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明媚的阳光、高高的天空下,远方像是在透镜里那样轮廓清晰。他们一共七个人——因为提金斯没有球童——在平坦的第一开球区上等着。麦克马斯特走向提金斯,压低声音说:
“你真的已经寄出了那封电报?”
提金斯说:“现在应该已经送到德国了。”
桑德巴奇先生一瘸一拐地从一个人面前走到另一个人面前,解释他跟沃特豪斯先生打的赌。沃特豪斯先生打赌,在打完十八个球洞之前,同他打球的两个年轻人之一会两次发球打中那两个在前面打球的城里人。因为大臣比他的赢面小,桑德巴奇先生认为大臣挺够意思。
从第一个洞下来很长一段距离以后,沃特豪斯先生和他的两个同伴接近了第一片果岭[83]。他们右边有高高的沙丘,左边则是一条两边长着灯芯草的小路和一条窄窄的小水沟。在内阁大臣前方,两个城里人和他们的两个球童要么站在小水沟的边缘,要么就往下一头扎进了灯芯草丛里。两个女孩在沙丘上忽隐忽现。警察在路上溜达,跟沃特豪斯先生并排着。
将军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了。”
桑德巴奇说:“沃特斯洛普会在下个发球区打中他们。他们在小溪里。”
将军打了一杆直直的、挺不错的球。正当麦克马斯特挥杆的时候,桑德巴奇嚷嚷道:
“上帝啊,他差点打中了!看那家伙跳起来的样子!”
麦克马斯特扭头向后看去,愤愤地从两齿间发出嘘声。
“你不知道不该在别人挥杆的时候大喊大叫吗?还是你没打过高尔夫?”他匆匆忙忙、紧张不安地追他的球去了。
桑德巴奇对提金斯说:“天啊!那小子脾气真大!”
提金斯说:“只在打球的时候。你被骂也是应该的。”
桑德巴奇说:“我确实……但我没有影响他的发球。他比将军打得还要远二十码呢。”
提金斯说:“要不是你,他能超出六十码。”
他们在发球区闲逛,等着其他人拉开距离。
桑德巴奇说:“老天有眼,你朋友在打他的第二个球……你不会相信的,这么一个小家伙!”他加了一句,“他出身一般吧,是吗?”
提金斯轻蔑地看着自己的鼻子下方。
“哦,你说我们这样的出身!”他说,“他不会打赌我们的球会不会打中前面的人。”
桑德巴奇仇视提金斯,因为他是格罗比的提金斯;提金斯则仅因桑德巴奇的存在而出离愤怒,他是被封为贵族的米德尔斯堡市长的儿子,米德尔斯堡离格罗比只有大约七英里。克里弗兰的地主和克里弗兰的财阀之间的世仇无可复加。桑德巴奇说:
“啊,我猜他总是在女人和财政局那边帮你渡过难关,你带他到处跑作为回报。这是很实际的组合。”
“像波特·弥尔斯和斯坦顿一样。”提金斯说。
与这两个钢铁工厂的合并相关的财政经营问题令桑德巴奇的父亲在克里弗兰地区大受厌恶……桑德巴奇说:
“听着,提金斯……”但他改变了想法,“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他以一种笨拙但不乏技巧的姿势开球。他明显打得比提金斯好。
他们打得非常慢,因为两人都很散漫,桑德巴奇还很瘸。在离开第三个发球区之前,他们已经看不见海岸边的农舍和沙丘背后的其他人了。因为他的瘸腿,桑德巴奇一直打偏。有时候他偏到农舍的花园里,还要和球童一起越过矮墙到土豆埂里去找球。提金斯懒洋洋地沿着球道轻击自己的球,拖着球包的提手,继续闲逛着。
虽然提金斯像讨厌任何带有竞争性的消遣娱乐一样讨厌高尔夫球,但在陪麦克马斯特外出练习的时候,他至少可以全神贯注地计算抛物线的数学原理。他陪着麦克马斯特,因为他喜欢他的朋友至少在一个方面毫无疑问地超越了自己,一直把这家伙压在下面是很无聊的。但他要求他们每周末打球的时候应该去三个不同的球场,而且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去没去过的。他对球场的设计很有兴趣,掌握了很多高尔夫球场建造方面的知识。对球从杆头击球斜面飞出去以后的轨迹、一块或另一块肌肉所产生的每磅达[84]能量,以及旋转理论之间的关系,他都做了许多艰深的测算。很多时候,他顺势把麦克马斯特作为一个水平还不错的普通球手推销给一个运气不太好、水平还不错的陌生人。然后,他整个下午都待在俱乐部的小屋里研究赛马的家谱和体型,因为每个俱乐部小屋都有一份《洛夫指南》。春天里,他还会到处寻找、研究软喙鸟筑的巢,因为他对杜鹃鸟的家庭生活很有兴趣,尽管他讨厌自然史和植物学。
