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皮包展示在橱窗里，快一年了。
那是社长亲自委托制作的商品，售价高达二十万日元。摆放这个包的是家小小的皮革制品专卖店，坐落于新宿一家百货店一楼的入口处。牛皮包是给店铺带来高端时装店感的“陈列性实验商品”，但即便如此，差不多也该卖出去了吧。何况再有二十天就是圣诞节了。
“这孩子，为什么就是不受欢迎呢？”
岛原智美一边叹着气，小声嘀咕，一边用柔软的布擦拭皮包。皮包有着巧克力回火后的光泽和银质搭扣的设计，看起来美极了。如果稍微便宜点，说不定就能成为人气商品。为它驻足的客人原本很多，但在得知价格后，往往都带着放弃的表情收手了。说着诸如“好像保养起来很麻烦呢”的话，为难地笑着，慢慢走开了。岛原智美时刻谨记要热情小心地待客，却也没能让顾客把包带走。
“那当然啦，岛原前辈。在我们这种国内二线品牌上花二十万日元，还不如去买普拉达啊。”
后辈三芳露出虎牙笑着说。出身大阪的三芳不知为何给这个包取名“阪急”，或许是因为它富有光泽的茶色外观和连接京阪神的“阪急”电车颇为相似吧。
“这孩子，就像我一样呢。”
智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三芳说。如果“阪急”卖出去了，自己也就能正式成为伊藤君的恋人了吧，智美这样默默许愿。
伊藤君是智美刚步入社会时在联谊上认识的，结识至今已有五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却少得惊人。若换成一般情侣，这种进展可能也就是认识交往三周的程度吧。两个月能联系一次就算不错了。如果智美不主动要求见面，对方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伊藤君是代代木某大型补习机构的日语讲师，但他真正的理想好像是做剧作家。或许是这个原因，伊藤君对待日语特别严格，智美也因此总受到他数落。
“不是‘用’，而是‘在’吧，你真的上过大学吗？亏你还是服务业的。”
听了伊藤君的话，智美不情愿地在本子上誊写武者小路实笃[1]的《友情》，花了整整三天时间。不知道这样一来，自己的日语有没有变得好一些。
明明没有在交往，却对伊藤君言听计从，看着这样的智美，好友宇田带着吃惊的神情说：
“智美你还真是专一啊。明明是个美女却陷入单相思，真是可惜。”
说专一有些不妥。智美的心情，若用一句话总结，就是“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只要想想那些折磨她内心的漫长时光，就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回本。哪怕有一点快乐的、被温柔对待的回忆，自己就能放弃了吧。说实话，智美已搞不清是否还喜欢着伊藤君，或许只是在莫名其妙地较劲罢了。所以，用什么单相思之类甜蜜的词语形容她实在不合适。说到底，智美都已有些想不起，恋爱该是个什么状态了。二十七岁的智美，对世间该有的充满人情的男女关系已完全失去了感知能力。
“就好像，像我一样。”
智美停下擦“阪急”的手，又一次自语道。闪闪发光的搭扣，映衬着高远穹顶上装饰商场的五彩霓虹与蓝天。抬头可以看见知名建筑师为这个商场设计的八层空间，名为“来自天空的款待”。在充满了光的巨大空间中央矗立的，是上行与下行的手扶电梯。客人可以在电梯上纵览商场每层的风景。对客人来说，或许能享受开阔的视觉体验；但对在一楼工作的店员来说，看到的却是人从天上掉落下来的恐怖光景。若见到孩子在电梯上探出身体，更是会被吓得脊背发凉，仿佛自己要被无限高远的天顶卷入其中消失一般，让人无法不在意。因此，智美工作时会尽量不看上方。
今晚要与久违的与伊藤君见面。希望能有进展，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至少得敲定圣诞节约会。只要在谈话时自然而然地提到圣诞节，就能让伊藤君不自觉地回应而没法拒绝。
智美身上新买的蕾丝内衣，正刺刺地扎着她的胸和屁股。
2
他们约好在涩谷一个大型书店地下一楼见面。新书区聚集了下班回家路上的男男女女，热闹得不似工作日晚上。
智美边找伊藤君边闲逛，来到了恋爱随笔区。或许因为这里的书以粉色书脊居多，放眼看过去，一片朦胧恬淡，空气中也仿佛飘浮着砂糖和水果的香气。从前智美看不起这类书，如今却变得很是在意。这类书既然卖得不错，就说明应该有些用处。
智美大致扫了一眼，被插在书架上的一本吸引过去。书名是“像女主角那样恋爱吧！”，粉色与薄荷色的装帧夺人眼球。书封上是作者的大幅头像照片，她戴着眼镜、肤色白皙、脸型微圆。智美似乎有点印象。作者名叫矢崎莉樱，算是小有名气的年轻剧作家。看看版权页，是几年前出版的书了，突然更增加了一份可信度。智美哗啦哗啦地翻开书页。
“你是不是想谈一场电视剧女主角般的恋爱？要成为恋爱的主角，美貌不是必需品。只需一些技巧，你就能获得恋爱的主导权哦。”
书的内容，似乎是从作者自己写过的电视剧各个女主角身上学习恋爱的技巧。智美不算这位剧作家的粉丝，但看过几部她的电视剧，于是更加来劲儿了。
“我说你，在看什么书呢？”
智美被男性的高声搭话吓了一跳，手上拿的书差点儿掉下去。转头一看，伊藤君正嘲讽地笑着，站在一旁。
“看这种书会显得很饥渴哦，会让人觉得过于介意男人的想法。这有什么意思呢？你不感到羞愧吗？”
两个月不见，伊藤君穿着一身崭新的长款风衣。无论是衬衫与领带的颜色搭配，还是做了造型的头发，都比今天到店的男性客人时髦不少。伊藤君长了张白净的瓜子脸，若是做歌舞伎的旦角一定很合适。智美一时看得出神。虽然不想承认，但智美从少女时代起就是个颜控。在很少与异性接触的青春期，她只能将偶像或男演员当作恋爱对象，对异性的审美眼光苛刻到连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要不是伊藤君长得如此出色，自己或许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想到这点，智美略觉安慰。
“矢崎莉樱啊。哦——你不会是她的粉丝吧？”
“怎么，很奇怪吗？”
“啊不，没什么。矢崎啊。”
“嗯？你认识她本人？”
伊藤君有点意味深长地喃喃自语，露出忍不住的笑意。
什么嘛，智美鼓起腮帮，挥拳作势要打伊藤君。这样一来，被敷衍的智美也就不用考虑到底该怎么做才不会被深究了。伊藤君快步走向书店大门，智美慌忙把书放回书架，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在旁人看来，肯定以为这是一对正打情骂俏的情侣吧。智美在自动门那儿追上了伊藤君，若无其事地挽住他的手腕，却被冷冰冰地拂开。她几乎吓了一跳。
