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去休息罢,我也要补上一觉,此事不要对别人提起。”我道。
告诉圆儿不许他人打扰,我方入睡,刚刚躲在榻上,便觉倦意袭来,很快便沉沉入梦。
白日的梦总是那样破碎,扰得人一时醒,一时眠,竟也分不清是梦是醒了,只是眼皮沉沉的,始终不愿抬起。
梦里的听觉仿佛异常灵敏,一时听到殿外吵吵嚷嚷,说是德顺公公失足溺水,待稍微清醒些,仔细听时,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
昏沉中,宣华柔弱的容颜渐渐变得狰狞,忽尔又变成一条长蛇,口中吐出血红的毒蛇信子,直扑向昭儿。
我拼命想去阻拦,可是身子像被压住了一般,双手又被人紧紧捉住,动弹不得,喊亦喊不出声,只觉那毒蛇粗若手臂,花花绿绿,骇人之极,正缠上昭儿的脖颈,吸取昭儿身上的鲜血。
我是最怕蛇的,若非昭儿有难,恐我早已吓晕过去。
心痛欲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昭儿的面色从初时的红润丰满渐渐萎靡,直至枯黄,毫无血色。
那样的痛,我拼出性命瞪着那血红血红的毒蛇信子,大吼一声:
“放开昭儿!”
然后,眼前的一切瞬间消失,我的眼睛瞪得滚圆,有阳光透过窗子,斜斜照在朱红色的锦纱帐上,那红,便似沁出了血一般。
“爱后醒了?被梦魇住了么?”杨广温和的看着我,他的手,正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想起梦里有人抓着我的手,害我不能动弹的情景,不觉眉头一皱,心中生起一丝厌恶,恍如沉在梦中未醒一般,用力一抽,竟甩开了杨广的手。
杨广吃惊的看着我,我心中一慌,自己刚才在做什么?看着杨广眼中疑色渐重,我赶紧换了一副委屈的表情,扑进杨广怀里,含了怨嗔道:
“广郎!你怎么才来救臣妾与昭儿?臣妾梦见有毒蛇缠在昭儿身上,而我却被坏人缚住双手,动弹不得。”
言毕,泫然而泣。
杨广疑色尽消,哄道:“只是梦而已,有朕在,爱后不必担忧。瞧瞧你,脸都哭花了,刚才竟然还把朕当作坏人,可不是该罚么?”
我抹抹眼泪,可怜兮兮道:
“若不是陛下捉着臣妾双手,臣妾已经救出昭儿了呢。”
“哈哈,傻丫头,那只是梦,而且还是白日梦,你瞧瞧都什么时辰了?竟还赖在榻上不肯起。”杨广笑着点着我的眉心臊我。
我羞赧一笑,抚了抚小腹,低声道:
“臣妾现在竟比当初怀着昭儿是更嗜睡了。”
杨广温和一笑,满面柔情,移开我的手,把耳朵亲昵的贴在我的小腹上,闭眼倾听,片刻,故作惊乍道:
“哎哟,看来一定是个顽皮的小皇子,竟敢踢朕一脚,看他出来,朕如何罚他!”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嗔道:
“陛下真能说笑,还不足四个月的身孕,怎就会踢人了呢?”
“那得看是谁的儿子,朕的儿子自然是要与众不同的!”杨广得意一笑,言道。
“若生出来是个公主,陛下便不喜欢了么?”我面色微微一沉,目中透过幽幽的怨意。
杨广把我抱在怀里,抚着我的小腹,眼神脉脉,深情道:
“怎会?只要是朕与爱后的孩儿,不论男女,都是朕的掌上明珠。”
我把杨广的手指握在手心把玩,闲闲抚着那枚青翠欲滴的翡翠扳指,言道:
“宣华夫人的身子好些了么?”
杨广闻言一叹,言道:
“她终日缠绵病榻,药吃了不少,不过也只是略有好转,总算是把呕血止住了,大约待到天气暖和时,就会好些吧,往年冬日,她也总是犯病的。”
我斜斜倚在杨广怀中,闭起一只眼睛,假作无意透过翠绿的扳指看向杨广,他整个人,亦变成翠绿色,我的心里却忽然一悸,这样的绿,像极了我梦中那条毒蛇的颜色。
一样的绿,绿到透明的颜色,加上那红红的信子,足够令人胆寒。
感觉到我的身子一僵,杨广揽紧了我问道:
“爱后怎么了?”