这一次,他看了看其他的五号铁头球棍方面的笔记,把笔记本放回口袋,用一把击球面特别粗糙、棍头像短柄小斧头一样的九号球杆击了球。当又握紧球杆的时候,他非常仔细地把小指和中指从球杆的皮套上拿开。他要感谢上苍,桑德巴奇看起来至少花了十分钟,因为桑德巴奇对丢球十分计较。提金斯非常缓慢地把五号球杆举到半击发位置准备打一球试试。
他注意到一个人。那人正因肺活量小而略微急促地呼吸,站在很近的地方看着他。他真的可以从帽檐下看到一双男式白色橡皮底布鞋的鞋尖。被观看完全不会影响他,因为他在击球时并不关心任何个人荣誉。一个声音说:
“我说……”他继续看着他的球。
“抱歉影响了你击球,”这个声音说,“但是……”
提金斯彻底丢下球杆,挺直了背。一个脸上凝固着怒容的、美丽的年轻女性正专注地盯着他看。她穿着短裙,轻轻喘着气。
“我说,”她说,“过去看看,不要让他们伤了格尔蒂。我把她搞丢了……”她指着沙丘后面,说道,“看起来那边有几个讨厌的家伙。”
她好似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除了皱起的眉毛。她眼睛很蓝,白色帆布帽下的头发发色明显很浅。她穿一件棉质条纹衬衫,但那条浅黄褐色的毛呢裙子穿得很得体。
提金斯说:“你刚才在示威抗议。”
她说:“当然是的,而且你当然会反对我们的原则,但你不会容许一个女孩被人粗暴地对待吧,不要等着告诉我,我知道的……”
有噪音。桑德巴奇在五十码外的矮花园墙那里狂叫着,就像一只狗:“嘿!嘿!嘿!嘿!”他还一边打着手势。他的球童把自己跟高尔夫球包缠在了一起,正尝试着爬过那堵墙。在一个高高的沙丘顶上站着那个警察:他像架风车一样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慢慢从他旁边和后面爬上来的是将军、麦克马斯特和他们的两个球童。再远些,殿后的是沃特豪斯先生、两个球伴和他们的三个球童。大臣正挥舞着他的发球杆,大声叫着。他们都在叫喊着。
“一次寻常的抓老鼠游戏。”女孩说。她一边数着,说,“十一个人,还有两个球童!”她表现出满意的神情,“我远远地超过了他们,除了那两个浑蛋。他们跑不动,可格尔蒂也跑不动……”
她急急地说:“跟过来!你不能把格尔蒂留给那些浑蛋!他们喝醉了。”
提金斯说:“抄小路过去。我会照看格尔蒂的。”他拎起了他的球包。
“不,我跟你一起去。”女孩说。
提金斯回答说:“哦,但你不会想进局子去的。走开点!”
她说:“胡说。我遇上过比这更糟的情况,做了九个月的女仆……跟过来!”
提金斯开始跑起来——更像是犀牛看到了紫色。他被狠狠地刺激了,因为他被一声尖细、低低的惊叫刺中了。女孩在他身边跑着。
“你……能……跑!”她喘着气,“一下子来劲了。”
以尖叫反抗暴力在当时的英格兰还是一件很稀有的事情。提金斯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虽然他只是注意到乡下的广阔,那叫声还是让他极为不高兴。那个警察,他的纽扣让他显得很招眼,正沿着对角线小心翼翼地从圆锥形的沙丘往下跑。头戴银色警盔、穿戴整齐的城里警察跑到这样空旷的地方让人觉得怪怪的。空气那么清澈、干净,提金斯感觉好像是在一个明亮的博物馆里看标本。
一位年轻姑娘,像只被追的老鼠一心想着逃窜,从绿色的小山丘后面绕了过来。“这是一位被骚扰的女性!”提金斯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因为刚从沙丘上滚了下来,她的黑裙子上沾满了灰尘;她穿着灰黑条纹的丝质衬衫,一条袖子被完全扯了下来,白色线头露了出来。从沙丘山肩过来的是那两个城里人,脸上带着胜利的潮红,气喘吁吁,他们的红色针织马甲像风箱一样上下起伏。黑头发的那一位眼神色眯眯的,看起来很下流,气势汹汹地高高挥舞着一块灰黑色的东西。他滑稽兮兮地叫着:
“把那婊子脱光!……呃……把那婊子脱个精光!”然后从小丘上跳了下来。他一头撞上了提金斯,提金斯用最大的嗓门吼道:
“你这头该下地狱的死猪。再敢动一动,我把你脑袋敲下来!”