“别蹬鼻子上脸哦，吃饭去吧。”
踏上通往路面的楼梯，外面的冷空气吹下来，冰冷到让人觉得鼻子里面都要冻僵了。智美把可可色大衣的领子合在一起，跟在步履匆匆的伊藤君身旁。
凭什么自己要被这么粗暴地对待呢？说实话，智美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不甘心或许就是她无法离开伊藤君的原因。不是自夸，智美绝不是档次低的女人。一米六八的个子，苗条的身材，立体的五官，穿的衣服简约而有质感。对于精挑细选、考虑整体搭配打造出的穿着，智美自认为比普通的上班族女性都更胜一筹。她周身散发着她们没有的氛围与品位。就是现在，两个人走在道玄坂[2]，也不时有男性上班族回头看她。
智美不只外表优秀。她与父母一起住在九品佛，父母老来得女，在她的教育上不惜成本。从中学到大学，她读的都是以校规严格而闻名的贵族学校。在职场上，她也胜人一筹，销售量居同届中首位，明年应该就可以升做店长了吧。人们虽然都说，全是女人的职场人际关系复杂，但智美性格开朗又能干，无论前辈还是后辈都很喜欢她。伊藤君对自己到底有什么不满呢？自己明明很温顺，每次被指出不好的地方，也都能马上改正。
“喂，进来吧。”
听到这声粗鲁的召唤，智美抬起头，看到拉面店红色的布帘在眼前飘荡。连这两块脏兮兮的布，都像在嘲笑自己般雀跃起舞。这就是时隔两个月的约会。智美感觉自己在伊藤君心中的分量，正清楚地摆在面前。
“欢迎光临！”
柜台传来粗犷的唤客声。智美没办法，只能踏入店内。
“什么嘛，你这表情。是你说吃什么都行的，再说，这里很好吃啊。”
店里弥漫着豚骨汤底的浓烈味道，让智美的脸皱了起来。瓷砖地面又黏又滑，她慌乱地踩着纤细的鞋跟走在上面。两个人在油腻的柜台位子前并排坐下。伊藤君连问都不问，自顾自点了两份瓶装啤酒和拉面。
“在这里吃饭也还好啦。平时不怎么吃拉面，现在倒是有些兴奋呢。”
智美勉强挤出笑容，伸手拿过已经上来的啤酒为伊藤君倒酒。
“不用你倒。你这么殷勤表现反而让人心累。”
伊藤君马上把啤酒抢走。智美扑了个空，愣住了。杂志上写的那些恋爱技巧，对伊藤君全无作用。不过她认为，这也是伊藤君的优点。会这样想的自己一定很奇怪吧。
“对了，给，帮你买的糖果。考虑了好久，最后买了这个‘彩果的宝石’。”
趁着没忘，智美从自己公司出品的包里，拿出休息时间去地下商场买的果汁糖果。是伊藤君托她买的，他说亲戚家有特别喜欢软糖的女孩子来玩，想知道有没有能讨她欢心的糖果。
“彩果的宝石质地很软糯，可谓是果汁糖果之王呢。”
“哦，是吗？很不错的样子嘛。谢谢了，等下给你钱。”
伊藤君满足地接过，微微一笑。对随身物品和伴手礼之类都很挑剔的伊藤君，似乎很相信智美的品位。智美明知道他不会给钱，还是感到些许高兴。伊藤君搓了下手说：“那么，说正经的，矢崎莉樱呢，其实是我前辈。”
“欸？真的吗？”
“以前我说过吧。我每个月会去两三次她的事务所参加学习会。莉樱前辈呢，好像对我特别中意。所以其他学员都很嫉妒我呢。”
伊藤君看上去有些得意地耸耸肩，红色舌头舔着啤酒泡沫。
这样说来，智美想起来以前好像听他说过这事。不过，伊藤君几乎参加过所有著名的剧作家、作家主办的演讲、讲座、体验课等，打工的钱全都用在这上面了。智美就算听过这些名字，也未必都记得住。伊藤君对于在这些活动中学习剧作技巧、写故事的方法，似乎并不感兴趣，恐怕也没写过任何东西。他的目的不过是交了钱后，在这些场合遇到名人时能与他们打个照面而已。每当他兴高采烈地说起讲座的情形，智美总会想起“可以见面的偶像”这句话。遇见了谁，跟他说了什么话，伊藤君十分自豪地说着这些时，脸部的轮廓都变得比平时更鲜明生动了。说实在的，智美对这些话题并不感兴趣，也丝毫没有被他的才华或能力吸引。她甚至能相当冷静地看到，伊藤君从现在到十年后都会过着同样的生活。那么，除了伊藤君的外表，自己到底看中了他什么呢？
“今天我有话跟你说。”
“是什么？”
“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所以想找你商量。”
咚！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一声巨响。智美感到仿佛有一根沉重的圆柱形硬块从喉咙拧进了脖子根部。因长时间站立工作而发胀的小腿，也开始一阵阵轻微抽动。杯子隐约有些脏了，完全不起啤酒沫。伊藤君特意向前探出身子偷看智美的反应，她只好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矢崎莉樱会说什么呢？《像女主角那样恋爱吧！》上会写些什么呢？这种时候，电视剧的女主角应该说出来的、深深打动观众的台词，是什么呢？
“哦，这样啊。太好了。”
她终于成功地微笑着说了出来。伊藤君似乎略感失望地靠回椅子上，重新朝前坐好。
看他的反应，自己是不是该表现得稍微伤心点儿才会更可爱呢？拉面来了，两个人同时掰开筷子。智美其实很想打翻拉面，把碗扔到潮湿的地板上，号啕大哭，让店里乱成一团。或者带着混合了豚骨汤跟鼻涕的脸，哭哭啼啼地抬头看着伊藤君，让他知道自己的思慕。
可是，智美做不出来。他们又不是在交往。她曾经告白过，但都被对方巧妙地岔开了。只不过睡过几次而已。就连这一点，也因为伊藤君每次那副毫无兴致的样子，而从未好好地做完过。在床上，智美试图用自己所知最大限度的有关性的知识去取悦伊藤君，但她越是想要取悦，他就越是避开。这太悲惨了，以至于智美难以深究原因。这种事，连好友宇田都不知道。
“欸——伊藤君居然能喜欢上什么人。感觉放心了些。”
白浊的汤里渗出红生姜的粉色，看着有点恶心。
“难不成，那位，是矢崎莉樱？”
“怎么可能？不是啦。什么呀？我跟莉樱啊——那岂不是很厉害？这个设想很了不起啊！要是我跟莉樱那边的同学说了，大家肯定一阵爆笑。”
伊藤君一副对这个设想很中意的样子，像敲铜锣一样拍手欢腾了好一会儿。直到智美等累了，开始用筷子挑着配在拉面里的榨菜时，他才终于调整表情向前坐好。
“不要摆出这副坏女人的表情嘛，”伊藤君说，“这可是我难得的恋爱哦，你得支持我啊。是同一家补习机构里做前台的女孩。最近我开始在这家机构打工，是在新人欢迎会上熟悉起来的。跟我们同岁哦。”
智美哧溜哧溜吸着已经涨了的面条，把咂嘴声掩饰过去。哦，原来只是个打工的女人啊，智美恶毒地想着。当然，伊藤君也不过是个打工的讲师而已。想到这里，智美抱起拉面碗，自暴自弃地把加了大量蒜的汤全都喝完了。
