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平静的过了一月,然而后宫永远都不会有真正的宁静,有的只是在平静如水的表面下,汹涌着的暗流。
自我执掌后宫之后,便改了独孤太后在时的规矩,改每日晨起请安为一月两次,分别是初一与十五。
一则后宫妃嫔渐多,每日都来永安宫请安过于劳师动众,且每日请安不过是说些违心的客套话,带着虚假的面具,实是没什么意思;
二则我越来越喜清静,且后宫诸女各怀心思,见面多了是非便多,倒不如少见为妙。
今日是十五,秋意渐浓,潇潇秋雨已连绵数日,空气中处处都是潮湿阴冷的味道,永安宫的银碳小炉早已烧热,红红的炭火如春日的暖阳,照得室内一片桔色。
“娘娘,云婕妤与苏嫔娘娘来了。”狗儿候在门外,言道。
“哦?这般早?”我已梳妆完毕,遂披上一件暗纹织锦大氅,携了盈袖,缓缓行至大殿。
挽云与苏可儿正在等候,见我出来,忙上前一礼,呼道: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我虚扶一把苏可儿,言道:
“御医不是说你有身孕了么?以后切莫这般多礼,皇嗣要紧。”
苏可儿面色微微一红,笑道:
“这才多少日子?臣妾腹中的孩儿才只有豆芽大小呢,娘娘就这般疼了起来。”
我见着两人身上微有湿漉的水珠,假意责怪道:
“下这样大的雨,还巴巴的一早赶来,也不怕淋坏了身子。”
挽云甜甜一笑,一脸幸福,言道:
“雨倒还好,不算太大,就是风忒大了些,虽则撑着伞,但还是打湿了一些。不过还好,臣妾这件云丝缎绣披风,既防风又保暖,这一路走来,倒有些汗意了。”
看着她双眸笑成弯月,颊间聚起两个梨涡,我的心内如有桨板,搅出一阵浅浅的水波,只是不过片刻怔凝后,我便又恢复常态。
这一月,挽云尽得杨广恩宠,赏赐之物自然也差不到哪去,她身上这件价值不菲的披风,无疑也是杨广的赏赐。
苏可儿本就讨杨广欢心,加之如今又身怀龙种,自然也是恩宠不绝,陈婤与宣华虽然受宠最甚,但目前看来,亦是与苏可儿、挽云有平分秋色之势。
正谈笑间,又有人来,都是些新进的不甚得宠的妃嫔,闲闲客套半日,直至最后,陈婤方姗姗来迟,一面解下御寒隔雨的黑狐皮罩衣,一面言道:
“姑姑微染风寒,淋不得雨的,是以教臣妾来跟皇后娘娘告个假。若是娘娘不高兴,臣妾这便遣人去接她来。”
言毕,只浅施一礼,并不等我开口,便径直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举止轻慢之极。
话说到这份上,我岂有不允之理?人都云皇后待人宽厚,慈泽六宫,我更不便与她计较。于是言道:
“宣华夫人身子骨向来孱弱,这样天气本就该免了她请安的,你只叫她好生养着吧。”转头又对盈袖道:
“前几日进来的贡品,给太子用的那些燕窝还有些,你去拣几斤上好的给陈嫔妹妹带回去,不为别的,就为宣华夫人甚得陛下的心,本宫也该尽尽心意。”
昨夜杨广宿在永福宫宣华处,宫中自然是人尽皆知,不过一夜功夫,便又说染了风寒,谁又能信?不过是托辞罢了。
我一语言毕,果见众人朝陈婤射去几瞥不满,对宣华夫人更是嫉恨不已。
“臣妾谢娘娘赏赐。”陈婤微有些尴尬,起身言道。
苏可儿忽然咯咯一笑,起身离座,来到陈婤身边,一袭嫣红衣衫光彩照人,眉目又是妩媚之极,生生把陈婤的一身紫气给压了下去,只听她插科打诨道:
“娘娘果然宅心仁厚,实乃咱们后宫姐妹之福,既如此,臣妾可就不客气了。”
我闲闲一笑,问道:
“苏嫔又想作甚?莫不是见本宫赏了宣华夫人几斤燕窝,竟眼红了不成?你讨也没用,本宫统共也没多少,再舍不得赏人了。”
“娘娘真是说笑了,臣妾哪敢眼红宣华娘娘?臣妾入宫时间短,资历浅,而宣华娘娘居宫多年,臣妾怎敢与她比?臣妾不过是看着这雨越下越大,若是回去的话,岂不是要淋湿?娘娘就当可怜一下臣妾有孕在身,留下臣妾用午膳吧。”苏可儿咯咯笑道。
她此话一出,四下发出几声窃笑,宣华本是先帝遗妃,自然在宫多年,苏可儿这话也未免讽得太直接了些。
“啊,下雨也是蹭吃的借口啊?那臣妾也要留下。”挽云接口到。
“好,好,既是下雨天留客,本宫哪还好意思拒绝?左不过把妹妹们全留下,陪本宫用午膳吧。”我微微侧目打量一眼羞愤的陈婤,笑道。
众人皆笑称是沾了苏嫔的光,方得以皇后娘娘赐膳,唯有陈婤面色微青,忿忿瞄了一眼苏可儿,却又辩驳不得,只敛了怒气,言道:
“因下雨,臣妾未带昀儿出来,怕宫人们侍候不尽心,恐不能陪娘娘用膳了。”
我手握茶盏,轻轻挑起小指上通透的翠玉护甲,弹去盏内一丝茶叶梗,言道:
“都是做母亲的,本宫自能体谅你的心情。不过话说到昀儿,也快要百日了吧?”