提金斯身后那个女孩说:“过来,格尔蒂……只要到那就够了!”
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回答道:“我……不行……我的心脏……”
提金斯眼睛盯着那个城里人。他大大地张着嘴,眼睛怒瞪着!他心目中那个理所当然的所有的男人全都打心眼里想揍女人的世界好像彻底崩塌了。他喘着粗气,“啊?!啊?!”
身后又一声尖叫,比上一次的声音来源更远一点,这让提金斯感到极为疲倦。这些讨厌的女人到底为什么这么叫?他转过身去,把包和别的都挥到身后。警察猩红的脸像一只刚煮熟的龙虾,他吃力而毫无热情地追在那两个一路朝小沟小跑的女孩身后。他的一只手,也红扑扑的,伸得老长。他离提金斯只有一码不到。
提金斯已经精疲力竭,根本无力思考或是呐喊。他把球杆包从肩膀上滑下,然后像把旅行包丢进行李车一样整个丢到了警察奔跑的双腿下。这个人本来就没有任何动力,双手和膝盖着地,向前摔倒了。头盔盖住了他的眼睛,他似乎想了一想,然后把头盔摘下来,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坐在草地上。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长长的唇鬓沾满了灰尘,显得很精明。他用带白色波点的洋红色手帕抹了抹眉毛。
提金斯向他走过去。
“我太笨了!”他说,“希望你没有受伤。”他从胸前口袋里拉出一个弧形的银酒壶。警察什么都没说,他的世界也充满了未知,他还为可以坐下来又不用自毁声誉而感到极大的高兴。他喃喃道:
“吓到了,一点点!谁都会的!”
这就算没他的事了,他低头仔细研究起酒壶的卡口瓶盖来。提金斯为他把瓶盖打开。两个女孩疲倦地小跑着,正在靠近小沟边。那个浅肤色的女孩一边跑着,一边试着调整同伴的帽子,原本用别针夹在头发后面的帽子垂挂在她肩膀上。
剩下的那群人非常慢地向前走着,形成一个慢慢靠拢的半圆。两个小球童奔跑着。但提金斯见他们查看过四周之后犹豫一下,停了下来。飘进提金斯耳朵里的是这些话:
“停下,你们这些小魔鬼,她会把你们的脑袋敲下来的。”
尊贵的沃特豪斯部长一定是在哪儿找到了个令人敬佩的发音训练师。那个灰黑色穿着的女孩在横跨小沟的木板上哆嗦着努力保持平衡,另外一个一跃就跳了过去:腾在空中——双脚落地,非常干练。然后,当另外那个女孩一从木板上下来,她就双膝跪在木板前,把木板向自己的方向拖,另外那个女孩在广阔的高沼地上跑远了。
那个女孩把木板丢在草地上,然后抬头看着那些在路边站成一排的男人和孩子。她用一种尖厉的声音,像一只小公鸡那样,叫起来:
“十七个人对两个!男人一贯都这样以多欺少!你们必须得从堪伯铁路桥那里绕一圈,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到福克斯通了。我们可是有自行车的!”她正准备走的时候,检寻了一下,找出提金斯,对他喊道:“抱歉我这么说。因为你们中的有些人并不想抓我们。但是有些人想。而且你们的确是十七个人对两个。”她又对着沃特豪斯先生嚷:
“你为什么不让女人投票?”她说,“如果你不让的话,你会发现这会大幅影响对你来说不可或缺的高尔夫运动的。这样的话我们国家的健康怎么办?”