“可能因为她是美术学校毕业的吧，总之，感觉跟一般的女孩不一样。阅读量不得了，对电影的兴趣也跟我很投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好像对恋爱完全没有兴趣，最近跟她搭话也不怎么理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对我感兴趣呢？最近为这事很是心烦呢。”
伊藤君带着一反常态的撒娇表情靠近智美，智美拼命忍住要脱口而出的叱责。无聊！肯定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杂草一样的女人，住在中央线沿线附近的廉价公寓，房间装饰得乱七八糟，过着贫穷的日子。伊藤君跟这种女人在一起，唯一的好处也就是不会感到自卑吧。伊藤君的自尊心应该很高。对同年代出生的男演员或运动选手，他总是能露骨地表现出让人吃惊的嫉妒。就连对智美的年收入和待遇也很在意，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伊藤君既然这么说，一定是很棒的人吧。”
“是啊，感觉是最理解我的人。如果是她的话，一定能支持我剧作家的梦想。而且她特别懂电影……”
那么喜欢电影，跟杉先生[3]交往不就好了？
“和一般的女孩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就是绝对不会喜欢《欲望都市》这种美剧的类型。”
伊藤君讽刺似的歪着嘴说道。他经常会把这部智美和宇田都很喜欢的美剧搬出来，一有机会就对此挖苦。说《欲望都市》太过资本主义、太过套路，弱化男性的存在，仅靠女性就构成剧情完整度等，绝对无法原谅。说什么原谅不原谅，本来这部剧也不是为伊藤君这类观众写的。想到这里，智美忍不住想叹口气。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个女人的事，没有再点菜，在店里干坐了两个小时。智美被店员冷淡的眼神看得无地自容，几次拉起伊藤君的袖子，他却没有任何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意思。算了，那就这样吧。这里离圆山町[4]也近，今晚就外宿吧。本来智美就抱着这个目的带了替换的内衣、牙刷和洗面奶，也给母亲发了消息说今晚住在宇田家。这时，伊藤君却突然说：
“啊，糟了，快要没有电车了，完了完了。”
他看了眼手表，慌忙站起来，差点撞到椅子，去收银处只付了自己那份钱，就飞奔出店外。吃个拉面还各付各的？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智美虽然觉得伊藤太过分了，还是急忙付钱追了出去。伊藤君住在千叶县老家，平时到东京都内[5]通勤要花一个半小时。据说是因为父母是有钱的地主人家，不放心唯一的儿子离家住。智美边跑边看着前面伊藤君的背影，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我说，你，给我站住！”
已经受够强装善解人意了。她铆足劲儿飞奔到伊藤君面前，牢牢抓住他的手腕，觉得自己此时的魄力简直像个能干的刑警。伊藤君被她抓得打了个趔趄。智美清楚地明白，接下来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但因奔跑而血流加速的自己根本控制不了。
“我说，时间已经很晚了。我累了。我们找个地方住下吧，好不好？”
智美感到路过的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投来好奇的眼神，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的确想休息了。脚已经肿得像要裂开。过了稍许，伊藤君深深叹了口气。
“抱歉，现在我做不到。我有了喜欢的人，我要对她忠诚。”
他带着似乎可怜智美的神情，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智美的脸颊触到他长长的睫毛和冰冷的叹息。他的体温与气味，让智美方寸大乱。她真想打自己一巴掌。对了，智美突然想起刚刚吃过的大蒜，慌忙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智美狠狠咬住嘴唇。比起恨伊藤君，她更无法原谅自己。我到底要被同一个人甩几次才甘心呢？自己并没那么尊重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还要如此全身心投入？真是对不起用心养育自己的父母。有什么可哭的呢？然而，泪水还是慢慢涌上来湿了眼角，她抬起泪眼紧紧盯着伊藤君。
“对不起，我再联系你哦。”
伊藤君满足般地摸了摸智美的头，竖起风衣的领子走了。风衣看起来很贵。机构里讲师打工赚的钱买不起那样的风衣，肯定是他爸妈买的吧。他就这样带着从智美这里得到的能量与自信，去找那个女人了吧。通往车站的平缓上坡，延展至四面八方。智美泪眼模糊地望着疾走向车站的行人，他们看起来像一粒粒沙子，在倾斜的纸上攀爬。
涣散朦胧的夜空，仿佛带着惊异的神情俯视着智美。
已经是极限了，不要再跟那个男人有任何瓜葛了，继续下去只会损耗自己。智美瞪眼看着几次回头窥探自己的伊藤君，在心里默默发誓。这种人和那种没用的女人最般配。可是——
为什么在回家路上，还是去书店买了《像女主角那样恋爱吧！》呢？
3
“我说，这是不是因为，伊藤君生性淡漠，本来就讨厌女人？”
宇田在用一只手打鸡蛋，说的话正中智美下怀，令她不由得心生感激。智美穿着波点围裙，衬托出她丰满而小巧的身体。
“他肯定是越主动就越退缩的类型。所以，智美没有问题。反而是你太完美而让他畏缩了吧。”
智美和宇田正在纪尾井町一家水果挞专卖店开设的料理教室中，面对面呈四十五度学习甜点制作。教室里的二十几名学生也在做水果挞面饼，担任讲师的男西点师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着。从一面落地窗中望出去，可以看到对面新大谷酒店边的林荫道。宇田在西点制造商的开发部门工作，因此智美经常陪她参加名西点师举办的一日体验讲座之类的活动。教室上方的等离子电视，正在放大画面播放刚刚拍摄的讲师搅拌和面的手法。在练习环节里，两个人便可以像现在这样边说话边享受课程。智美不像宇田是甜食党，但她还是很喜欢在料理教室与好朋友一起动手烹饪，况且还能烤出金黄色的点心，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消磨时间的方式。“是这样吗？可是伊藤君的淡漠不是只针对我吗？对补习机构里的那个女人，他可是积极主动得不得了啊。”
“所以说啊，那个女人不正是冷淡型吗？有文化，喜欢宅在家里，还对恋爱没兴趣是吧？要不是这种感觉不到性吸引的女人，伊藤君是不是就没兴趣了？”