陈婤微微垂首,答道:
“还有三日便满百日,多谢娘娘惦记。”
“照说百日算不得什么大日子,但近来宫内没什么喜庆事,少了些热闹,连昭儿都觉得憋闷了,不如就趁昀儿百日之际,乐上一乐吧。”我缓饮一口茶水,言道。
陈婤不曾想我竟惦记着给昀儿庆百日,微微一愣,转而勉强陪笑道:
“臣妾代昀儿谢过娘娘,只是大公主晗儿都未有过此例,昀儿又如何能越过了她皇姐去?”
我含了笑意,道:
“谁叫昭儿与晗儿生得不逢时呢?如今就从昀儿首开先例,以后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要庆百日的,只不过不要过于靡费罢了,只咱们姐妹在一处聚聚。”
昀儿自生下来便不如别的婴孩机警,如今三月有余,更见一副呆滞相,我私下里悄悄问过御医,说是先天不足,怕是治不好的,整日在奶水里加了药调治,却也只能维持性命,而心智,注定远不及正常孩子。
心中也甚是怜悯,看来陈婤当初为后位不惜使用苦肉计,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累及腹中胎儿。
众人亦纷纷道贺,更称皇后仁慈怜幼,对庶出的公主亦视若己出。
当然,嫉恨者更多。
陈婤再推辞不过,只得应下,想来她对昀儿,亦是心怀歉疚的吧。
而我,之所以要为昀儿庆百日,除却对她的怜悯,更是要在后宫树立母仪风范,还有一层,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为了杨广吧。
次日,杨广得知此事,果然来了永安宫,凝视我片刻,言道:
“皇后与婤儿果然姐妹情深,宠爱昀儿甚至超过昭儿与晗儿。”
我脸上挂了得体的微笑,双眸却泛不起半点笑意,这是中秋节过后,第一次见到杨广。一月未见,他仍旧意气风发,面上霸气更足。
只是双目之中透出几丝繁杂,神情却仍旧冷淡。
仁寿宫距永安宫不过短短一息香的功夫,却仿佛远隔万里,虽我有出入之权,然而没有合适的理由,我终是迈不出这一步。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而他,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不过是不屑罢了。心内一阵酸楚,面上却不动声色,浅施一礼,言道:
“陛下是来看晗儿的吧?”
话一出口,心内便沉沉郁郁,若无晗儿,他还会踏足永安宫么?
“嗯,昭儿的字练得如何了?晗儿最近还哭么?”杨广掉转头,不看我,边问边走向内室。
“昭儿已大有长进,晗儿——还是老样子。”我回道。
晗儿自进宫以来,每次喂奶,总是啼哭不止,大约是在想念她的亲生母亲罢。
我随在杨广身后走进内殿,晗儿正在熟睡,昭儿正依在婆婆的怀里听故事,见杨广进来,忙起身过来施礼:
“儿臣见过父皇!”昭儿小手一揖,躬身施礼。
“老奴参见皇上!”婆婆亦施礼道。
“嗯,都起来吧。”杨广一伸手把昭儿抱在怀里,走至晗儿的摇篮前。
宫中本无摇篮,只因晗儿在锦霞处睡惯了摇篮,初进宫时,哭闹不止,我才叫人照着做了一个,如今倒也睡得安稳了,只是那小小的眉头却紧紧皱在一起,总不肯舒展,酷似锦霞的倔气。
“安睡几个时辰了?”杨广轻声问正在晃摇篮的忧草。
“回皇上,两个时辰了。”忧草答道,言毕,怯怯的退到一边。
“能睡两个时辰不醒倒是不多见的,怕也是快醒了。”我走过去,言道。
正说着,晗儿小手一动,扭动身子伸了下懒腰,嘴角撇了撇,却并未哭出来。
杨广放下昭儿,怜惜的把晗儿抱起,似是看不够一般,言道:
“晗儿,父皇来看你了,可欢喜么?”
晗儿睡意朦胧中,被人抱起,我原以为她又要哭了,不曾想她倏的睁开眼睛,歪着脑袋看了看杨广,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两下,竟朝着杨广咧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