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不愧是名老将,久经世事,片刻之后,便已恢复如常,只是神色之中多少有些抑郁,突然朗声大笑,言道:
“没想到突厥竟也能生出这般智勇双全的女子,老夫真是开了眼界了,唉,丫头,老夫这一世英明算是栽在你的手里了!”
见他的面色突然有些颓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我心中多有不忍,言道:
“女子又如何?是将军太轻敌了。既然此次会派我来谈判,我便做好了助将军度过这一难关的打算,只是有言在先,你们须得放了大汗回去,我才会给你的士兵诊治。”
李靖知道我不好对付,但在这个问题上,却是很坚定,一口回绝,言道:
“你这个姑娘狡诈得很,如果我放了你们的大汗,你又不救我的士兵,可该如何是好?到时再让你的大汗领兵来攻打我唐军么?本将军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这般昏庸!”
我长叹一声,言道:
“无论将军信也罢,不信也罢,只要能让我再见大汗一面,我一定会劝他收兵的,两国化干戈为玉帛,百姓安居乐业,岂不是快事一桩?”
李靖仍是不信,言道:“如果你真的有能力救我的士兵,这份合约可以稍作修改,但李靖现在绝对不相信你的。”
我不由得有些心急,唯恐鲁米娜坚持不住,被突利知道了,一切就麻烦了,于是言道:
“将军是信不过我的医术么?我的人留在你的大帐,岂有不用心救治之理?你扣留大汗,于谁都不利,而我,即便是为自己的性命着想,也会尽力救治唐兵,尽力阻止这场战争的!”
李靖盯了我片刻,言道:
“你以为本将军会怕突厥的铁骑么?再说了,本将军扣留你一女子有何用?倘若我先放了颉利可汗,你又无力救治我的士兵,我岂不是亏大了?更何况,我若放了颉利,你又如何能用心救治我的士兵?我不信你这蛮邦之女能有这分好心!”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唯恐放了大汗之后,我再无忌惮,下毒害死他的士兵们,换作正常的情况,这种想法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他不明白我的心思,也不明白我的身份,我是真心想阻止这场战争的。
我正欲再辩解,李靖忽得站起,言道:
“若想让我放了颉利,也不是不可能,你先解了这场瘟疫,我便放颉利回去,至于合约之事,有你这个圣女在此,我想颉利多少会有些忌惮!”
圣女在突厥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即便是大汗,也会礼遇几分,李靖见我如此急着救大汗,大约也能猜出大汗不会置我于不顾的。
看来,还是我太急燥了,若我一直沉着气,也许情况还能有转机。
不过好在,他对合约之事,口气之中已有些松动,只要不太苛刻,能让咄苾在面子上还过得去,两国相安无事,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更何况,这些病入膏肓的士兵们,都是汉人,与我一脉相连,我也不忍心再拖下去,只道:
“病人人数众多,我一己之力,要多久才能治好?更何况此处药物奇缺,我也难以保证很快就能把瘟疫控制住。
但是突厥军中,却是情况紧急,一触即发,还请李将军与你们的皇帝商议一下,我先开出药方,你们可派生病的士兵来试,倘若把他治好了,你们就先放大汗回去平定内乱。
有了药方,想必你军中的大夫皆可照方配制,至于药材,贺兰山中必然能够采到,我也会尽力而为,一月之内,瘟疫必除。”
听完我一番话,李靖思索片刻,仍旧看着我,见我真的是一脸真诚,不像使诈,方道:
“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或许你是真心想平息这场战争,但是你们的大汗未必会听你的,他可是口口声声要消灭大唐的,我放他回去,不就是纵虎归山么?倘若他趁我军中士兵生病未愈,兵力最弱时进攻,我以何为防?”
李靖作为三军统帅,考虑得自然周全,换作是我,也会这样想的,一时间二人之间僵住,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思虑半日,想出一个办法,却又不知能否行得通,言道:
“我倒有个主意,李将军不是担忧突厥会趁唐军之危么?倘若突厥退兵,只留小部军队驻守贺兰山,这样将军该不会再有顾虑了吧?”
心中虽无十分把握,但是至少我想我能够说服咄苾,而鲁米娜更是以咄苾的主意为尊,如此一来,草原三分之二的兵力便可听调遣,至于突利那一支,我没有把握,但想到突利对战争的不满,也许能够行得通。
李靖一怔,仿佛我每说一句话,都出乎他的意料一般,他一脸不信,言道:
“你虽是圣女,在突厥有着无上的地位,但你并无实权,如何能调得动突厥军队?”
说实话,我心中也无十分把握,但为了能够阻止这场战争,保得咄苾周全,也只有一试了,心思略转,言道:
“这个么——我自有办法,请将军容我与大汗见上一面,并修书一封,由跟我来的侍女金花带回去,倘若突厥能够退后,还请将军莫要食言,明日便放大汗回去。”
李靖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仔细思考,终于言道:
“好罢,本将军便信你一次,如果你真能说服颉利可汗与突厥众将退兵,说明你在突厥还是很有地位的,用你来交换颉利可汗,倒也不算亏了。只是你若耍诈,休怪本将军无情,不仅会杀了你,还会调来大军,踏平突厥!”