“什么啊，说得好像我很饥渴一样！”
智美做出不满的样子，拿起刀切起了白色黄油。女校出身的智美是优雅而高高在上的类型，在伊藤君之前只交往过两个人，都是从对方主动告白、热烈追求开始的。遇到伊藤君这种油盐不进的人，自己才只好变成强势主动的一方了。
“哎呀，不要生气嘛。那个女人，肯定就是，像煦日和风。”
“煦日和风……”
冰冷的长方体黄油被刀切成小立方体，接着被切成更小的立方体，不断地改变形态，渐渐增多。伊藤君喜欢的女人也突然有了具体的形象。嗯，那个人应该无心化妆，刚洗过的头发像猫毛一样柔软纤细，迎风飞舞。她随意穿着宽松的针织毛衣和格子裙，总是在树荫下读外国小说。她没有远大目标，也从不汲汲营营地追求什么。她安于现状，不做任何反抗地活着，像水一样透明，像羽毛一样轻。
“这样的女人会让人想去追吧。不是电视剧里，而是独立电影里女主角的感觉。”
智美说着，便往冷却好的面团里加入切成小块的黄油，用手将其揉松软。和那个女人比起来，自己显得何其有贪欲！比照之下，自己完全就是妨碍女主角的恋情、傲慢而扎眼的女二号。和伊藤君见面那晚买的《像女主角那样恋爱吧！》，现在完全被智美当成了恋爱圣经。她真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读到这本书。
“唉，这就是每个人的喜好问题。再说，你到底看中了那个男人的什么啊？”
智美自忖肯定给不出像样的理由，只好缄口不语。他的气味、体温、声音、神态举止，她习惯了这些属于伊藤君的无形事物，想把它们全都占为己有。这种想法或许很愚蠢吧。
“虽然我承认他的脸长得不错，可是绝对算不上条件好的哦。能够接受你原本的样子、有像样条件的男人，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啊。”
智美一脸寂寞地看着路边的樱花树，想起联谊上认识伊藤君时的情形。那时候，自己为什么要跟蜷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郁郁寡欢的伊藤君搭话呢？至少当时在场的其他男性，都在像样的企业里工作。
伊藤君从认识智美那时起直到现在的人生，就像是在乘着手扶电梯。别人都陆续走下电梯，进入通往各个职场的楼层了，伊藤君却无动于衷。他乘的电梯越来越高，高到让在地面工作的智美看不清他的脸。这样说，可不是目眩神迷地仰慕、尊敬他的意思。伊藤君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脱离实际。他的生存方式，既无定论，也不便评判。即，所谓的云上之人。所以，喜欢他虽让人不安，也有轻松之处。
“我也没有那么受欢迎啦。在全是女人的职场工作没什么交往机会，我又不擅长参加联谊。我也知道追求伊藤君很徒劳，但眼前也没有什么别的让我觉得不错的人啊。如今要再找别人，既害怕也懒得。”
宇田看不过智美粗糙的揉面手法，终于不耐烦地拿过面团，砰地甩在大理石台面上开始敲打起来。
“这种话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说了？四年半前哦！四年半！我们都已经二十七岁了。你真的该结束这种负能量的死循环了。”
智美知道宇田是为自己着想，但她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宇田和女子大学时期认识的男朋友交往至今，明年就要结婚。追求稳定的她，是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的。
智美不是不知道，伊藤君在讲座、培训课程这些事上花了大量的金钱。假日能这样陪宇田来料理教室，自己的心就像羽毛般飘飘然。因为这样就不用在等待伊藤君的联络中，度过毫无意义的周末。只要周末能有点安排，智美就会觉得自己还是个有价值的女人，能学点东西就更是如此。虽然在料理教室里努力记着笔记，那些做千层酥皮时要如何掌控温度之类的技巧，在将来的家庭里其实也用不上。但在这飘浮着甜美香气的教室里，由著名讲师手把手教自己学习那些有着美丽法语名的技法时，对未来的担忧、与男人相处不顺利的现实，仿佛都被驱赶到了遥远的地方。伊藤君肯定也受不了一个人吧。为了度过充实、值得回味的时间而在讲座上花钱，这和自己是一样的。
“我们的店里，有个售价二十万的包……总觉得，我就像那个包。”
“嗯？什么意思？”
“虽然质量和设计都很好，但就是卖不掉……被说好像保养很麻烦什么的……谁都不需要。”
“肯定会卖掉的！因为是好东西！能够了解智美的人也一定会出现！因为你这么漂亮，头脑又好，性格也很好！”
智美用沾了黄油的手用力地抓着围裙，眼泪不由得涌了上来。如果宇田是男人就好了。如果宇田是男人，她就根本不会再考虑伊藤君这种无聊的男人。她一定只对宇田好。就在智美眯起眼看着眼前的好友想为她转性时，包里的手机振动了。智美看到来电的名字，倒吸一口冷气。距离拉面约会只过去了八天，伊藤君这么快就联络还是第一次。
“对不起，伊藤君来电话了，我出去一下。”
智美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的宇田抛在身后，用沾满面粉的手接起电话飞奔出去，连外套都来不及披，只穿了件薄针织衫。北风无情地敲打着智美，身边开过的进口车带起一阵风，翻动她的围裙。
“喂，是我。现在有空吗？”
伊藤君语速有些快，略带鼻音，听上去很性感。
“我来点心教室了，下次也做给伊藤君吃哦，是无花果和杏仁的水果挞——”
“今晚有空吗？晚上七点半要不要去演唱会？原定一起去的朋友临时爽约了，在涩谷公会堂。”
伊藤君很少这样主动发出邀请。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智美还是在脑中冷静地推算起时间。看了看手表，三点钟了，等水果挞烤好马上回家，应该还有换衣服补妆的时间。
“可以来吧？那就在会场附近的Doutor[6]见。门票现场给你。”
伊藤君说了个有名的大腕乐队名。第一次听说伊藤君喜欢他们。智美虽然完全没有兴趣，但眼下不管是跟他去看北岛三郎还是Lady Gaga，什么都可以。
“哇，真的可以吗？谢谢。我很喜欢这个乐队。”
不管怎样都不许迟到，要是放我鸽子可饶不了你，伊藤君如此叮嘱道，自说自话地挂了电话。智美不由得握紧拳头，内心一阵欢呼。从玻璃窗中望过来的宇田，正手拿硅胶刮刀呆呆立着，脸上带着愕然的表情。
智美终于回过神来。刚才的自己，马上就接了电话，马上就接受了邀约，用兴奋的声音答应了伊藤君。不管是哪一点，都是《像女主角那样恋爱吧！》里面提到的最忌讳的举动。
不过——伊藤君本来是打算和谁一起去的呢？
