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阿罗……”我轻声重复着杨素低弱的轻唤,忽见盈袖手中一滞,端来的燕窝险些洒出,问道:
“娘娘,您在说什么?”
我微微皱眉,不置可否:“阿罗,会是谁呢?”
盈袖面色微变,把燕窝递至我的手中,言道:“娘娘不可随意唤此名讳,这是太后她老人家的闺名,以前奴婢侍候太后时,常听到先帝如此唤她。”
“什么?!”我大惊失色,接过的燕窝应声落地,发出一阵青脆的碎瓷声。
阿罗便是独孤太后!
我如遭雷击一般立在当场,面色瞬间煞白,盈袖亦被我吓得花容失声,口中直道:
“是奴婢说错话了么?娘娘怎么了?”
我不理会她,缓缓转身,只觉有些站立不稳,便缓缓靠在美人榻上,眼睛依旧瞪着大殿之顶。杨素即便是病重糊涂,又怎会唤太后与杨广的名讳?这其中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杨广为何神色转变如此之快?
所有的事情拼凑在一起,便形成一个令我震惊得几乎要跳起来的结果,莫非杨素恋慕太后——人在昏迷中,不是唤最恨的人,便是唤最爱的人。
但杨广——我骇得捂住嘴唇,唯恐会惊叫出声,再想起以前杨素对杨广的关切与倾尽心血的辅助,他一手扶持杨广登上帝位,虽屡屡冲撞,亦全是为了杨广好,连那神色,一度让我感觉到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意。
这一切,凑在一起,是那样的吻合,我不由得细细想起二人的面容,此刻想来,竟有几分相似!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几乎不能言语,心内翻腾着巨浪,却又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样的疑虑,我是连婆婆都不能告诉的。
若果真如此,流传出去,岂不天下大乱?
忽又想到杨广今日的神色,与那眉目之间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杀气,心内更加惊恐,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杨广肯定也会想到这个问题,那么——难道他会杀人灭口?
不,不,血浓于水,他怎能再次行此大逆之事?倘若当初他拭帝篡位,是因与先帝无血缘之亲,但假如杨素真的是他的父亲——
我用力摇头,想把这样荒谬的想法驱走,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转移思想,杨广与杨素的面容时时停留在我的脑中,令我不得不深思。
“娘娘,您到底怎么了?”
见我半天不言不语,连晚膳也不用了,盈袖与狗儿均着急不已。
当晚,我怀着异常纷乱的心情来到仁寿宫,刚进殿门,就听到杨广在说:“你去吧,就照朕的意思办。”
“是。”今日带去的御医答应一声,退了出来,看到我,忙施了一礼,退下。
我笑盈盈进去,捧了参茶奉上,言道:“陛下操劳政务,想必累了,臣妾特地炖了参汤来。”
杨广唔了一声,斜觑我一眼,饮一口参茶,言道:“皇后有什么事吧?”
我微微欠身:“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臣妾刚才看到御医出去,可是为了丞相的病?”
杨广面色刷然一变,拉长了脸道:“皇后听到什么了?”
我摇头道:“没,臣妾进来,御医刚好出去。”
杨广狐疑的看我一眼,忽然又转成一幅笑脸,温和道:“皇后的参汤越来越好了,几个孩子现在如何了?”
我微微纳罕,他为何能如此快的转移话题?但我也不好不答,只得一一应对,闲闲聊了一会儿,他忽然面现倦意,言道:
“今个儿朕翻了周宝林的牌子,皇后早些回宫安歇吧。”
我无奈,只得离去,心内的疑团却是越来越大,杨广为何对杨素的问题避而不谈?
在这样的疑虑中,度过了一夜,次日午膳时分,忽听人传报,杨素暴病而亡。
心内大惊,前些日子我派去的御医回报说,只要细心调治,杨素尚能有个两三年可活,怎的说死就死了?
再一想到昨晚杨广怪异的举止,以及我在门口听到的那最后一名“就照朕的意思办”,心内更加疑惑,莫非是杨广——
我陡然心惊,天哪,杨广疯了,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若果真是因为昨日之事令他不安,唯恐消息走露,那杨府一家岂不是真要遭殃了?杨广的疑心一向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哪怕他也怀疑到自己的身世,照样会杀掉杨素的。但这样隐秘的事,杨府诸人定然极少知晓,想来除了杨夫人,以杨素的精明,定然不会让他人知道。
不行,我要去劝住杨广,至少保得杨府一家,否则任由他这样下去,朝中诸臣岂能不寒心?
即便不考虑杨家上下,也要为大隋基业着想,先帝平定天下,靠的便是万将一心,朝中功臣无数,绝不能叫杨广因此失了臣心。
当晚,杨广正在批折子,我来至仁寿宫书房,把备好的参茶奉上,柔声劝道:
“天已晚了,陛下歇歇罢,国事虽重,但龙体更要紧。”
杨广抬眼看我,似是看穿我心思一般,挥退左右,冷冷道:
“皇后这几日倒对朕殷勤得很呢。”
我微微尴尬,言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是臣妾的夫君,最近见陛下书房的灯时常亮着,料想是为国事烦忧,臣妾惦记陛下龙体,怎能安心?”