沃特豪斯先生说:“如果你过来安静地讨论……”
她说:“哦,你骗谁呢!”转身走了。站成一排的男人们看着她的背影在平原的远处消失了。没有一个人想冒险跳过去:小沟里有九英尺深的淤泥。她说得很对,移开了那块木板以后,如果还想追那两个女孩,他们得绕几英里的远路。这次突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沃特豪斯先生说那个女孩很了不起,其他人认为她就是很普通。桑德巴奇先生,刚刚停下他“嘿!”的嚷嚷声,想知道他们准备怎么抓住那两个女人,但沃特豪斯先生说:“哦,别想了,桑迪。”然后走开了。
桑德巴奇先生拒绝继续和提金斯的比赛。他说提金斯是那种会毁灭英格兰的家伙。他说他正儿八经地考虑要下一纸授权令来逮捕提金斯——因为他妨碍了司法。提金斯指出桑德巴奇并不是地方执法官,所以他不能这么做。桑德巴奇走开了,一瘸一拐地,然后和那两个走得有点远了的城里人气愤地吵了起来。他说他们是那种要毁灭英格兰的家伙。他们像羊一样咩咩直叫……
提金斯在球道上慢慢地逛着,找到他的球,小心地打了出去,然后发现球的右偏程度比想的要少了几英尺。他又试了一次,获得了相同的结果。他把观察结果列在了笔记本上。他闲逛回俱乐部小屋去。他感到很满足。
他四个月来第一次感到很满足。他的脉搏沉稳地跳动,太阳的热度将他全身包裹,这似乎对他非常有益。在那个更老更大的沙丘的侧面,他观察到了一小片草本植物,和一些小小的带香氛的紫色植物混种在一起。那些一直在细细咀嚼的羊像要保护这些植物一样小口吃着。他闲逛着,很满足,绕过沙丘,走到小小的、满是泥沙的港口。思考了一会儿水边满是淤泥的斜坡上波浪的弧线,他和一个芬兰人进行了一段很长的谈话,主要是用手势。这个芬兰人吊在一艘船边。浇过焦油沥青、以树桩做成桅杆、有些受损的小船上有一个张开的、裂成碎片的洞口,本来锚应该放在这里。船是从阿尔汉格尔[85]来,可以载重几百吨,用大概九十英镑的软木想方设法拼凑成的,然后就投入到木材贸易,生死由天。在她旁边的是一艘新渔船,结结实实,黄铜部件闪着光,刚刚在这儿替洛斯托夫特[86]的捕鱼船队造好的。根据从正在给船上最后一道漆的人那里听说的价钱,提金斯判断,这艘船的价钱可以造三艘阿尔汉格尔的木材船,但阿尔汉格尔的船每小时每吨挣的是这艘的两倍。
他的脑子在他身体健康的时候是这么运作的:它到处拾得一些分门别类、精确的信息,当得到足够多信息后,它就将信息分类。并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因为获得知识很愉快,那种感觉像是拥有了某种力量,好像保留了一些他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他度过了一个漫长、安静、心不在焉的午后。
在起居室里,他在一堆储物柜、旧外套和架在精制的木架上的石质洗手池中间找到了将军。将军背倚着这一排东西。
“你别太他妈过分了!”他叫道。
提金斯说:“麦克马斯特在哪里?”
将军说他把麦克马斯特和桑德巴奇送上了马车。麦克马斯特去蒙特比之前得打扮一下。他又重复了一句:“太他妈过分了!”
“因为我绊倒了那个警察?”提金斯问,“他喜欢这样。”
将军说:“绊倒警察……我没看见那个。”
“他也不想追那些女孩,”提金斯说,“你可以看出来——哦,他巴不得不去呢。”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事,”将军说,“保罗·桑德巴奇会给我灌一耳朵的。给那个警察一英镑,别再说这事了。我是地方执法官。”
“那我干了什么?”提金斯说,“我帮助那些女孩逃跑了。你不想抓他们,沃特豪斯不想,警察也不想。除了那头死猪,谁也不想。那有什么问题呢?
“滚你的!”将军说,“你不记得你是个年轻的已婚男人了吗?”
出于对将军非同凡响的年龄和成就的尊重,提金斯停下了笑声。
“如果你真的是认真的,先生,”他说,“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我不认为你在暗示我的行为缺少对西尔维娅的尊重。”
将军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而且我他妈的很担心。我很……去他的,我是你父亲最老的朋友。”在透过积沙的磨砂玻璃窗洒下的光线下,将军看起来真的很劳累、很伤感。他说:“那个小姑娘……是你的朋友吗?你跟她说好了的?”