4
智美穿过人群来到涩谷公会堂前时，已经超过七点二十分了。代代木公园一带的天色完全暗了，树木的阴影营造出一种不安定的氛围。会场前人潮涌动，智美几次与人撞到肩膀。她跌跌撞撞地赶到Doutor，从门口挤了进去。店里人头攒动，没有伊藤君的身影。智美难得迟到，因为准备花了太多时间。要好好补个妆，认真地为穿什么和红色针织毛衣搭配而发愁，还要把教室里做好的无花果挞切成两块，小心地包装起来系上丝带、藏在包里。怎么办？伊藤君可能生气回去了。正当她这样想时，身边有人用沙哑而热情的声音招呼：
“请问，是岛原智美小姐吗？”
吧台位置坐着一个红色短发女孩，正向这边看来。是个脸小到让人吃惊、长得像混血的美女。她穿着荧光色的打底袜，仪态不佳地坐在那里，长长的腿让人觉得打底袜好像都要包不住了一样。
“太好了，我是宫田真树，你可以叫我小真。你是伊藤君的朋友吧？”
智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朋友，她被这个词打击到了。伊藤君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啊。
真树站起来，她穿着镭射印染的夹克，身上的项链哗啦作响。她全身的装束让人一望便知全都来自时尚快销品牌，但因搭配巧妙，一点儿都没有廉价感。很少有女孩比自己还高，智美崇敬般地看着她。能够穿得这么随性洒脱不做作，可能是艺人或是从事服装工作的人吧。真树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托盘，和气地笑着，催促智美出了店。
“给你，这个。今晚我们两个一起享受吧。”
真树拿出一对联票，撕下其中一张给智美。智美犹豫着伸出手。不管怎样，伊藤君今晚应该是不会来了。全身的力气突然没有了。她抛下一脸吃惊的宇田，飞奔回家，打扮好自己，然后带着蛋糕赶过来。回想过去的几个小时，她觉得自己既羞愧又可怜，恨不得马上消失。
话说回来，眼前的女人到底是谁啊，完全不像是培训机构里的前台。不过这么自信满满又好看的人，任谁都想追吧。
“啊，已经到开演时间了！快点，智美！”
真树突然拉住智美的手，带着她向入口全力狂奔。智美被拉着，也只好跑起来。为什么自己总是被耍得团团转呢？工作上，自己明明可以很好地教导后辈。智美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要去哪里了。
演唱会上，智美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十分讲究技术性却单调的节奏，谐音器配合的那些声音，完全渗不进她的内心。这种音乐到底有什么好啊？智美仿佛孤独一人置身于演唱会的热烈气氛之外，她从被伊藤君放鸽子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眼泪好几次都涌了上来。
真树看上去是在真心享受音乐。她摇摆着身体，不时举起双手大声呼喊。不附和男人，特立独行的美女，这才是，电视剧女主角那样的女性。
智美偷偷看着灯光下真树的侧脸，心里只希望能早点回家。
演唱会终于结束了，智美刚松了一口气，就被真树的大手牢牢地抓住肩膀说：
“我说，陪陪我吧，喝一杯就好。”
智美没有心情，却也无法拒绝，只好被拉着去了公园大道后面的一家西式居酒屋。拿起塑封的菜单一看，价格出人意料地便宜。真树看起来熟门熟路地点了牛油果沙拉和墨西哥饭，大杯生啤也很快被端了上来。
“干——杯，为了我们的相遇。对了，这个靴子好可爱，是哪里买的？”
智美解释说是自己公司的产品，真树很有兴趣的样子探出身子打量。一看就是对服饰品牌很了解的人。
“我是造型师，最近刚刚独立单干。虽然还没怎么赚钱。”
“欸？等一下，真树小姐是……”
“叫我真树啦！”
“真树不是培训机构里的前台？那个，和伊藤君共事的……”
瞠目结舌了半晌后，真树笑得像要从位子上掉下来一样。
“哈哈哈，那是我的室友小修啦。我今晚是代小修来的，我没说吗？”
“小修……”
面前的这位女人不是情敌，智美知道这点后，紧张的肩膀放松了。突然，她也能尝到啤酒的味道和泡沫的绵密了。她沉醉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叫了一杯。智美酒量不弱，只不过因为父母跟宇田都不喝酒，平时还是比较克制。
和真树一聊，智美才明白今晚的来龙去脉。本来这场演唱会伊藤君是计划跟小修来的，可是小修在开场前不久突然取消安排，把门票给了真树。知道小修不来，伊藤君也没了兴致。
“既然都是替别人来的，就一起开心下嘛。”
真树的话刺痛着智美的心。为什么伊藤君这么过分，要如此打击她呢？即便多少知道伊藤君对她的态度，她还是被打击得发愣。在伊藤君眼中，自己是多么无足轻重，今晚算是彻底清楚了。以后再也不会欺骗自己了。
对智美来说，无论是宇田说的话，还是在职场中获得的肯定，抑或是充实的周末、自己的父母，此刻都救不了她。伊藤君对她，没有哪怕一丝的喜欢。
“说起来，伊藤君对小修真是拼命啊。居然为了小修，疯了一样地弄到这么高价的门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小修很讨厌伊藤君呢。啊，对不起，你是他朋友我还在你面前说他坏话。”
智美忍受着头脑中被砰砰敲打的冲击，强行挤出微笑。都已经到这步了，干脆就被打击得更彻底些吧。
“没有，完全没问题。我跟伊藤君也不是那么要好，因为那个人啊——”
智美深呼吸，一口气说：
“超级自我。老实说我很受不了他。”
真树听闻高兴得要跳起来。
“哟！你还真敢说。我就知道你是可靠又有品位的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我也讨厌伊藤。嗯，虽然都是从小修那里听来的，没有见过本人。他那些行为，不就是个跟踪狂吗？”
“跟踪狂……”
“不管小修怎么拒绝，伊藤就是不断纠缠。本来要是他清楚地表白一下，小修还能明确拒绝的。但他的方式是死缠滥打地接近，真是让人讨厌啊。总是带着丧家犬一样的表情，在小修周围兜兜转转，小修都快崩溃了呢。但是为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兼职，她又只能忍耐。”
智美紧紧咬住牙关。丧家犬，感觉真树就像在说自己。或许伊藤君跟自己很像。一旦喜欢上什么人，对其他事物就视而不见了，做什么都是在白费力气，越拼命对方就越疏远。
“喂——你在听吗，智美？”
“啊，嗯。”
智美被真树急切的声音唤了回来。真树拿出柔和七星[7]点上火，夸张地嬉笑着，准备继续毫不留情地抨击伊藤君。
