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在有些地方是被遗弃的,当它渐渐消亡时,真理才得以生长。在我到达时,贾米拉春风遍地,太阳高高地照着,不过,这件事不是我要讲的。在这里,首先必须要讲的是,像无法打破的天平的平衡一样,那种无法突破的深沉厚重的寂静笼罩着贾米拉。很多的声音相互交叠着,有空中传来的悠扬的声音,有莺燕的啼啾,有短笛低鸣,有羊群放牧时的踏地声,在这些声音的衬托下,它越发的荒凉、沉寂了。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惊鸣,一只在杂乱石头中休息的小鸟飞了起来。假如你随意开启一段旅程,途中可以邂逅古老的房子,沿着一条幽静的小路,走上通达的大路立身在光滑的柱子之间,穿过凯旋门,穿过被小山丘和寺庙包围的宽大广场,无论如何走,最终迎接你的都是像一幅纸牌一样围绕着贾米拉的山谷丘陵。它们就这样敞开着,面向无边的天空。你在那里面,停下脚步,全神贯注地看着沉寂和杂乱无章的石头,阳光倾泻下来,山峰耸立,升腾起道道紫烟。时常有风拂过这些山地,阳光汇融着细风,形成一幅壮观的美景。城中一片死寂,古迹被阳光照耀着,在这种静谧和孤独中,感知到自己,找到我自己。
用了好久才来到贾米拉镇,它是一个需要认真仔细观察才会了解的地方。它闭塞隔绝,只有一条路,来回都要经过这道路。它迂回曲折,似乎没有尽头,尤其是每一处转折都好像没前路,但转折过了你又会发现新的风景,这座沉寂的城镇就位于这条路的终点。在一处色彩斑驳的高处,凸显出泛黄的丘陵骨架,此时,贾米拉像是化身成爱情和信心,用这种方式引领我们走向跳动着的世界心脏。在干枯的草皮上、稀拉的树丛间,它安静地挺立着。为宣告自己不是人们猎奇的目标,不是人们的幻想,它以自有的丘陵和杂乱的山石为保护,与俗陋的谄媚抗争着。
我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这荒凉的景色中徜徉。山风在午后渐起,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强,又细又密地穿过我们,向整片田野吹将过去。东方远处有座山,风从山口吹过来,它掠过天际,翻滚着向前吹,在阳光下的石堆上跳跃着,欢笑着,奋力前进着。它呼啸着在古迹间穿过,回旋在某处乱石堆中,或者圆形的泥丘中,树根圆柱都环绕着它的气息,数不清的石堆的创伤都被它抚摸过,它不停地呼号着,冲向古代广场——那个向上天开放的场地。风中我自己仿佛成了一支桅杆,腰间发出声响,瑟缩着颤抖。我双眼灼热,嘴巴干得快要裂开,这干燥,让我的皮肤也失去了感觉。我向来都是把世间的事写到自己的皮肤之上,以这种方式,感受人情冷暖。在那里,夏天的风很温热,冬天的雪能把人浸没,如此这些都被世界写在我的每一处皮肤上,我记录着世界的情绪。这风很大,把我们吹打得左右摇摆,站立不定,坚持抗衡了一个多小时后,我的身体终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大风吹磨着我,就像流水击磨鹅卵石,我已经身心疲惫。这股能量非常之大,包围着我,把我变成它的一部分,而且,渐渐地我完全与其融合了,最后,分不清这跳动到底是来自我的脉搏,还是大自然遍布各处的心跳。我被这风打磨成周围那些激烈裸露的形象,成了石块中的一员。它神奇的拥抱给我带来屹立着圆柱的气概,或者是在晴朗夏日里橄榄树孤傲的姿态。
阳光的照射,再加上大风的吹打,我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弱的力气,对生活的怨言,反抗无力的精神,这些,我都只能很轻微地感觉到一点。我很快就会飞散向周围的宇宙,忘记一切,我在风中,我就是风,就是圆形柱,就是拱形的大门,是那像火焰一样炙热的石板,是那孤寂之城周围的山峦。我脱离了自身,又确实存在于这宇宙,我第一次有这么深刻的体味。
我的确仍然存在。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向前进,这令我很吃惊,就像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对他来说,能拥有的只有当下。然而,又好像一个对未来不再怀有希望的人,很清楚地知道未来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当一个人了解到他现在的处境是怎样的,他就会绝望了。即使风景有感情,那也是很普通的情感。在这个王国里,我追逐着的东西是属于它自己的,并不属于我,这类似于每人都知道的:体会死亡的感觉。此刻,在傍晚阳光的照射下,像受了伤的小鸟,圆柱投下斜斜的影子,这大气溶解了焦虑。心灵生机勃勃,焦虑充满其中,并且溢了出来。而清醒又干又涩,它代替了焦虑。属于平静的那颗躁动的心,掩饰得很好,关于这一切,我都能清楚地看到。白天马上就过完了,暮色从天边沉降下来,埋葬了万物和光亮,有股连绵的力量在我体内,我没有力气反抗它吞噬我的心,我放弃了自己。
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存在一种拒绝,无关尘世。那些词“将来”“上进”“好工作”等,它们的意义何在?升华心灵的意义何在?我想继续拥有现在已有的财富,所以我不考虑将来如何,坚决不去想。死亡是一道门,通过它开启另一段生命,这个说法,我从不相信。在我看来,死亡是扇大门不假,但它是紧闭着的。我想表达的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迈过死亡的门槛,而是,死亡是一场冒险,惹人讨厌、让人恐怖。别人教引我们是在给予我们帮助,意在除去我们身上的重担。但是,当我看到沉重的大鸟从贾米拉的空中飞过的时候,我明白了,这种“有所担负的生存”就是我所追求的。假如,我也处身在这种被迫的激情中,那么,其他的所有都与我没有关系了。我一说到死亡,就会十分激动、亢奋。但是,想要对它描述一番的话,那一定会到来的死亡,无望的死亡,可以在这里的死寂和可怖中找到更加合适的词语来表述。