提金斯说:“会不会好一点,先生,如果你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老将军脸稍微有些红了。
“我不想,”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这些绝顶聪明的家伙……我只想,我亲爱的孩子,暗示一下……”
提金斯稍微有点生硬地说:“我宁可你直接说,先生……我知道你是我父亲最老的朋友。”
“那么,”将军脱口而出,“那个在帕尔马尔和你一起闲逛的小姑娘是谁?在军旗敬礼分列式的最后一天那个?……我自己没有看到她。是同一个人吗?保罗说她看起来像个厨娘。”
提金斯尽量挺直身板,显得更生硬了。
“事实上,她是一个作家的秘书。”提金斯说,“我觉得我有权利选择怎么走路,跟谁走路。而且没人有权利质问这个……我并不是说你,先生,但其他人没有权利。”
将军困惑地说:“是你这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他们都说你很聪明……”
提金斯说:“你可能根深蒂固地不信任才智……这是自然的,但你也可以对我公正一点。我向你保证,没有发生任何损害名誉的事情。”
将军打断说:“如果你是个蠢笨的下级军官,告诉我你带着你妈的新厨子进城看看皮卡迪利地铁,我倒是会相信你……可即便是那样,也没有年轻的下级军官会做这样讨厌、该死、蠢到家了的事!保罗说你在她旁边走路的样子像光荣的国王!从干草市场[87]的人群里穿过,这世界上这么多地方,你去哪里不行,非要去那里!”
“我很感激桑德巴奇的称赞……”提金斯说。他又想了想,然后他说:
“我本来想带那个年轻姑娘……我本来打算从她干草市场下面的办公室带她出去吃午饭的……让她别再缠着我朋友了。这是,当然,这事你我知道就行了。”
说这话他很不情愿,因为他不想让人对麦克马斯特的品位有所猜疑,因为那个年轻女人怎么都不适合被人看见和一个非常小心谨慎的政府职员走在一起。但他一句影射麦克马斯特的话都没有说,而且他有别的朋友。
将军呛住了。
“天哪,”他说,“你把我当什么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好像被震惊了。“如果,”他说,“我的参谋副官——我知道的最傻的白痴——给我说这么一个蠢到家了的谎,我明天就降他的职。”他继续忠告说:“浑蛋,士兵的首要职责是——这是所有英国人的首要职责——在被指控的时候圆一个好谎。但是这么一个谎……”
他上气不接下气,停了停,又继续说:
“该死,我跟我祖母说过这样的谎,我的祖父也跟他祖父说过这样的谎。他们还说你聪明绝顶!……”他停了一停,又责备道:“还是你觉得我已经老得差不多了?”
提金斯说:“我知道,先生,你是英国陆军最聪明的少将。我把根据我刚才所说的话作出结论的权利交给你……”他已把最准确的事实都说了出来,不被信任他也不感到难过。
将军说:“那我就当你跟我说了个谎,而且意思是让我知道这是个谎。这还算合适。我理解为你不想真正把这个女人卷进来。但你看,克里斯,”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如果那个女人搅进你和西尔维娅之间的话——这会毁了你的家庭。该死,这就是会有的下场!——那个小小的温诺普小姐……”
“她的名字是茱莉亚·门德尔斯坦。”提金斯说。
将军说:“是啊!是啊!当然!……但如果是这个温诺普小姑娘,如果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放她回去……放她回去,你以前可是个好孩子!这对母亲来说太难受了……”
提金斯说:“将军!我跟你保证……”
将军说:“我没有问你任何问题,孩子,我是在说话。你告诉了我你想说的那个故事,我会替你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的!但那个小姑娘……她曾经是!……那么规规矩矩的。我敢说,你了解得比我多。当然,跟那些疯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不可能知道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人们说她们都是妓女……请你原谅,如果你喜欢那个女孩……”
“温诺普小姐,”提金斯说,“是那个抗议的女孩吗?”