我惶然一惊,言道:
“臣妾忽然想起梦中的那条毒蛇来,听说宣华夫人经常梦到毒蛇缠身,这梦居然也能传染呢!”
杨广皱了皱眉,言道:
“确实是呢,她被梦魇住时,也常常是因为梦见有条大青蛇缠身,朕记起以前曾听袁天师说过,梦见蛇缠身,要么是吃官司,有牢狱之灾,要么便是生疾病,你刚才又梦见有蛇缠在昭儿身上,果然应验呢,宣华夫人与昭儿,均是染病在身。”
青蛇?我心中似闪过一个念头,却又未抓住。
只听杨广言道:
“提起昭儿,朕差点忘了呢,今日又有几个大夫进京,现在等在驿馆,明日朕便传诏,命他们进宫给昭儿治病。”
我微微点头,心里却思绪重重,难以化解。
忽的想起一事,大夫们住在驿馆内,那个蒙面人会不会再次出现呢?
这个想法令我更加坐卧不宁,然杨广在侧,我又不能露出痕迹,一直待到午膳后,杨广在永安宫进完膳,方去批阅折子,我这才命狗儿去寻阿及,但因是白日,若叫阿及来永安宫,过于惹眼,容易遭人非议,我便叫他去金麟池侧的偏亭等我。
那里有假山掩映,不易被人发觉,如若被人看到,也可解释为不期而遇,他身为内廷侍卫统领,在我散步时遇到,向我施礼问安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总之,如今我隆宠在身,已是众矢之的,绝不能授人以柄。
而夜里,阿及是再不能来,因为杨广随时都可能会来永安宫。
元宵节将至,宫里已处处挂满红灯笼,盈袖已大有好转,圆儿毕竟是新来,且是杨广指派来的,我不得不防,于是给她派了别的差使,只携了盈袖缓缓踱步而来。
冬日的午后,虽有阳光,却也是夹了寒意,但一路行来,却见一排排垂柳有微微的新芽萌生,微黄微绿,有些淡淡的灰色,虽远及不上冬青与绿萝的青翠,但也足以令人心中生祈盼:
“盈袖,今年的春日来得有些早呢。”
盈袖脸色仍有些苍白,含了几许笑意,折下一根枝条,轻轻一捻,新芽脱落,言道:
“娘娘,不早了,年前就已打过春了,只有娘娘还以为冬日未尽。”
有风吹来,依然刺骨,却多了几分春寒料峭的意味。
春天,果然近了,我想起杨广的话,说宣华冬日犯病,天暖和便会好起来,但今年春暖花开时,我还会容她再有好转的机会么?
唇边冷笑如冰,心亦坚硬如石。
阿及孤身一人候在偏亭,见我散步至此,上前一揖,言道:
“微臣参见娘娘!”
“阿及请起。”我淡淡言道。
“娘娘传微臣来,有何旨意,但请吩咐。”阿及见我亲自前来,且只带了盈袖一人,大约也料到必是有些不可让外人得知的事叫他去办。
“阿及,今日本宫是有求于你。”我诚恳言道。
阿及抬头,眼中微有哀伤,令我不敢直视。
“娘娘的吩咐,阿及无不从命,娘娘又何苦用一个求字?”阿及的声音含了几丝无奈与苦涩,我明白他的心思,而他也明白,他的心思永远也只能埋在心底。
我不愿再与他纠缠求与不求的问题,遂直奔主题:
“本宫得知,各地进京为太子治病的大夫已然住进驿馆,只是驿馆内却不清静呢。”
阿及眉毛一挑,双眼微带疑惑,问道:“娘娘何意?”