我们会遇到各个阶层的人,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并不断改变、协调自己的想法。很少有人会持有完全相同的想法,一个人要有值得拿出来说说的想法,要让这个想法酝酿十多年才可以。这个说法的确有点让人丧气,但我们在此之中也得到了一些东西,在它的鼓励下,使我们与这个强悍的世界的联系更加紧密。如果说此前我们只是与世界彼此对视,那么现在却需要跨出一步,去从侧面领略一下这个世界。正面直视世界,是年轻人的习惯,虽然他们总是对恐怖的事物关注很多,但对于死亡或虚无的概念,他们却没有多少时间用来矫正。对阳光充满热爱的动物,很难面对死亡。死让他们很痛苦,这是处在青春期的年轻人肯定会出现的态度。人们总是说年轻人满脑子都是幻想,然而不管人们怎么说,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根本没有幻想。建造某种幻想,需要时间,也需要虔诚的信仰,但年轻人没有。而且,我为什么要面对这种景致呢?土的凹坑,土的山坡,风在石堆中阴森的号叫,临近傍晚,这没什么人情味儿的贾米拉。暮色中的贾米拉,各种色彩与希望渐消渐逝。在这里,有一点我非常肯定:年事已高的人,应该重新与世界正面交谈,承认自己过去的小想法是不对的,肯定前人发现的真理,肯定与命运搏击时清澈的眼神。在拥抱死亡的刹那,他们又回到了青春的时光。从这方面讲,病患是最可恨的,它是一种药物,用来治疗死亡,为死亡留出了准备。它首先训练人们要怜爱自己、自我的训练。在它的支撑下,人们拼力挣扎,逃脱死亡。可是,贾米拉……我在此时此刻忽然觉悟到,自觉死亡的构建,是真实唯一的文明,也是时间流逝人们身处其中的进步。
我们非常善于讨论各种课题,可唯独对死亡知之甚少,这让我非常吃惊。这种情况,喜忧参半。这让我感到恐惧,或者,像他们说的,这让我满含希望,但这也同样说明了,我们把握不了所有简洁、单一的事物。死亡这里也有类似“什么是蓝色?蓝色带给我怎样的想法?”的难题。我们讨论不了死亡,色彩也是。然而,在我面前站着的像大地一样敦实的人,我的未来由他揭示,这些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这样的想法真的正确吗?我只能体味到他人的死亡,即使我告诉自己:“你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这种话,所以,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亲眼见过人的死亡,但见的最多的是狗的死,在它们快死的时候,我很难去抚摸它们。在此之后,我想到新鲜的花朵,微微的笑意,我对女性的渴望,我意识到:我对生命的急躁不安中,包含着死亡带给我的全部的恐惧。我羡慕那些生存着的人们,对于他们来说,他们的身体因为对鲜花和异性的渴求变得有意义,我很妒忌他们。我只能变得自私,因为我对生活爱得那样深,那样多。与我而言,永恒不值一提,你可以用一天的时间躺着,别人说给你听:“您的身体那么强壮。”但我应该告诉你实情:你命不久矣。你就在床上躺着,审视着你的一生,眼睛无神,身心哀戚。我能感到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任何事物都那么脆弱,可以一把捏碎,别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濒临死亡的人,已经不由自主了,这一点,是身边的环境也无可奈何的。有人告诉他们:“等你好一些的时候……”可是,他们依旧没逃出死神的囚牢,我弃绝这种情况。虽然大自然有时也会说些不是自己本意的话,但它还是会在一些时候实话实说的。在今天晚上,透着坚决忧伤之美的贾米拉,坦诚地把真相告知了我。我在这个世界面前,不愿说谎,也不愿被谎言欺骗,我想让自己一直保持清醒,我要以我人生的所有富足和艳羡来正面死亡。死亡最令我恐惧的地方是,那些活着的人,我再也不能关怀他们了,它把我与这世界阻隔了,我只能静静看着这恒久的天空。构建自知自觉的死亡,就是要认识到,我们再也找不回来这世界上的很多激情的事物,同时,我们近距离地面对世界,一点也不快乐地走向结束。而在贾米拉哀伤的歌唱下,我的心灵牢牢记住了这份痛苦的训诫。
接近傍晚,我们在通向村子的山坡上爬攀,认真倾听讲解:“这个城市,属于异教徒,基督徒住在荒野以外,后来……”确实这样。以前,在这里也有人流川息的时候,征服者们的文明在这里留下印记,这文明是没有经过同意的。他们以国土的辽阔程度来定义是否伟大,这套观念相当粗俗荒谬。可他们遗留下来的文明所在的城址,正好成了那套观念的反面事例,这堪称奇迹。因为,假如以凯旋门迂回飞翔的白色鸽子的角度,俯瞰这座千疮百孔的小城,看不到任何它的征服和强烈的欲望在空中留下的印记。在历史和世界的战争中,前者终将败战。在贾米拉的山谷、天空、寂静中,回荡着岩石的呼号:清朗、淡然,标示着真正之美,或者也可以称其绝望,我能很深刻地理解其内蕴含的诗意。此时此刻,我们把它放在我们身后,心中非常抑郁。贾米拉的天空,依旧水汪汪地哀伤着,花的香味和鸟的歌唱从高处传来,奔跑的羊群忽然在山坡出现,傍晚的天空寂静愉悦,在一处祭坛门的上端显现出一张长着角的神灵栩栩如生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