“伊藤真是卑鄙啊。明明知道小修多么渴望这场演唱会的门票，这是使用金钱的力量啊。小修最初想勉强来的，我看不过才说我替她来。本来想见到伊藤教训他一顿的。”
“嗯……”
“智美呢，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有关伊藤的坏话？我每天晚上都从小修那里听来这些。之前还有呢……”
忍无可忍。智美把啤酒杯往桌子上一顿。鼻子里面很疼。伊藤君真可怜。为了不被对方拒绝，建立起各种防备、参与到战斗中的伊藤君真可怜。智美静静地站起来。真树把薯片送到嘴边，看着智美，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智美拼命想让语气听上去平稳些。她尽可能回想平时提醒后辈注意工作上的事情时的口吻。
“对拼命去喜欢一个人的人，嘲笑、看不起，太过分了。那个叫什么小修的，真讨厌伊藤君的话，就不该逃避，应该更清楚地表明态度。用不明不白的态度，沉浸在优越感里……”
智美情绪激动，声音也颤抖了。她注意到邻桌的客人和店员都有所察觉地看了过来。
“等、等一下，怎么了？”
“尽管得意地看不起我好了，我不介意被嘲笑的，我已经不怕这些了。”
智美从钱包里拿出几张千元钞票，放在桌子上。还是不解气，她又把装了水果挞的盒子一起拿了出来。
“等、等一下。”
她干脆地转身，把真树慌张的声音抛在后面，头也不回地出了店门，然后全神贯注地跑向车站。为了防止一不留神就哭出来，智美几次用小腹暗暗发力。
5
圣诞节的背景音乐营造出虚假繁荣的氛围，回荡在客人稀少的商场里。仰望商场中庭，光线炫目到世界好像瞬间变成了纯白。
“今天到底怎么了嘛，不要说‘阪急’，钱包、手袋都没有卖出去的动静。”
智美和三芳都没有事做，只好反复擦拭店内商品。对售货员来说，没有什么比无事可做更累人了。这么不景气，居然再有一周就是圣诞节了。本来智美也想去仓库整理一下库存产品，但作为有五年工作经验的老员工，不能擅离销售一线。她百无聊赖地看了下手表，觉得每分钟都极其漫长。智美正往收银机里补充零钱时，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嗨。”
清爽的长刘海儿下面，讨好的眼神若隐若现。这是伊藤君第一次到智美工作的店里。为了掩饰震惊，智美紧紧闭住干燥的嘴唇。离那次演唱会过去五天了。伊藤君来过几次电话及消息，智美都当没看见。她怕自己一旦听了对方的借口，就会原谅他，也充分明白了自己的无可救药。
“难道你把我拉黑了？喂，太过分了吧。”
伊藤君的语气听上去带着怄气，视线却有些畏缩地观察着智美。
“我呢，也反省过的。”
智美没办法，只好微笑了一下。伊藤君见状似乎放心了，也露齿笑了。那样子就像是个调皮捣蛋后被原谅的淘气男孩。一边的三芳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来回打量两人，用欢快的语气说：
“难道是男朋友吗？前辈，差不多快到休息时间了，你们去喝杯茶吧。现在客人少，我一个人没问题。”
在三芳的劝诱下，智美只得从收银机下取出员工公用的透明PVC包，拖着无精打采的脚步走在伊藤君身后。伊藤君出了商场，找了家很近的星巴克，少见地掏出钱包为智美点了杯季节限定的咖啡拿铁。智美先去空位子坐下，呆呆地看着印有圣诞色彩的纸杯。甜腻的《圣诞宝贝》歌曲在店内喧闹地放着。
伊藤君在对面坐下，特别亲切地笑着。
“怎么样，生意好吗？”
“一点也不好……”
“是吗？你们公司的商品，有种门槛很高的感觉呢。那种厚重的皮革材质虽然帅气，但好像很难保养，让人觉得难以入手。再说又贵。”
伊藤君讨好地观察着智美，突然转到正题。
“那晚真的对不起。因为对方不去，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真的都愣了呢。”
“哦……”
“演唱会开心吗？那个，和宫田相处得好吗？”
“没什么特别的……”
智美只想走人。反正伊藤君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才跑来道歉的吧。
“不要做出那种表情啦，我现在只有智美你一个人了啊。”
智美吃惊地抬起头，伊藤君一脸惆怅，垂下眼帘。
“那家伙，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把工作辞了。”
“这样啊。”
智美不知道说什么好，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奶油像点心般香甜，滋润了她干燥的舌头。
“前段时间，我跟她单独谈过了，她好像真的很讨厌我呢。啊——我到底是哪里不行啊？为了她，我还弄了演唱会的门票，真的是竭尽全力了。”
伊藤君双手交叉放在头后面，仰头望向天花板。装腔作势的样子，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不就是这种表现不行吗？智美想脱口而出，但看着一反常态、无比沮丧的伊藤君，她也不由得可怜起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她握住了眼前这双手。那是一双修长白皙、从来没有劳动过的、细腻光滑的手。对比伊藤君的手，智美的手虽然还做了美甲，却更像男人的。伊藤君稍稍回握了她，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就像个傻瓜。这次真的要跟她彻底了断，我要走全新的道路，嗯！”
智美听到头脑中些微的鸣响。这次终于，要写什么书了？或者，这次终于，要选择我了？
“我想参加一年的课程。‘整体情绪塑造’听说过吗？不是讲剧本创作，而是有关个人精神状态的讲座。”
听了这句话，智美瞬间再次陷入无力的状态，却又莫名感到安心。无论如何，现在什么都没有定论，不管是伊藤还是智美，都可以像一直以来那样继续下去。
“哦，不是什么奇怪的邪教哦。是媒体上也常出现的制作人，培养有前途的人作为门下弟子的课程。有几个创意人也是那里出道的，很厉害的。我呢，其实跟那个制作人认识。我们在电影见面会上结识的，他似乎很中意我。我觉得只要相信这个人，跟着他走就绝不会错。”
智美呆若木鸡，不知该说什么。伊藤君热切地继续说着。
上课地点是青山的一家综合文化学校，现有八十名在籍学生。最近他们还有会员在线上经营中取得了成功，加入会员每个月需要三万日元会费。夏天在轻井泽，冬天在京都有强化集训，讲师都是著名的作家或文化人，能借机扩展行业里的人脉……伊藤君兴致勃勃地讲着，智美敷衍地附和，心想真是极度不靠谱。
