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则骞一个人在百草堂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背着一个木药箱,一进门就瞅见了正坐着喝茶的赵则骞。
“你哪位?看病啊?什么病啊?”周老大夫在雪地里奔波了一上午,现在见着病人也摆不出好脸色了。
“周大夫。”赵则骞放下茶杯,起身恭敬地作揖。
“哦,不是来看病的啊。”周老大夫明显松了口气,将身上的木药箱重重地搁在了桌子上,倒了杯茶一口饮尽,大大喘了口气,才又看向赵则骞,“那你来做啥的?我徒弟呢?”
“萧大夫去库房拿药材了。我是阿白的朋友。”赵则骞一一回答。
“阿白的朋友?!”周老大夫猛地放下本来再次送到嘴边的茶杯,一脸不信地上下打量着赵则骞,“那不着调的丫头还有你这样像模像样的朋友?京城来的?”
赵则骞见过聪慧机敏的李鹿白,见过发傻犯愣的李鹿白,见过沉着冷静的李鹿白,见过天真活泼的李鹿白,倒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口中不着调的李鹿白,那应该是她卸下心防后才会有的样子吧。
赵则骞在心里感慨着,不知何时他才能推开李鹿白的那扇门,释放她心里所有的负担,让她嬉笑流泪都能随心所欲。
“在下赵则骞,是阿白在盛京的朋友,今日特来登门感谢周老大夫您的救命之恩。”赵则骞又是双手作揖,微微俯身,诚意致谢。
周老大夫撇过头使劲摇了摇手:“别对我做这样的礼,没什么恩不恩的,我一个做大夫的总不能见死不救,最重要的还是阿白那丫头命大,正好飘到了我们的船边。”
几句话下来赵则骞也算有点摸到这老爷子的脾气了,所以也不执意要对方接受自己的谢意,只道:“无论如何,你们救阿白于危难之中,又如家人般悉心照料她,我心中甚是感激。”
周老大夫示意赵则骞坐下,自己也坐到了茶桌的另一边,拿起原先的那杯茶喝了一口,叹道:“是那丫头自己挣来的福气,那样重的伤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可不是我这个大夫的功劳,只能说是靠她自己挣来的。”
赵则骞没有见过李鹿白受伤的样子,也不太敢去想象,每多想一分心里的恐惧就会多一分,那种无能为力、无处使力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到了。
“你今天来是要带她走的吧?”周老大夫继续说道,“明仪一定是被我那老婆子叫去库房里打包那些温补的药材了。你应该也懂的,阿白她那一身的伤看着是好了,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了,但是身体上这样的损伤是很伤元气的,不过好在她还年轻,有利的调理和进补还是能够恢复过来的。我也不管你是她的什么朋友,但是既然你能有心过来找她,有心替她向我们致谢,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了,今天你把她带走了,就一定要照顾好她。”
“我会的。”赵则骞郑重承诺。
周老大夫点了点头,倒是对赵则骞很放心:“我看你像是个靠得住的。”
赵则骞低头笑了笑,伸手拿起茶壶给周老大夫的茶杯斟满,并再次许下承诺:“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她的。”
周老夫人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夫君和赵则骞边喝茶边相谈甚欢的样子。
“怎么回来了都不进来知会一声,都等着你用饭呢!”周老夫人嗔怪自己的夫君,又对着赵则骞道,“让王爷久等了,还请随老身入内用膳吧。”
周老大夫听的一愣,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瞪着眼将赵则骞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重新又打量了一遍,然后看向自己的老婆子:“王爷?你说这小子是个王爷?”
周老夫人一眼瞪过来,瞪得自家老头子立马闭嘴消了音。
“还请王爷见谅了。”周老夫人笑着看向赵则骞。
赵则骞也已经站起了身,颀长身躯立于堂中,看着眼前的一幕笑而不语,温文尔雅之姿全不似京城摄政王府里的那个冷面王爷,因此当周老大夫知道眼前之人的来历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你真的跟我们家阿白是朋友?”周老大夫必须再次确认一下。
说曹操,曹操到。李鹿白从后头掀帘出来,就见着这三人站在堂中,大眼瞪小眼的样子,疑惑道:“怎么了?不是要开饭了吗?怎么都站在这里不动?”