杨广面色微缓,却依旧没好气道:
“如此,倒是朕该多谢皇后的关怀了。”
身为后妃,自然不可对国事指手画脚,我移开杨广面前的折子,把参茶放下,刚巧看到那折子是替杨素请封的折子,只作随意,叹了一口气,插言道:
“臣妾听闻,杨丞相病故,大隋又少一忠臣良将,可惜可叹,只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追封?”
杨广略略挑眉,带了一丝冷意,问道:
“难道皇后也认为要给他追封?”
我诧异道:“难道不是吗?臣妾以为,陛下定然是想好了,臣妾不过白问一句而已。”
杨广眉头一皱,目中神色复杂,既有恨又有怜,更有一丝愧色,正是因了这一丝愧色,让我更加笃定杨素之死定与杨广有关。
“这些全是给他请封的折子,朕真是头疼啊!”杨广仰靠在龙椅上,他一向雷厉风行,少有这般犹豫的时候。
我绕过桌案,站在龙椅后,帮杨广按揉额间,他略略闭目,稍微放松,只是紧皱的眉宇任我如何按,都不曾舒展开来。
“陛下多虑了,丞相这些年辅佐陛下,众人都看在眼里,没功劳也有苦劳,这般劳苦功高的臣子,倘若陛下不能极力安抚,以示哀悼,恐群臣寒心,忠心就会大打折扣。”我柔声缓缓,在杨广耳际言道。
杨广双目微微一抬,就这样仰着看我一眼,踌躇一阵,忽然问道:
“难道皇后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心知肚明,但却不敢透露半分,皇帝的血脉关乎国家社稷,怎容他人置疑?且杨广向来多疑,若我此刻表情有半分不对,杨广绝不会放过我。遂迷茫道:
“陛下指什么?”
杨广盯紧我的双眸,闪过一丝狡色:“昨日皇后与朕同去丞相府探病的。”
我脸上一片恍然:“哦——陛下是说那件事啊?”
杨广大惊之下,凛然站起,面上遍布阴霾,既心虚又带着一丝残忍,握紧了我的手腕,冷声道:
“你想说什么?”
我痛得直呼,两颊挂泪,惊恐道:“陛下,臣妾痛。”
杨广的神情交错复杂,一阵明黄色在眼前闪过,只见他猛然绕过龙椅,捉住我的双肩,把我抵在后面的雕龙金玉屏风上,双眸泛出一丝狠意,我感觉到他的手有些颤抖,似乎要将我撕碎一般,却又强忍着下不了手。
背后的屏风硌着我的后背,那样生生的痛楚,令我痛呼不已:
“陛下,丞相不过是病重胡言,唤了陛下的名讳,或许只是一时口误,臣妾以为,丞相虽犯了大不敬之罪,但陛下是明君,怎可与一个老糊涂了的臣子计较这些?为顾全陛下的颜面与丞相的一世英名,臣妾斗胆,这件事请陛下不要追究了罢。”
杨广面上一松,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我微微咳嗽两声,他面上的疑色稍减:
“只有这些?”
我用力撑住身子,惶然道:“陛下以为此举不可行么?还是有其他的顾虑?”
杨广松开我,面上缓和,但眼神有些闪烁,言道:
“没,没什么,就依皇后之见吧。”
我双腿颤抖,瘫软在地,抬头委屈兮兮看他一眼,忍泣道:
“陛下,您吓死臣妾了!”
杨广一脸歉然,弯腰把我扶起,低声道:
“朕这两日心烦得紧,吓到皇后了——还有,朕看那杨夫人对丞相一片真情,说是哭得死去活来,朕便一同册封她为一品忠义夫人,如了她的愿,去追随丞相吧。”
我心内一惊,看来杨广也察觉到其中奥妙了,或许杨夫人会是这个世上唯一的知情者了,杨广名为风光册封,且成全了杨素夫妻情深,实则是为了灭口啊。
但我却不敢再劝,否则刚刚才使他放下疑心,再劝只会令他更加起疑。
“陛下如此,也算对丞相仁至义尽了。”
杨广微微看我一眼,长叹一口气,喃喃道:
“这些年,终究是朕委屈了他。”
他这样的叹气,他所说的委屈,仅仅是指君臣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是杨广下旨,赐死杨素,恐怕也无人阻拦得了,又何谈委屈?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历来皇帝最擅行的一道,权倾朝野之人,终会为权所害,杨素得权不知收敛,所以不为杨广喜,而真正致命的,却是病中犯的糊涂语。
次日,杨广下旨,以国礼厚葬杨素,举国哀悼,其兄弟子侄皆加官进爵,并赏下金银无数。这样的隆恩,引起朝野一片哗然,均称杨广怜才重臣,是有道明君,臣子们也更加兢兢业业的辅佐杨广。
而我却知道,杨广经常于夜静更深时,唉声叹气,或沮丧,或含愧,脾气也更加的暴躁无常,疑心也越来越重,对后宫也更是严加看管,若有半点捕风捉影之事传到他的耳中,便只有一个字:杀!
一时间,后宫人心惶惶,连我也终日难安,小心应对,更要提防着陈婤的陷害,如今的杨广,禁不起半点风吹草动,倘若陈婤再兴风作浪,必将祸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