智美想，包括矢崎莉樱在内，只有做自由职业的人才会开设培训机构、工作室之类的吧。智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真正创业成功的人，怎么可能将秘诀传授他人？创业的人既不从属于企业，也不受什么人保护，没有任何可靠的保证。一匹孤狼在单打独斗的世界里，是不可能将自己的秘密明示他人的。智美再次认识到伊藤君的不成熟与孩子气。花钱参加课程讲座、与名人结识，兴许是会拓展自己的道路，可是难道他丝毫不想学点什么技能，只想永远处在被压榨的位置吗？可能伊藤君认为他们这种行业应该赚不了什么钱吧。但是讲师的工作或者演讲会，不是明摆着很赚钱吗？不管是矢崎莉樱还是那个所谓的制作人，是不是都有从年轻一代那里谋利的企图呢？他们把像伊藤君这样迷糊又有野心的年轻人集中到一起，巧言令色，利用后辈们的热情。他们是社会中的成功人士，是主力军，智美却在他们身上看到了隐隐的恶意。抑或是她想得太多了？
智美认为自己能看透这些，是因为自己是个像样的社会人，有正式工作，而不是游离在外的打工者。
就像是手扶电梯。只要隶属于什么课程或学校，就好像乘上了电梯，看似永远不会停滞，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被带到某个好地方。正是因为伊藤君一直抱有这样的错觉，所以属于他自己的那场戏就永远也不会开始。
“我呢，想加入那个课程。所以，稍微需要一些钱。入会只要二十万。”
“什么？那么多。”
果然，该赚钱的地方就是会有钱源源不断地被送进来。看到智美发呆，伊藤君忙大声咳嗽着掩饰。
“要是智美能帮忙，我会很高兴的。当然会还你的。”
智美望着眼前的伊藤君，对方正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观察她。智美完全没有愤怒的感觉。不但如此，她还在努力回想自己的定期存款有多少。真是不可思议。看着沉默不语的智美，伊藤君变得不安了起来。
“啊，当然，我是开玩笑的。对不起啊，工作时间来找你说这些。”
伊藤君慌忙收拾起两个人的杯子，逃一样地去了柜台。
和伊藤君分别后，智美回到工作岗位，像变了个人似的充满干劲。
八万日元以上的商品卖得飞快。智美总能发掘出那些急着为恋人挑选礼物的顾客。
那天，在达成六十六万日元销售额的那一刻，智美下定了决心。
就给伊藤君二十万吧。
智美认为这和那些为牛郎倒贴、美其名曰是投资的女人不同。她压根儿就不指望能收回这笔钱，只是想打破目前与伊藤君的胶着局面。从这个角度来想，二十万绝不算贵。一直以来，智美只能仰望着扶梯上的伊藤君，二十万是不是能让一切有所改变呢？索性自己将计就计，让伊藤君安心乘着手扶电梯攀升，自己乘直梯先上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在目的地等他。智美想为这种焦躁不安又无可名状的状态画上句号。她已经不知道对伊藤君的感情是喜欢还是憎恶了。但这是最后一搏。既然决定了，就尽快行动为好。智美利用休息时间在员工食堂里给伊藤君发了消息。
“下班后可以见面吗？我有话对你说。我是早班，所以七点能到代代木。”
“代代木？我现在不在总校了。前段时间被派遣到了户越银座校。不好意思，能到这边的站点吗？”
智美这才听说他的工作地点变动了。不知道伊藤君自己连二十万都拿不出，是否跟这件事有关。
一旦给了伊藤君钱，或许就永远无法和他成为恋人了。付出更多的一方注定会输。《像女主角那样恋爱吧！》里不就这么写了吗？
想想逃避伊藤君，把自己罩在安稳和光明之中的小修吧。到底是谁规定了只能有一个人站在那种位置的呢？这种悲惨，小修大概一辈子都不能体会吧。
员工食堂里，弥漫着罐装多明格拉斯酱的味道。
6
智美现在用的牛皮包是自己公司的产品，里面只放了点化妆品和文库本，拎起来却觉得异常沉重。是因为放在茶色信封里的二十万日元吗？
在户越银座站的小闸机口看到伊藤君身影的瞬间，智美突然流泪了。圣诞前夜能与伊藤君一起度过，不管是以何种形式，长年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这几天，智美一直在想着伊藤君和钱的事情，完全忘记了圣诞节这回事。
“我时间不多，去那边的西点茶室可以吗？”
商业街以车站为中心向东西两边延伸，时间已过七点，但因为还是有许多买东西的女性，显得热闹非凡。掺着酱油和甜料酒的烹饪香味弥漫在街道上。能像这样，与伊藤君一起走在这么有生活气息的地方，真好。他好像瘦了。肩膀显得有些瘦削，脚步也似乎发飘。他身上那种四处借钱的卑微原原本本地展现了出来，这就是伊藤君的风格。
两人来到书店二楼的西点茶室，都点了咖啡。智美目送着位于视线右下方的池上线轰隆轰隆开过，调整了下姿势说：
“关于上次你说的课程会费的事……”
“啊，那个啊，已经不用了。”
伊藤君云淡风轻地笑了，智美惊讶地歪了下头。
“我被某个女孩子教训了呢。她说我加入那种课程，没有意义，不过是和业界的人结识，听他们说些自吹自擂的话。”
智美倒吸一口凉气。自己也是那么想的，但因为害怕说出来会被讨厌而忍住了。
伊藤君居然能这么坦率地接受别人的意见，所谓“某个女孩子”是不是小修呢？原来小修是直言不讳的人。
“那个女孩，说话很犀利呢。还说写东西是一个人的事情。作为女性，能这么深入对方内心说出这种话，很厉害吧？我很佩服。”
确实是。什么嘛，伊藤君居然也会听别人的话。早知道这种话他也能接受，当时就该把想法直率地说出来。智美觉得脸颊像被人打了一样发烫。
可是，已经无法回头了。智美一口气喝干咖啡，稳住心神深呼吸。
“那个，其实，我把二十万带来了，想着借给你的。”
智美正视对方，不出所料，伊藤君脸上一副吓了一跳的神情。
“真的？你把之前我说的那些当真了吗？真是头痛啊……不过我可从来没说过一句要借钱吧。”
他把砂糖和牛奶倒进杯子，慌乱地搅动勺子。
“我就是受不了你这种地方。怎么说呢，好像自己擅自往前冲。太过买我的账，也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啊。男人呢，更喜欢那种让自己感到放松的女人啊。”
智美从包里取出信封，放在桌子上。
“求你了，拿去用吧。”
“啊？你在听我说话吗？”
伊藤君一脸惊讶，笑着把信封推了回去。
“二十万对一个大男人来说，很快就能用掉吧。不用还了。”
“啊，但是，真的不用了。”
伊藤君看起来明显很狼狈。信封横在两个人中间，谁都不伸手去碰，仿佛那是一具小小的尸体。
“为什么不要？要是我的话马上就去用完。去伊势丹两个小时就能花完。去国外也行啊，现在正是毕业季，旅费很便宜哦。啊，干脆下定决心作为一个人生活的资金怎么样？”
为了避免与伊藤君对上视线，智美盯着池上线喋喋不休地说着。现在想来，伊藤君从一开始就对她没有任何感情。只不过也没有拒绝。过去的五年，是智美紧紧抓住这仅有的一点希望、对其余都视而不见的五年。现在她手也麻了，力气也所剩无几了。