李鹿白说着走上前几步,站到赵则骞和周大夫身边为两人互相介绍:“王爷,这位就是周百诚周大夫。周大夫,这位是三王爷,刚从京城过来。”
我已经知道了,你也不早点出来!周大夫心里嘀咕,脸上表情也臭臭的:“我知道了,你京城里的朋友嘛,过来接你走的。”
李鹿白可不敢自认赵则骞的朋友,赶紧解释道:“我是在王爷府上当了份差,这次是要随王爷去岳城做事的。”
“阿白在王爷府上做世子的侍读,这次王爷去岳城办事经过这里,正好遇到了阿白,就带着她一起走了。阿白一直念着她在京城的姑母,现在也算托了王爷的福,能捎个消息回去了。”周老夫人向着一脸糊涂的周老大夫解释了几句,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别再多问。
“厨房已经准备开饭了,我们别再这站着了,都去后堂用膳吧。阿白,去喊一下明仪吧。”周老夫人张罗着几人往后院走,李鹿白听了吩咐,也小跑着去仓库唤萧明仪去了。
今天周家的饭桌上又添了一副碗筷,但是由于使用这副碗筷的人身份特殊,因此气氛却不像往日那般说说笑笑的热闹。
“都是些家常便饭,还请王爷莫要嫌弃。”周老夫人客气地说道。
赵则骞刚在饭桌旁坐下,就看到了桌子上几样熟悉的菜色,都是在行宫的那段时间李鹿白亲手做过的,是李鹿白心中家的一部分。
“家常便饭好,我也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家常便饭了,有几个菜看着倒是和阿白的手艺很像。”赵则骞扫了一眼桌面,又看了看李鹿白。
“周奶奶不让我下厨,我就教给厨房里的大婶了。”李鹿白夹了一块糯米蒸排骨到赵则骞碗里。虽然赵则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凭着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在行宫的时候她还是看出来赵则骞是喜欢这道菜的,而且她现在还记在心里,刚刚特地嘱咐了一下厨房。
赵则骞看着李鹿白夹到自己碗中的那块排骨,思绪有一瞬间飞回了行宫猎场的营帐里,在那里,他、阿白、昕儿,他们三个人一起吃过很多顿饭,像一家人一样。那个时候,阿白也会像这样将一块排骨夹到他的碗里,虽然他知道她只是照着王府里下人布菜的规矩在做,但是那块排骨的味道总是格外的不同,格外的好。原来自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这么留恋和她一起用饭的感觉了,那种感觉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是家的感觉。
赵则骞夹起排骨尝了一口:“还是比不上你做的。”
“会吗?”厨房的潘婶子是个老厨娘了,做饭的手艺相当不错,李鹿白一直觉得对方按照她的食谱做出来的菜要比她自己做的好吃。她疑惑地夹起一块排骨,尝了一口——不会啊,排骨香嫩入味,糯米软糯香甜,蒸的时候底下肯定衬了粽叶,一口咬下去满嘴清香。
“看来王爷是吃惯了你做的了。”周老夫人笑眯眯的说道。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众口难调了,李鹿白心里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提议道:“那要不今天晚上我来下厨吧,我给大家做一桌菜,就当践行了。”她一想到马上要离开,心里还是难免不舍,这段时间周家老两口一直在照顾着她,她也想在走之前尽一点自己的孝心。
周老夫人怎么会不知道李鹿白心中的思量,她看了一眼周老大夫,见他点了头,便也没有再阻止李鹿白下厨:“也好,让我们也尝尝阿白的手艺,我让香宁和潘婶子给你打下手。”
“也别做一桌子了,就拣着拿手的做几道我们尝尝,以后总归还有机会的,她还能不回来看我们吗?”周老大夫补充道,冲淡离别之愁最好的办法就是期待下一次的相聚。
“待我们在岳城办完事,我一定带她回来看望二老,到时候若两位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一起去京城。”赵则骞的一句话倒是说到了李鹿白的心里,她也一直有接两位老人去京城小住的打算。可是这件事情由赵则骞来安排,她觉得太奇怪了,她跟赵则骞的关系没有亲厚到这个份上,周家二老跟赵则骞更是非亲非故,素不相识。