“桑德巴奇说的,”将军继续说,“从他站的地方,他没法看出这个女孩和干草市场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他认为是的……他很确定。”
“因为他跟你的姐姐结婚了,”提金斯说,“谁都不能质疑他在女人方面的品位。”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在问问题。”将军说,“但是我要再说一次:放她回去。她父亲是你父亲的好朋友,或者你父亲非常敬仰他。他们说他是整个党最聪明的人。”
“我当然知道温诺普教授是谁,”提金斯说,“关于他,你已经不能告诉我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了。”
“我不敢说。”将军干巴巴地说,“那你应该知道,他死的时候一毛钱都没有留下,那混账自由派政府又不愿意把他妻子和孩子放在政府年金名单上,因为他曾经给托利派报纸写过几次稿。你知道那个母亲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刚刚才缓过一口气来。如果她这算是缓过来了的话。我知道科罗汀把从保罗园丁那儿讨的桃子都送给了她们。”
提金斯刚准备说温诺普夫人,那个母亲,写出了十八世纪以来唯一值得读的小说……但将军继续说:
“听着,孩子……如果你没了女人就活不了的话……我本来以为有西尔维娅就够好了。但我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我没指望你做个圣人。我在帝国剧院的走廊[88]上听一个女人说,是她们这样的人拯救了这个国家那些高尚女人的性命和脸面。我敢说她是对的。但去找个可以安排在烟草店里的女孩,在后面的起居室里对她求爱,而不是干草市场……老天知道,你负担不起的。这是你的私事。你看起来已经不管不顾了。根据西尔维娅对科罗汀透露的……”
“我不相信,”提金斯说,“西尔维娅会对科罗汀夫人说什么……她太正直了。”
“我没说她‘说’了,”将军嚷嚷道,“我特意说是‘透露’,而且我可能都不该说这么多,但是你知道女人在搜寻蛛丝马迹方面多厉害。科罗汀比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行。”
“而且,当然,她还有桑德巴奇帮忙。”提金斯说。
“哦,那家伙比所有女人还要厉害得多。”将军嚷嚷道。
“那这整件事情要算到谁头上?”提金斯问。
“哦,算了吧。”将军说,“我没那么爱探听是非。我只是想跟科罗汀说一个比较可信的故事,或者都不用可信,一个明显的谎言也行,只要显示你不是在公然挑衅社会底线就行了——比如在干草市场和那个小温诺普散步,而你妻子因为她离你而去,这就是公然的挑衅。”
“这些加起来是什么意思?”提金斯耐着性子说,“西尔维娅‘透露’是什么意思?”
“只是说,”将军回答道,“你——还有你的观点——不道德。当然,他们经常让我觉得很困惑。再说,当然,如果你的观点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又非要告诉别人,其他人自然会怀疑你不道德。这就是为什么保罗·桑德巴奇跑来怀疑你了!……而且你又很浪费……哦,该死……永远都是双座马车、计程车、电报……你知道,我的孩子,现在不同于你父亲和我刚结婚那会儿了。我们曾经说,作为一个小儿子,一年五百就够你花了……现在,还有这个女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焦虑的害羞和痛苦……“这可能还没在你身上发生过……但是,当然,西尔维娅也有自己的收入……而且,你没发现吗……如果你跑得比警官还快,又……简单说,如果你把西尔维娅的钱花在别的女孩身上,这就是人们受不了的地方。”他又很快地加了一句,“我一定会说赛特斯维特夫人,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会站在你这边的。无论顺境还是逆境!科罗汀给她写信了。可你知道,女人有个帅气、总是对她们很礼貌的女婿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但我得告诉你,要不是你的岳母,几个月前科罗汀就把你从她的访客簿里划掉了。在其他人的访客簿里,你也可能被划掉……”
提金斯说:“谢谢。我觉得我们说到这里差不多了。给我几分钟想想你刚才所说的……”
“我去洗洗手,换下外套。”将军一副得到解脱的样子说道。
在两分钟结束的时候,提金斯说:“不,我不觉得我还有什么需要说了。”
将军热情地叫起来:“这才是我的好小子!开诚布公的承认仅次于改正……还有……试着对你的上级再礼貌一点……该死,他们都说你绝顶聪明。不过,感谢上帝,你不在我的手下……虽然我相信你是个好小子。但你是那种会让整个师都骚动起来的家伙。一个典型的……名字叫什么?一个典型的德雷福斯[89]!”
“你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吗?”提金斯问。
“见鬼,”将军说,“他比有罪还糟糕——是那种你没办法相信,又没办法证明相反情况的人。世界的诅咒……”
提金斯说:“啊。”
“嗯,”将军说,“他们是使社会动荡的一群家伙。你不知道情况。你没办法判断。他们让你感到不舒服……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家伙!我相信,他现在已经是个陆军准将了……”他把手臂环绕在提金斯的肩膀上。
“得啦,得啦,我亲爱的孩子,”他说,“过来喝一杯黑刺李杜松子酒。这是对一切烦人问题的最真实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提金斯才有机会想想他自己的问题。带他们回去的车在绕过沼泽的路上慢悠悠地跑得很威风,就在这座老城一处风景好得诡异的金字塔形建筑后面。提金斯只好听着将军说,如果他等到星期一再来高尔夫俱乐部就更好了。他可以带麦克马斯特去打几场好比赛。麦克马斯特现在是一个很好、很可靠的家伙。很可惜,提金斯没有他那么可靠!