我知道他是在恐吓我,如果他真能在短时间之内调来大军,踏平突厥,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还要受制于我了,但我并不敢担保长久,毕竟大唐平定天下在望,到时四海归心,区区一个突厥,如何能抵抗得了?
倒不如趁机立下永世和平的条约,各不相犯,倒是两全之道。
“将军放心,医者父母心,无论是敌是友,我都会尽全力的。”我道。
李靖这才略放了心,但仍存一丝犹疑,言道:
“你们的书信必须由本将军先行阅过,才可送出。”
他倒是细心得紧,唯恐我们二人会泄露唐军机密,不顾自身安危,而调大军来攻,毕竟事关大唐兴衰成败,他不得不谨慎。
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待从李靖的帐房出来,太阳已将西下了,我的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而金花早就开始抱怨了:
“来了半日,只给我们喝什么苦涩的茶水,连点吃的都没有,成心想要饿死我们呢。”
李靖也从营帐出来,听到金花的话,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吩咐道:
“设宴,款待来使!”
夕阳落在了山的那一边,我吃上了久违的汉食,虽然并不丰盛,但含在嘴里,仍有一种亲切熟悉的味道,心下有些酸楚,便觉吃不下去了,于是请求李靖带我去见大汗。
再见到咄苾时,他正负手立在一个单独的营帐里,身上已换了一套干净的汉人衣衫,与他魁梧的身姿十分不相称,面色憔悴不已,原本就大病初愈,再加上一场激战,消耗体力,被俘虏之后,又会心生郁闷,所以更加显出一脸的病态。
营帐外的守卫虽然不多,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外松内紧,定然藏了不少的暗哨。
虽然我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一头银发十分惹眼,咄苾看到是我,先是激动不已,然后便是气急败坏:
“纤儿——你,你不该来这里!咳、咳。”
见他咳嗽不止,我心下不忍,赶忙取出随身带来的一个急效丹丸,让他服下。
“大汗,你听我说,你离开营帐后,我们遍寻你不到,后来才得知你中了唐军的圈套,而眼下,突利小可汗一党已有所怀疑,只有鲁米娜坚守在营帐,现在突厥营中,除了我与鲁米娜,还没有几人知道你被俘一事。”
咄苾服下药,脸色好了些,咳嗽也稍微减轻,听我如此说,面上微微放松,却十分诧异:
“唐军不是送了书信过去么?难道其他人没有看到?”
我点点头,言道:
“我与鲁米娜将军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暂时还不会有人知道,只是突利已有所警觉,不知道鲁米娜可以坚守几天。”
咄苾长叹一口气,深深的看住我,带着感激,带着歉疚,言道:
“纤儿,是我对不住你,你才刚来,便遇到这般变故,我怕是不能回去了,你,你还是趁他们不知情之际,回雪山安身吧,有圣女在,突利再猖狂,也不敢拿你怎样。”
他与突利面和心不和,他自然也明白,一旦他的汗位不保,他身边的人必然先遭劫难,而我自然是首当其冲。
想到在此危难之际,他还能把我的后路安排好,我感激不已,言道:
“不,我既然来了这里,便回不去了。”
咄苾疑惑的看我一眼,言道:
“难道唐军不肯放你?他们抓你一个弱女子有何用?我去找他们理论,只要放你回去,我任由他们处置!”
我摇头,拦住正欲往外走的咄苾,劝道:
“非也,是我主动要求留下来的,代表鲁米娜来跟他们谈判,如今协议已经达成。大汗,或许明日,你就可以回去了。”
咄苾的面色一沉,本就虚弱无力,现在看去,更是灰暗,他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一般,垂下头,转过身,背对着我言道:
“你都答应他们了么?他们的条件我已经知道了,纤儿,我知道你想救我,可是你答应了那些条件,我又有何颜面再回草原?有何面目再见草原的子民?”
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侧,言道:
“不,我并没有签他们的合约,我怎会不顾及你的心情?”
咄苾转过身,更加诧异道:
“怎么会?他们怎么会答应你?大唐的皇帝阴毒着呢,你万不可上他们的当!”
我听他提及大唐的皇帝,来不及向他解释,遂问道:
“你见过大唐的皇帝了?”
咄苾摇头道:“以前在两军对战时见过,这次他们抓了我,却是没有见到,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派出一个什么将军来周旋。纤儿,你是不是见过大唐的皇帝了?既然两军谈判,他应该会出面的吧?”
我摇摇头,回道:
“不,接待我的是一位李靖将军。”
心中开始狐疑起来,想起我提到大唐皇帝龙体时,李靖那一闪而过的怪异眼神,我不由觉得好生奇怪,照理说,咄苾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即便是俘虏,那大唐皇帝为着礼节,也要见上一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