“不用麻烦王爷了,我们老两口天南地北的都走过了,要是想去京城自己去就行了,不用这样麻烦别人。”周老大夫也是拒绝了赵则骞的好意。老人家自从知道了赵则骞的身份来历,对他的评估倒不如之前了。
赵则骞也没有勉强的意思,只是道:“三十多年前,天下兵乱,先武帝还在征战天下的时候,曾得过周大夫的援手,免了一场军中瘟疫之灾,这样算来周大夫便是我赵家的贵人和恩人了。天下大定后,先武帝曾经多方寻找周大夫的下落,可惜都未果,这次若能接两位到京中颐养天年,也算了却了先武帝的一桩憾事。”
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李鹿白想到之前在知县大人府上赵则骞提过的周大夫跟武皇帝的渊源,原来就是这个吗?这样看来,赵则骞要安排周家二老去京城的提议倒是合情合理了。
不仅李鹿白惊奇这个渊源,就连周老大夫本人都对这件往事没有什么印象了,他挤着眉头稍稍想了想便作罢了:“算了,老头子我当了一辈子大夫了,治过什么病,医过什么人,早就盘算不清了。”
倒是周老夫人还有些印象,她细细回忆着道:“倒是有过这么一回的,我记得是在陇西,当时正逢大旱,许多人都受不了酷暑病倒了,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暑热引起的,没成想却传染开来成了瘟疫。当时我家老头子正好在陇西寻找一味药材,没成想因缘巧合,那味药材正好是克制瘟疫的关键,也是天意了。我印象中那时候确实有一支军队驻扎在陇西的。”
“就是在陇西的事情。”赵则骞起身,双手作揖微微俯身拜向周老大夫,“晚辈在此代赵家先辈向周大夫致谢,两位往后若有什么差遣,晚辈定当尽力。”
李鹿白抬头看着赵则骞认真的表情,耳边回响着他方才诚挚的道谢,眼前这个人仿佛不是那个手握重权的上位者,而仅仅是一个在长辈面前谦恭有礼的小辈,跟所有普通家庭里谦恭有礼的小辈没有什么区别。这是李鹿白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赵则骞,一个没有了距离感的赵则骞。
周老大夫也是没有料到赵则骞会有这样的举动,面前这个自称“晚辈”的人跟市井传言中的那个“摄政王”实在是有太大的不同,也不知道是天下人被蒙了耳朵,还是眼前这人太难以捉摸。
周老大夫摆了摆手,示意赵则骞坐下来:“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也不要说这些谢不谢的话了,当大夫的救人也是应该的。再说你既自称‘晚辈’,我也不算帮的外人。”
李鹿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这老头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还真就摆起长辈的谱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赵则骞脸上的神色,随着赵则骞重新坐下来,她的目光也一路追随着他的侧脸不放。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赵则骞突然转头看向李鹿白,害的她还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视线,被碰了个正着。
李鹿白迅速撇过头垂下脸,低声道:“没……没有……”
赵则骞看着李鹿白红了一片的耳朵,笑意从眼中一闪而过。
周家的人何时见过李鹿白这样小白兔的样子,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样一个插曲过后,饭桌上的氛围就轻松了不少。
“吃饭,吃饭吧,再不动筷子,这饭菜可真的就要凉了。”周老夫人再次招呼大家吃饭,“香宁,去厨房看看给阿白准备的鸡汤好了没有,好了就端过来吧。”
不一会儿,一碗浓香鲜美的鸡汤就被端上了桌。李鹿白和萧明仪两人给桌上每人都盛了一碗。赵则骞闻着鸡汤里飘出的淡淡的药味,就知道这碗为李鹿白准备的鸡汤是什么意思了,看来周老夫人是在暗中提醒他。
果然,就听周老夫人道:“阿白,我让明仪给你准备了温补的药材带上,你要记着经常炖汤来喝。”李鹿白是跟着赵则骞走的,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在座的也就李鹿白没听出来了。