那两个城里人在高尔夫球道上靠近将军,破口大骂提金斯,他们抗议被当面叫成该死的蠢猪。他们准备去找警察。将军说他自己已经跟他们说了,慢慢地、清楚地,说他们的确是该死的蠢猪,而且他们星期一以后再也不会拿到这家俱乐部的入场券。但到了星期一,很明显,他们还是有权利进来了,俱乐部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同样,桑德巴奇对提金斯也是怒气冲天。
提金斯说,错的是这个允许像桑德巴奇这种社交上令人讨厌的家伙进入绅士俱乐部的时代。一个人的举止本来无可挑剔,结果一个那样肮脏的小乞丐跑来龌龊地捕风捉影,然后又咩咩叫着四处宣扬。他加了一句说,他知道桑德巴奇是将军的姐夫,但他忍不住。这是事实……将军说:“我知道,我的孩子,我知道……”但是人得适应他看到的社会。科罗汀得有人照顾,桑德巴奇是个好丈夫,关心人,清醒,而且政治上右倾。他稍微有点放荡,但你不能指望他十全十美吧!科罗汀也尽量用她那边的影响——那可不是一点点,女人们都太厉害了!——给他找了个土耳其的外交工作,让他不要整天跟克伦多尔夫人搞在一起!克伦多尔夫人是小镇反对妇女参政权的领头人物。这让桑德巴奇对提金斯的态度尤其差。他这样跟提金斯解释,提金斯可能会理解一些。
提金斯直到那时都很骄傲自己可以迅速研究一个问题,然后将其抛到脑后。他几乎没听将军讲话。针对他的指责非常荒谬,但他通常都可以将之忽略,而且他想象,如果他对此不加置评,他也就不会再听见别人说他什么。如果在俱乐部和其他场合,人们谈论关于他的令人不愉快的谣言,他宁可自己被人说成是放荡子,也不愿意妻子被说成是荡妇。这是正常的、男性的虚荣,一位英国绅士的偏好!如果西尔维娅的行为无可指摘,他自己也是如此,就像当时一样——在所有这些事情里,他都知道自己做得无可指摘!——他一定会为自己辩护,至少,在将军面前会是如此。但他特意没有更有力地为自己辩护。因为他想象中,如果他真的努力的话,他可以让将军相信他的。因为他真的行为端正!这不仅仅是虚荣的问题。他的孩子还在姐姐艾菲那里。对孩子来说,有个放荡的父亲比有个荡妇母亲要来得好!
将军正在喋喋不休地谈说一座低矮城堡有多坚固,城堡就像一堆国际象棋棋子一样,在左手边的远处、阳光下、平地上。他在说我们现在再也造不出那样的城堡了。提金斯说:
“你大错特错了,将军。亨利三世在一五四三年沿这条海岸建的所有城堡都只是偷工减料的典范。[90]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白白把钱砸在了它们上面……”
将军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屡教不改的家伙……如果有任何为人所知的、确定的事实……”
“但是过去看看那些破玩意,”提金斯说,“你会看到它们立面上使用的是潮水冲来的米黄色石灰岩,里面就只是碎石,各种垃圾。看这里!这是个已知的、确定的事实,不是吗,就像你的十八磅大炮[91]比法国七十五毫米口径野战炮要好一样。他们在议会里,在竞选集会上,在报纸上都这么说,公众也相信……但是你会让你那小破锡罐子——怎么说来着?一分钟发射四发?——尾巴上还有那些小弯钩缓冲后坐力——跟人家带压缩汽缸的七十五毫米口径野战炮比……”
将军僵直着靠在他的坐垫上。
“这不一样,”他说,“你这浑蛋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这没什么不一样,”提金斯说,“就是那帮觉得亨利八世建的房子是好房子的糨糊脑袋,让我们推着旧得简直没救了的野战炮和差到不行的弹药上战场。任何说我们能扛住法国人的战火一分钟的参谋你都该炒他鱿鱼。”
“嗯,不管怎样,”将军说,“我感谢上帝,你不在我手下,因为不用一个星期,你就能把我的后腿说没。你说的完全正确,民众……”
但提金斯没有在听。他在想一个桑德巴奇那样出身不好的家伙,背叛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团结是很自然的。对一个科罗汀夫人那样没有孩子,但有一个臭名昭著的、极端不忠诚的丈夫的女人来说,相信其他女人的丈夫对她们不忠也是理所当然的!
将军说:“法国野战炮的事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提金斯说:“从你那里,三个星期以前!”
