汝!栾氏范氏势不两立,除死方休!”说完一跺脚恨恨地离开了。
范氏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两人目光中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一丝阴鸷的杀气,转眼间一闪而过,脸上堆上笑容对着围上来祝贺他们父子团聚的众臣频频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