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杰一走,小叶就立即去找父亲。
卢俊臣正在卧室翻阅东西,抬头看了一眼进门的小叶。小叶转身关上了门,没等卢俊臣开口便抢先道:“爹,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卢俊臣头也不抬地说:“又是和楚少爷有关吧?”
小叶不快地说:“爹,您怎么这样,我都还没说话呢。”
“好,好,你说吧,爹听着。”卢俊臣以为小叶没什么重要的事,但听她一说,表情立即就变了,沉重地问,“小叶,这事非同小可,你可听清楚了?”
小叶凝重地说:“文杰亲口对我说的。他自己都觉得疑惑,不知道他爹怎么会说日语。”
卢俊臣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而后表情惊骇地说:“太可怕了。如此说来,组织上的情报是千真万确的,楚望廷假借行医之名,潜伏在汉口十几年,可谓用心良苦啊。”
“爹,那我们要行动了吗?”小叶还在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但是卢俊臣说:“还不行,时机尚未成熟。楚望廷是只老狐狸,仅凭这个还不能证明他的真实身份。组织上安排我们执行此次任务,不仅是为了楚望廷,还为找出其他和他一样潜伏在汉口的日本间谍。他们隐藏在各个角落,正在全力配合日本军部的行动,所以我们要继续潜伏,放长线钓大鱼。”
小叶懂了,只怪自己想得太简单,佩服地说:“爹,您考虑得可真周到。”
卢俊臣无奈地笑道:“爹这可是在枪林弹雨中练就的。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日本人一天不从咱们的土地上滚出去,我们的事业就一天也不能停下来啊。”
“爹,女儿明白,女儿会永远陪在您身边,继续未完的事业。”小叶认真地说。
卢俊臣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女儿,喃喃地说:“自从你娘过世,这么多年来,爹带着你东奔西走,也没个安定日子,还要让你跟着爹担惊受怕。你受苦了。”
“爹,您别忘了我也是党员,也是宣誓过的。”
“对,对,爹都差点忘了,小叶现在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小叶长大了。”卢俊臣笑了起来。小叶要走的时候,他又叮嘱:“楚少爷可能对他爹和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你以后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引导他向这方面考虑。他一旦和楚望廷之间有了矛盾和猜忌,就会对我们的行动有利。”
小叶却说:“文杰是好人。爹,我希望您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他。”
卢俊臣听了这话不禁愣了一下,看着小叶的眼睛,无奈地说:“爹明白你们年轻人的想法。爹是过来人,希望你能明白:生在乱世,有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小叶没吱声。卢俊臣又沉重地说:“爹明白你的心情。你可以放心,只有那些侵略我们国家的人才是我们的敌人。我相信文杰对他爹的间谍行为一无所知。爹答应你,如果文杰真的置身事外,爹不会伤害他。”
楚文杰没想到自己被杨科跟踪了。他一回到白喜堂,楚望廷就冷冷地喝问:“又去戏园子了?”
楚文杰一愣,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他突然发现杨科的眼神不对劲,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狠狠地瞪了杨科一眼,然后笑嘻嘻地说:“爹,您实在太厉害了,您足不出户,居然就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
楚望廷也狠狠地瞪了楚文杰一眼,说:“你跟爹进来,爹有话问你。”
楚文杰转身的时候,冲杨科做了个怪相。杨科故意偏过脸不看他。楚文杰在心里说:“臭小子,你给我好好等着。”
楚望廷关上门,冷冷地呵斥道:“为什么又去戏园子?”
楚文杰本来想先瞒住父亲,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告诉父亲自己和小叶的事,但知道已经瞒不下去,于是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父亲。
“什么?你居然会爱上一个戏子!”楚望廷大发雷霆,举起的手又慢慢地放下。
楚文杰早已想到父亲会反对,却没想到父亲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他早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做好了背水一战的打算。面对父亲的愤怒和举起的手掌,楚文杰闭上眼睛说:“爹,我已经想好了,我喜欢小叶,我要娶她,这辈子,我只会承认她是我妻子。”
“你敢!”楚望廷的火气更大,“你要敢再跟那个戏子来往,为父……以后你就不要再踏进白喜堂的大门。”
楚文杰的倔强脾气也上来了,直直地盯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爹,不管您答不答应,我一定会娶小叶。”
楚望廷喘着粗气,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文杰担心父亲被自己气坏了身子,口气又软了下来,喃喃地问道:“爹,您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小叶?就因为她是个戏子吗?”