还有其他那些丈夫偷腥的交际花……她们一定要尽其所能贬低和驱逐一个男人。她们会把他从访客簿里划掉!让她们去吧,配给不忠的太监的不孕妓女们!……突然想到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孩子的父亲,他哀叹了起来。
“嗯,我刚又说错了什么?”将军问道,“当然,你不会坚持说野鸡真的吃甜菜吧……”
提金斯用以下的话证明了他的清醒:
“不是,我一想起大法官就忍不住哀叹。这个理由你觉得够充分了,对吧?”但是他心里还是一阵难受。他没能把自己刚才那令人不愉快的想法隔离开来,再加上一挂锁。不如说,他是在用这句话给自己找借口。
在另一个旅馆的飘窗里他瞥到了沃特豪斯先生,他正在看着高沼那边的景色。这个伟大的人向他致意,然后他走了进去。沃特豪斯急切希望提金斯——他认为提金斯是个讲道理的人——会想办法阻止任何抓捕那两个女孩的行动。他自己在这件事上不能做什么,但只要那些疯婆子不会因为那天下午的突袭被通缉,送出去一张五英镑纸币,提升个把警察之类还是可以的。
这事并不困难。但这位显赫人士待在俱乐部的客厅的时候,在俱乐部的酒吧里,市长、书记官、当地警长、医生和律师都在一起喝酒。当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这位显赫人士本人走进了酒吧,点杯喝的,用他和蔼可亲的态度好好让大家高兴一下……
提金斯他自己,跟大臣吃饭,因为他想和他讨论一下《劳工资助法案》,并不觉得他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并不很蠢,只有在展示幽默感的时候才有点促狭,明显有些疲惫,但几杯威士忌下肚就活跃了起来,绝对还没有富贵人物的做派。他像个十四岁男孩一样爱吃苹果派和奶油。而且,即使对于他当时震撼了整个国家政治根基的著名法案,一旦你接受了这个法案从根本上不适合英国工薪阶层的性情和需求的看法,你就会发现沃特豪斯先生并不愿意不诚实。他带着感激接受了提金斯在精算计划方面的几项修改意见……喝着波特酒,他们在两项基本立法原则上达成了共识:每位工人每年至少要有四百英镑的收入,每一个不愿意出这么多钱的混账制造商都该被吊死。看来,这是提金斯心目中最高的托利派理想,就像左派心目中极左派的极端激进主义一样……
提金斯并不恨任何人,在这个头脑简单、讨人喜欢的、中学生一样的家伙面前,不禁想,为什么这些个体存在几乎都是很讨人喜欢的人类,一旦聚在一起就变得如此丑陋。你如果挑出一打人来,单看他们个人的话,无论如何都不算讨厌或者无聊,因为每个人都可以传授你一些他们专业上的细节知识;一旦你把他们组成一个俱乐部或者一个政府,马上就有了压迫、失误、谣言、诽谤、谎言、腐败、邪恶,人类社会就变成了恶狼、老虎、臭鼬和满身虱子的类人猿的集合。他记得某个俄国人说过:“猫和猴子,猴子和猫,这就是全人类。[92]”
剩下的整晚,提金斯和沃特豪斯先生都在一起。
当提金斯和警察说话的时候,大臣坐在小屋门口的台阶上,抽着便宜的卷烟。当提金斯上床睡觉的时候,沃特豪斯先生坚持让他向温诺普小姐致以亲切的问候,叫她挑一个下午,到下议院他的私人办公室讨论女性普选权。沃特豪斯断然拒绝相信提金斯并没有和温诺普小姐策划这次突袭。他认为这次计划太精妙了,不是一个女人能策划出来的,他也说提金斯是个幸运的家伙,因为她是个棒极了的姑娘。
回到他橼板下的房间里,提金斯还是陷入了真正的焦虑。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断地在房间踱来踱去,因为无法摆脱自己的思绪,他丢开单人牌戏,专心致志地、严肃地考虑他和西尔维娅的生活状况。如果可以,他希望阻止这些丑闻。他希望他们的支出不要超过他的收入,他希望避免他的孩子受到母亲影响。这些都是明确但艰难的事情……他的半个脑袋已经陷在重新安排计划事宜里了,桌上的牌面大好,他把王后和国王放在一起,这样,这些牌就再也不会循环出现了。
这种状况下,麦克马斯特突然的闯入在生理上给了他一记狠狠的冲击。他差点呕吐。他的大脑缠在了一起,整个房间都好像坍塌了一样。他在麦克马斯特瞪大的双眼前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但就算这样他也没法开口说话,他倒在床上,隐隐约约注意到他朋友试图松开他的衣服。他知道,他的意识已经被思考的重压带得太远,以至于他已经被无意识控制了,在当时,他的身体和头脑都已经不听使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