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伊莎贝尔·佩特森[1]
噢鲁克霍普本是个好地方
要是那些卑鄙的强盗不来骚扰的话[2]
尊敬的夫人兼亲爱的同行:
到现在为止,我把你看作我在美国的仙子教母已经有好些年头了——虽然我还没有弄明白人怎么可以有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教母。也许那种能把南瓜变成水晶马车的教母同样可以在年龄和资历上创造奇迹。我又一想,要不就是,在西班牙人征服美洲的时候,有一整个部落的印加人,不知怎的,同时皈依了基督教,圣洗池前主持洗礼仪式的是个西班牙的公主,不管她的年龄多大,她起码一定比那个部落的长者年纪小。不过,和你现在的责任相比,这都是些小事——除了我对你的感激之外!
因为,如果不是你的话,这本书只会有种朦胧的存在——在空间里,在我头脑里,随便你觉得在哪里,而不是印在纸上,夹在两块硬纸板之间。也就是说,要不是你严厉地、轻蔑地,几乎是恶狠狠地坚持想知道“提金斯家最后怎么样了”,我是永远不会把这份编年史延续到它现在到达的位置的。我是一直这么觉得的,厌倦了战争警号的士兵,应该被允许在藤蔓的荫翳下休憩。但这是你不能接受的。
你——而且这一次你和伟大的公众站到了一起——要求要有个结局;如果可能的话,有个圆满的结局。可惜,出于一个我稍后会详细说明的理由,我没有办法给你送上提金斯家故事的结局——但是我在这里给你讲一些克里斯托弗后来生活中的事情,你从中可以知道他现在的生活大概是什么样的。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虽然生命会有尽头,但事情[3]并不会终结。就算瓦伦汀和提金斯已经死了,他们引发的事情也会在后辈中继续发展下去——小马克和劳瑟夫人,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等等,所有的人会在坚果树下或者海外的什么地方——要不就是在最好的俱乐部里——继续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在你我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他们的结局的。
再想想:我们并不熟悉但年复一年每天都要见面的人不知有多少!然后他们搬到了另一个镇上,而我们都是这么不爱写信的人,再加上命运让我们大多数人都成了家里蹲,他们就这样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们——你的那些朋友——可能去了巴黎,然后定居在那里。你可能每隔十年和他们相处两个星期,或者你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们。
正因如此,我才更情愿让提金斯就此消失,但是你不肯接受。我一直都嘲笑那些为自己笔下的角色伤怀的作家,还有那些在写完一本书之后会感慨,像萨克雷[4]那样写些类似“把幕布卷起来;把木偶放进它们的盒子里;灭掉牛油脚灯”等话的作家。但是我不得不说,当我今年在阿维尼翁[5]身陷某种情绪的时候,我走进我住的磨坊里用来写作的上层房间的时候,在那里发现的是我的那位朋友而不是你,这反而会让我不那么吃惊。因为你要记得,对我来说,提金斯是我过去一个朋友的化身,一个对我来说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的人,虽然他很多年前就死了,但我觉得他现在都还活着。在这一套书更早一部分的献辞[6]里,我说过了,在这一套书里,我在试图想象今天的这个世界,对那个朋友来说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以及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会如何行事——或者,我相信你会说要如何做出应对。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你有没有发现——你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吧——不论世界上这一大群人成了什么样子,有那么一些已经死去的人,你就是不会觉得他们是真的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了?你只能知道这种感觉,你只能相信是这么回事。至少,对我来说,事情就是这样——而且对我来说,每一天在这个世界上定居的越来越多的都是这样的鬼魂[7],而不是那些还生活在尘世中的人。就在昨天,我读到了另一个人的死讯[8],在我的余生,我想到她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那个人去世的地方是在几千英里之外,而昨天如果她走进了我在纽约的房间里我会大吃一惊。今天就不再如此了。那看起来就像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一样。
所以,对我来说,和提金斯的关系也是这样。我和他的原型一起开创了好几项事业——其中之一就是办了一个还不错的托利党人的期刊[9]——而且很多年来我都习惯了根据他对公共事务或者其他事情的评论来“修正”我的想法。我在其他地方已经说过,他是英国托利党人——最后的一个英国托利党人,他无所不知,稍微有点看不起人——在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又爱伤感。而且在我开始考虑写这些书以前很多年——甚至在战争[10]之前——我都习惯了问问我自己,不光是他会怎么评价某些公共或者私人事务,而且还有他在某些情况下会如何行动。我现在还这么做。我只需要对自己的头脑说一声,就像一个坐在成人膝头的孩子对他的长辈说“给我讲个童话故事吧”,我只需要说“给我讲讲他在这里会怎么做吧”,马上,他就会出现在那里。
所以,你看,我没法告诉你提金斯的结局,因为只有在我不能再提笔在纸上写字的时候他才会有结局。对我来说非常奇怪,这个时候他正在阿维尼翁,对在那里找到的路易十六时代的家具质量相当失望。他坐在里谢酒馆[11]门口的椴树下,觉得他穿的哈里斯粗花呢太厚了。也许他正在抹去银发下发白的眉毛上的汗水。而我有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要给他写信,告诉他如果他想要找到最好的路易十三时代的东西——绝对难以置信的大衣橱和衣箱——而且几乎不用花钱,他就应该向西到利穆赞大区[12],去……但是,什么都不能让我在这里把那个地名写出来……
所以,他会继续有起有落地跑下去,期间他会遇到不少麻烦但也有几件称心事,这个英国托利党人,他的头或许会少撞上几堵墙,或许会多撞上几堵墙,直到我自己从那些追求里脱身……也许他能跑得更久,如果你,作为教母,能成功地赋予这些书永久的生命……
不过,该结束了,可惜你再也不能写关于我的东西了,因为这样会——难道不是吗?——看起来会太像,你吹捧我一下,然后我吹捧你一下!
所以,所以不要再写关于提金斯的东西了,用你自己精妙而热切的技巧去描写你对你周围生活的预测[13]吧。然后,你依然会发现我仍旧是
你感激和恭顺的
F. M.F
纽约
一九二七年十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