楚望廷紧闭双唇,仍然一言不发。
“小叶是个好女孩,她美丽、善良,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们……”楚文杰还想继续说服父亲,但楚望廷打断了他的话:“行了,只要我还是你爹,你就别想跟那个戏子在一起。”
楚文杰站在原地,心情异常复杂,他没想到第一次跟父亲谈起小叶,居然会是这种情景。
楚望廷夺门而出,但在门口又说:“明天哪里也不准去,午时跟我去赴宴。”
楚文杰不知道到底赴谁的宴,也不想问。
邱广义在醉红楼宴请众多名流,其中包括青木和一些在汉口经商的日本人。楚文杰发现很多都是生面孔。
邱广义举起酒杯,大声说:“邱某感谢各位百忙之中赏光!”他一饮而尽,众人附和。
楚文杰独自坐着。客人纷纷向邱广义敬酒,邱广义来者不拒,很快就有些微醉。邱子豪见状,要帮父亲喝下剩余的酒,却被父亲拒绝。邱广义红光满面,一脸的笑容。
酒过三巡,邱子豪站了起来,扫视了一圈全场客人,大声说:“今日在座的皆为父亲故友,小侄感谢各位叔叔如此赏光。父亲不胜酒力,侄儿有些话想说,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望各位海涵。”
楚文杰看邱广义似乎并没怎么醉,只是安静地坐着,一脸平静。
“子豪,今天在座的都是邱老爷的至交好友,还有一些是来自东瀛的朋友,有何话但说无妨。”说话的是素有“布匹大王”之称的贺雄飞。
邱子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笑着说:“贺老板也是父亲多年的至交,子豪替父亲感谢各位了。是这样的,父亲今日六十大寿,和各位一样,在汉口打拼了一辈子。近日汉口商会将重新选举会长一职,家父意欲为汉口商界鞠躬尽瘁,和各位为汉口商会做点贡献……”
“好啊,这是天大的好事。自从曾会长惨遭不幸,汉口商会会长一职闲置已久,我等群龙无首。邱老爷德高望重,又有邱少爷帮衬,若邱老爷能出任会长一职,岂不是吾等之福?”
“好,我支持邱老爷。”
……
邱子豪又把目光转向青木,说:“如今汉口的繁华,离不开在座的各位,但同样也离不开远道而来的友人。青木叔叔,以及在座的各位长辈,家父此次竞选会长,定然也少不了各位的大力抬举。”
青木微微鞠躬,说:“邱老爷是我们的朋友,我等在汉口可以安家立业,少不了邱老爷这样的朋友。”
“好,侄儿在此谢过各位。”邱子豪异常兴奋,向各位拱手作揖,看了一眼父亲,说,“本来家父应亲身致意,但家父今日多饮了几杯,已然不胜酒力,待家父酒醒,再来感谢各位。”
楚望廷接过话道:“鄙人和邱老爷相识已久。邱老爷为人仗义,对朋友肝胆相照,处处体恤民情。此次邱老爷出来竞选会长,我楚望廷定当鼎力支持,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与邱老爷共同进退。”
楚望廷的一番话引来了众人附和。邱广义此时突然带着醉意站了起来,邱子豪赶紧扶住了他。邱广义挥了挥手,说:“邱某今日和各位老友相聚,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若胡言乱语,望各位不要介意。我邱某何德何能,能得各位如此抬举。但邱某一言九鼎,如能当选会长一职,定与各位坐享既得利益,而且还能保证大家财源滚滚。”
突然间,刚才醉醺醺的邱广义便没了丝毫醉意。
“邱老爷,各位,我黎某斗胆直言。”突然,金店老板黎家魁起身说,“曾会长尸骨未寒,商会一盘散沙,按照以往惯例,会长一职须公平选拔。邱老爷今日请各位前来,莫不是有拉票的嫌疑?”