我不愿叫阿及知道昭儿中毒一事,白白累他忧心,于是道:
“阿及夜里可派人去驿馆暗中保护大夫们,若有可疑之人,暂不要惊动,先去帮本宫探探他的底细。”
阿及微微皱眉,隐约已猜出我言中之意,回道:
“娘娘放心,夜间不是阿及当值,阿及必亲自前去。”
我感激道:“如此甚好。”
宫中是非之舌到处都有,偏亭自然也不能久留,阿及为我做事,从不问缘由,见我再无吩咐,言道:
“微臣尚有公务在身,不打扰娘娘了。”
言毕,大步离去。
盈袖病得几日,并不知晓我的身边发生了多少事,但她也不多问,只望着阿及的背影默默一叹:
“宇文大人对娘娘真是忠心不二。”
我瞟她一眼,只觉她的眸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幽怨。这样的眼神——有些熟悉,心中念头一闪,却又很快否决,盈袖要比阿及年长两三岁呢,她侍候在独孤皇后身边时,阿及还是个黄口小儿。
沿着金麟池缓步向前,偶有宫人路过,无不恭敬肃立一旁,行礼问安。
“娘娘这是要去永福宫么?”盈袖看一眼前方,言道。
我点点头,手心却握得紧紧,恨意从心内迸发,却又隐于目中,我不能露出丝毫痕迹。
刚进永福宫,就见一个奶娘模样的宫装女子正引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学走路,一身粉缎锦衣,头上梳起两个玲珑小髻,配上宫纱制作的假花,一双眼睛乌溜溜直转,虽说还小,却已蕴了锦霞的几分眉眼,若是长大了,必然也如锦霞一般清丽绝世。
“晗儿?”心中的恨意在这一刻暂时消散,我屈下身子,张开双臂,满面疼惜。
晗儿扭一扭头,看着我,歪着小脑袋,一双大眼眨巴几下,露出好奇的神情,她已不记得我了。
心下一疼,目中已有迷朦,我再次轻声唤:“晗儿,到母后这来?”
晗儿犹豫一下,大约看我面目和善,脚微微动了动,却又缩了回去,转身瞧着奶娘。
“快把公主抱回内殿去,这样冷的天气,若冻到公主,可如何是好?咳、咳。”宣华不知何时立在门前,扶着婢女,一身娇弱,言语间有些气喘,更有些恐慌,唯恐我会把晗儿带走,见她这副样子,我倒稍稍放心,这足以说明她是很在乎晗儿的,即便是看在晗儿是她争宠的工具的份上,她也会小心照顾。
更何况,晗儿如此讨人喜爱。
奶娘应一声,朝我施了一礼,抱了晗儿退去。
晗儿伏在奶娘的怀里,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却隔着奶娘的肩落在我的身上,见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冲我调皮一笑,扮了个鬼脸,我心中疼爱更甚。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宣华孱弱的身子微微弯着,抚着胸口欠身施礼。
她虽是这么一副娇弱惹人怜的模样,可我心内根本无法生起半丝怜悯,有的,只是刻骨的恨意。
“免礼,夫人把晗儿调教得很好,本宫该感谢你才是。”我面上闪过一丝微微的得色,把感谢二字咬得极重,我要让她明白,晗儿是我的,她只不过是代为抚养罢了。
宣华面色果然一震,却又不动声色的驳了回来:
“娘娘说哪里话,陛下把晗儿交给臣妾,臣妾自是视作亲生,倒是劳烦娘娘送的那些衣衫,十分合身,臣妾代晗儿谢娘娘了。”
我心内有怒,脸上微微泛白,却又无可奈何,确实是杨广下旨把晗儿给了宣华,即便我贵为皇后,亦不能忤逆圣旨。
我换上一副笑容,言道:
“本宫瞧着,夫人的面色不错,可大好了?”
宣华浅浅笑道:“托娘娘的福,臣妾虽未痊愈,却也下得榻了。”
言毕,侧了侧身,做了一个请我入殿的手势。
我微笑道:“如此,本宫也就放心了。本宫是有身子的人,走了这一阵子,倒也乏了,盈袖,咱们回宫吧。”
盈袖应了一声,扶了我的手,转身离开。
笑意凝结,僵在面上,回至永安宫时,婆婆与狗儿正在哄昭儿,团儿圆儿亦急得手足无措,而昭儿,面目拧结,额头冒着大汗,正哼哼唧唧的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