“我不是那样花钱的人。”
伊藤君无力地看着膝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在片刻的静默里，他又漫无目的地把视线转向窗外。
“智美你啊，对那种上等材料制作的好东西非常珍惜吧。但是，买那种高价东西，既需要珍惜它的自信，也需要好好保养它的精力，我一样都没有……”
伊藤君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像线一样飘浮游离。
把伊藤君追着逼到这一步，或许是智美的错。智美终于和他对视上了，但对方的眼里什么也没有。智美成功将他高高在上的视线拉了下来。但为什么，心脏似乎被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呢？智美终于醒悟过来：我认真喜欢过这个人，为了让他也喜欢上自己，过于拼命，以至于疏于顾及自己的感受，但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自己总是去在意那些追逐别人，或被别人追的无聊之事。
“那好吧，我自己用。我是会为自己用钱的人。”
智美忍住眼泪一笑，拿起信封。
“保重哦。”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背朝伊藤君走了出去。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但智美闭上眼睛，推开店门。绝对，绝对不能回头。智美的靴子后跟咔哒作响，她沿楼梯跑了下去。
今后不再见面为好。因此，现在有件必须做的事。
回店里吧。换乘顺利的话，能在八点关店前赶到。智美要用这二十万买下“阪急”。已经不是等待别人拿下它的时候了，必须自己推自己一把。虽然没有员工内部优惠，但事已至此，没办法了。
7
从新宿站一路忘我狂奔，智美总算在七点五十分冲入商场。有的店铺已经开始收拾，有的店家收银已经结束。必须要趁意志没消退前，赶紧买下“阪急”。
智美跑入店里，却不见三芳的身影。去哪里了？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最后十分钟离店，简直不敢相信，亏自己还想把她培养成能全天候独当一面的人。智美忍住怒气，轻轻地伸手去拿货架上的“阪急”。一直以来她都戴着手套，小心地对待这个包，像这样直接用手接触还是第一次。冰凉又似乎带点润泽的质感虏获了智美的心。
就在这时，智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便回头看。门口伫立着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四处张望。智美迅速脱下大衣，和自己的东西一起塞到收银台下面。智美身穿学院风格的夹克衫，看起来很像售货员。她麻利地盘起头发，堆起工作时的微笑。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能帮您？”
智美走近那个女孩，对方有点胆怯地看过来。是个很娇小的女孩，起球的蓝色粗呢短大衣，略显宽松地包住她纤瘦的身体。扎着紧紧的丸子头，青白色的小脸上有显眼的雀斑。虽算不上美女，但有种难以言喻的可爱，是来店客人中难得一见的类型，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吧。
“我能看一下那个包吗？在卖包的店逛了很久，总觉得还是中意这个。没有看到这个包的标价，这是非卖品吗？”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智美吸了一口气，是“阪急”。当然，她还是面带笑容，戴上手套取下包。
“这个包是为陈列制作的，但也可以出售。它非常轻便，材质会越用越显光泽和质感。”
得知价格后，女孩一瞬间瞪大眼睛。
“不过，的确值这个钱。”
她喃喃道，似乎在说给智美听。
“我想买来找工作用。”
女孩小心握住“阪急”的拎手，不安地向镜中张望。“阪急”像是为女孩量身定制的，与她的形象融为一体，穿在她身上的帆布鞋和旧外套，都一下子变得时髦了起来。皮革的光泽将她孩子气的侧脸映衬得聪明伶俐，也给了她小小的身体某种真实的魅力。
“这位客人，真的非常适合您。”
这不是服务用的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赞美。女孩脸红了，有些忸怩。
“穿休闲装时搭配也很合适。包的质量可以用一辈子，这么想来价格绝不算贵。如果是客人您用的话，可以放心入手这个包。”
智美有点兴奋，语速不由得快了起来。女孩微微一笑，一脸灿烂地抬头看向智美。
“谢谢。至今为止我从没买过五千日元以上的包，觉得只要是结实的布包就足够了。”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可是，因为经历了很多不顺利的事，我想这样不行。这次一定要买个能用一辈子的东西，要成为能配得上这样东西的女性，为了能够长期保养维护它而努力。”
“不用把保养想得那么难哦。保养不是什么痛苦艰难的事，偶尔懈怠也没关系。就算有了瑕疵或污迹，那也是皮革制品特有的韵味嘛。”
智美看着女孩小巧而精致的脸庞，突然心生怜爱，不由得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说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待客的不足之处就在这里。找到了有价值的宝贝，就满怀爱意地珍惜它，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必须把这点感同身受地传达给客人。要是也能告诉伊藤君就好了。
“想到时就用柔软的布擦一擦，并定期送去保养就可以。带来店铺的话，我们也随时都能给出建议。”
“那，这个包我要了。可以用现金吗？”
第一次遇上带着二十万现金的客人。这个人，难道是神明派来的吗？还是圣诞老人？智美的愿望好像化作这个女孩子，终于得到了实现。
三芳从远处奋力跑来。智美泪眼模糊地看着她跑来的身影，慌忙低下头。
明天也一定没问题。只不过是失恋而已，并没有失去什么。智美相信只要一直像这样站在店里，每天都能发生小小的奇迹。
“感谢您的惠顾！”
智美的声音穿过八层楼的中庭，飘荡到蓝天。
《萤之光》音乐响起时，向上的手扶电梯慢慢停了下来。但是，下行手扶电梯，还像静谧的波浪般缓缓涌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