黎家魁四十来岁,西装革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
“黎副会长,此话怎讲?邱老爷今日所请皆为朋友,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贺雄飞怒目圆瞪,好像要将黎家魁生吞活剥了一般。但黎家魁却冷冷一笑,起身说:“我黎某人把话放在这儿。如邱老爷出来公平竞争,黎某无话可说;但如果暗地里拉选票,弄虚作假,恕黎某不奉陪了。”说完拂袖而去,众人被他此举弄得瞠目结舌。
邱子豪见状,忙说:“各位,既然有人不肯赏脸,认为家父没资格担任会长一职,那也不勉强,就随他去吧。”
“鄙人听闻黎老板对会长之职早就垂涎,当然不肯成全老夫了。我邱某有在座的这么多位挚友,他一个黎家魁又能奈我何?”邱广义此话相当狂妄,但众人仍旧附和。邱广义突然看着楚文杰说:“各位,今日老夫还有一事。”
“邱老爷有话尽管说,不必跟大家客套。”
“之前曾会长和白副会长惨遭灭门,我邱某痛心疾首,但痛定思痛,究其原因,让邱某突然汗颜。”邱广义好像陷入悲痛之中,“邱某听人说,曾会长和白副会长遭此大劫,乃因通共之嫌。”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唏嘘。
邱广义挥了挥手,继续说:“邱某不相信曾会长和白副会长会通共,但传言甚广,故邱某不得不提醒在座各位,不管传言真假,希望各位能自律。假若我邱某担当会长一职,首当其冲便是清理门户。邱某绝不允许商会有人勾结共党,更不希望再有人横尸街头。”
“邱老爷,此言说得极是。如今曾会长和白副会长之事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如您将来能肃整商会不正之风,实为吾等解了心头之患啊。”
楚文杰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带自己参加这个无聊的宴会。众人开始饮酒之时,邱子豪走了过来。楚文杰正想起身,邱子豪按住他说:“文杰兄坐着便是,方便说话。”
楚文杰却仍旧起身,跟他敬了一杯酒,说:“前几日的事,文杰还没感谢邱少爷,今日借此机会,文杰先干为敬。”
“楚兄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我二人无须如此客套。”邱子豪喝了酒,突然问他,“听说楚兄前几日失踪,我和家父实在是担心,不知兄弟究竟发生了何事?”
楚文杰被问得一愣,忙尴尬地说:“说来惭愧,不说也罢。”
邱子豪笑道:“甚好,既然楚兄已平安归来,那就不提那些不快的事了。今日机会难得,又有这么多长辈在此,来,咱们继续喝酒。”
楚文杰酒量有限,待散场时已经不胜酒力。
邱家父子站在门口,送走一个个的客人。邱子豪的眼里突然冒出一股杀气,冷冷地骂道:“还真有人不识抬举。爹,我看黎家魁那个老东西是活得不耐烦了。”
邱广义坦然笑道:“区区一个黎家魁,竟然敢跟我唱反调,我倒想看看他有几分能耐。”
“爹,我听说老东西最近和猪扒皮打得火热,看来他是仗着这层关系才敢口出狂言。”
邱广义不屑地骂道:“猪扒皮最近确实吞了不少老大的地盘,甚至还把手伸到我的地盘上来了,那就让他先尝尝甜头吧。姓黎的以为猪扒皮这个龙头老大当定了,可惜他长了一双狗眼,识人不善啊。”
在回去的路上,楚文杰和父亲各坐了一辆黄包车。楚文杰突然看到了正在拉车的黑子,心里不禁微微一动,很想跟他打个招呼,但苦于父亲就在前面,所以不敢招惹。
黑子也看到了坐在车上的楚文杰,顿时惊喜过望,冲他大喊起来。楚文杰见父亲回过头来,知道隐瞒不住,只好跟黑子喊道:“有空我来找你。”
黑子也发现了坐在前面车上的楚望廷,于是忙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客人迅速离去。
楚望廷一回到白喜堂,还没等楚文杰喘息,便斥责起来:“你是白喜堂的少爷,跟一个拉车的在大街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楚文杰的酒劲还未过去,当即便顶撞起来:“爹,您救死扶伤,是外人眼中的好人,但为什么就不能容忍我和一个拉车的做朋友?拉车的也是人,何况黑子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
“住口。”楚望廷当着杨科的面吼道,“爹是为了白喜堂可以生存下去。你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爹希望你多跟上流社会的人交往。你看邱少爷,你们年纪相当,可他已经是邱老爷的得力帮手,你为白喜堂做过什么?”
楚文杰屏住呼吸,突然觉得这样争吵下去很无聊,于是只安静地听父亲怒骂,再也不想多言。
“还有,从今以后,你要是再踏进戏园子半步,就不要再进白喜堂的大门。”楚望廷骂累了,不住地喘息。
杨科见状,忙上前说:“老爷,少爷他知道了。您快歇歇,我给您倒杯茶。”
楚望廷喝了口茶,仍一脸怒气未消的样子。杨科担心父子俩再争吵起来,于是对楚文杰低声说:“少爷,别惹老爷生气了,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