“好的,我会记得的,谢谢周奶奶。”李鹿白回答得特别认真。
“我照着每次要放的量包的药材,每次五海碗水加一包药,然后熬成两碗,药效最好。”萧明仪也叮嘱道。
李鹿白点头:“我知道了,萧姐姐,这话我听你嘱咐过潘婶子好多次了。”李鹿白笑着拉住萧明仪的手,这段时间里,她与萧明仪相处得早就如同姐妹一般了。
“你记着就好!”萧明仪反握住李鹿白的手,内心也是十分不舍,自从她十年前离开京城的繁华后,就一直一个人独居一院,甚少与人来往,三年前机缘巧合拜了天下名医周百诚为师,就开始了江湖漂泊的生活,从未在一处久呆过,更别提结交什么朋友了。这次跟随师父师母回乡长住,碰到了李鹿白,两人年龄相差不大,相处甚欢,这段时间下来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下午前头没事的话,我也去厨房帮忙。”萧明仪又提起之前李鹿白准备晚膳的的事情,李鹿白的身体一直是她亲手料理的,这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妹子遭受的痛苦她再清楚不过,因此也一直十分照顾着她。
“那不行,萧姐姐你的手是用来把脉持针的,万一弄伤了可怎么办?”李鹿白看着萧明仪葱白的纤纤十指,一口拒绝。
萧明仪哭笑不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笨一个人呀?”
“不,你是太聪明了,我怕我唯一的本事都被你学了去!这样我就就没什么可以炫耀的技能了!”李鹿白一副我就是不会让你进厨房的样子,特别理直气壮。
“你这丫头!”萧明仪被逗得掩唇直笑。
“原来做饭才是你的技能,那看来我不该让你做昕儿的侍读,而该将你调去厨房,正好豫园的小厨房里还缺了个厨子。”赵则骞似真似假地说着,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真的假的?!李鹿白一时摸不清赵则骞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在……开玩笑。可是赵则骞是会开玩笑的人吗?她还真不知道。
“这个……我觉得豫园小厨房里的大厨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就不需要再多我一个了吧。”李鹿白喜欢在食物上花心思,她曾经梦想的毕业后的生活就是能够在每日忙碌的工作后回到自己的小窝,花些时间做上一份令人食指大动的晚餐,让家里充满烟火的气息和食物的香气。可是,喜欢做饭并不代表她喜欢整日呆在厨房里,尤其是没有油烟机的厨房里。所以她小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完又补充道,“而且我觉得我做昕儿的侍读做的也挺好的。”只是这话说得底气略有不足。
饭桌上又是一阵笑声,周老夫人放下筷子,拭了拭眼角溢出的几滴眼泪,道:“你这丫头也有这样讨饶的时候,平日里那事事占理三分的劲儿都到哪里去了?”
不要说得她好像很蛮横跋扈的样子嘛!好歹也要让她在雇主面前保持住老实可靠的好印象嘛!李鹿白不好意思地对着赵则骞笑了笑,特别卖乖。
“她就是喜欢斗嘴,说说笑笑就能逗人开心,这也算是这丫头的长处了,我看不比她做饭的手艺差。”周老大夫倒是开口维护起李鹿白来了,但是说的话更是叫她红了一张俏脸,连头都不敢抬了。
不要把她说得如此废柴啊!其实她的特长还挺长……不,挺多的啊!想当初她填个人简历的时候,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呢,只是没有一样能在这里发挥出来的。
“阿白她学东西也很快啊,认药材的速度比我当初可要快了很多呢。”萧明仪也开始数李鹿白的长处,“账目也做的特别好,咱们柜台上的账册被她规整得多清楚啊,还有库房里那么多的药材,一下午的功夫也都整理得一清二楚了。”
对对!!这个说得好!李鹿白在心里疯狂点头表示赞同,面上却还是乖巧地低着头,作安静聆听状。
“那这样看来你会的东西还挺多的,这样的可用之才我还是留在身边吧。”赵则骞认真考虑后作出了决定。
我会的东西可不止这些!我还会包扎,还会缝伤口,还会治天花,还会抄书……李鹿白垂着头在心里狂数着自己的技能,错过了赵则骞眼中戏谑的笑意。桌上的其他人却都心照不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