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贤的出现完全出乎袁翼兴所料,他蓦然后悔当初听信了杨敬言的哀求,一时心软让武魁放弃追杀,更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装疯卖傻到这种程度,而今,报应终于来了,他心里十分不甘。
“堂下所跪何人?”
“草民虞世贤,辽东广宁府人。”
“因何至本院堂前击鼓?”
“因有天大冤枉,来此状告驸马都尉渊国侯袁翼兴!”
“袁翼兴在此,你所告几何据实呈明,如有半句诬陷,咸与所告同罪。”
“所告有三,第一,伙同原辽东煎盐提举付荃强买强卖,使得广宁商贾破产者十之有三;第二,见色起意强占吾妻,致我父子分离,家业尽失;第三,多次差人追杀小人意欲灭口,小人装疯至今才得活命。以上所告,句句属实,如有虚言愿与同罪!大人明察!”
“袁翼兴,虞世贤所告俱已呈明,血状在此,你有要解释的么?”
李承瀚问完虞世贤,将状纸递给书吏转呈到袁翼兴面前。
袁翼兴接过状纸,冷笑一声,径直揉成一团,掷向李承瀚道:
“真是满嘴胡言,就凭这个不知哪里来的疯汉几句话,就想构陷本侯么,李承瀚你当大明律令是你家糊窗的草纸么?!”
“袁翼兴,袁驸马,袁侯爷,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么?来人啊,带杨敬言母子上堂!”
李承瀚惊堂木一拍,大声呵道。
杨敬言牵着幼儿从堂侧进来,缓缓走到虞世贤身边跪下,夫妇二人相视一眼,杨敬言凄然轻声陈告:
“民妇乃虞世贤发妻,如夫君所言,当年袁翼兴霸占我家业,强行拆散我夫妻,本欲与夫君相殉以保名节,奈何当时已有身孕,可怜我那未出生孩儿,遂不得已委身苟活,袁翼兴答应保存我儿性命放过我夫君,却暗地遣武将军追杀我夫君意欲灭口,我儿出生后,又多次遭人下毒,如此丧尽天良禽兽所为,天不诛之,要天何为!”
杨敬言伏首捣地,已是泣不成声。
“娘……”
旁边小儿见母亲如此,拉着母亲衣袖亦是泪眼汪汪。
虞世贤心疼妻子,靠过去紧紧抱着,一家三口跪在地上哭作一团,煞是可怜。
此情此景,饶是旁边的书吏衙役看了,都觉不忍,心生恻隐,纷纷带着怒意瞪向袁翼兴。
袁翼兴昂着头更是不屑,哂笑道:
“李承瀚,李大人,你搞这么大阵仗叫本侯来不是叫我来看戏的吧,感人,真是感人,可惜,我不知道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将这些臆想出的故事安在我身上,没真凭实据的话,本侯可忙的很,没工夫跟你瞎聊!”
袁翼兴转身欲走,门外的守卫赶紧架起刀矛拦住。
“你背后有一处火疮,脐下还有拇指大的赤红胎记,这个算不算证据?”
杨敬言转过身,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羞愤挂上一层红霜,这个柔弱的女子指着袁翼兴的背影怒不可遏的斥道。
顿时堂上衙役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又是一声惊堂木,四周安静下来,袁翼兴转过身,脸色铁青。
“你敢不敢到后院一验?”
李承瀚厉声发问。
袁翼兴依旧咬紧牙关:
“即便真是如此,那又怎样,我不过是酒后曾遭此贱人勾引,不料如今竟被她诬告相挟,李大人,你可要拎得清轻重,袁某名誉事小,公主可是皇亲宗女,失了颜面你负的起这个责任么?”
“我负的起!”
一声轻柔但不失威严的女声传来。
固宜公主带着管家于伯、厨子童安走向堂内。
“小人于道,乃是公主府上管家,袁侯爷与付荃当年做生意时,所进款项秘账在此。”
“小人童安,乃是公主府上厨子,前阵子与袁侯爷同去辽东,其外宅之事略知一二,愿为佐证。”
“袁侯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李承瀚笑道。
“你,你们,你们都疯了,都疯了,全是诬陷,诬陷!”
袁翼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着公主和于伯他们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啊,将嫌犯袁翼兴押下,待秉明圣主后交予礼部宗司同审!”
“慢着,还没定罪之前我仍旧是大明的军侯,你不可以将我押监!”
袁翼兴推开左右差役,强端着威风道。
李承瀚微微一笑,展开一道手札:
“确实不能将你押监,但是我有皇上手令,如你涉罪,本官可以将你圈起来,以防你逃窜外地。”
早在进宫请示的时候,李承瀚就料到袁翼兴不会那么轻易伏法,为了绝其后路,李承瀚特地请来这道手令,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此令一出,袁翼兴彻底泄了气,原来据以护身的特权瞬间都瓦解了,不安和恐惧冲击着他的内心。
他不甘心的瞪着双眼,被衙役带着,走向专门在后院为他准备的“奢华”厢房,房前房后都是捉刀带斧的官兵,他仰望长天,看着渐渐昏沉的日头,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多谢公主仗义执言!”
李承瀚走下案台,对着公主深深一揖。
“李大人不必如此,多行不义必自毙,是他活该。”
公主点点头肃然道。
言罢,她看了一眼仍旧跪地相互安慰的虞氏两夫妇,步履沉重的走过去,蹲下来,抚着满眼怯弱的小男孩柔声道:
“孩子,你受苦了,吾家对不住你。”
小男孩有些不知所措,往娘亲怀中躲,杨敬言搂着小儿盯着眼前这个稍显憔悴的女人,心绪很是复杂,谈不上怨恨,毕竟同为女人,此中苦楚虽然有别,也是感同身受,对于她能站出来为自己一家说话,到底还有几分感激。
公主转头望了一眼于伯,于伯立马小跑过来弯腰奉上一纸字据,公主轻轻拉过杨敬言冰冷的手,将字据放在她手上,颇为歉疚的说道:
“这是昌平县三十亩良田的地契,是我的私产,和姓袁的无关,算是一点补偿,我一直都知道那畜生在外胡作非为,奈何身为女子,又腆着皇家的头面,有苦也不能言,你们落难至此,虽非我亲手所害,却有纵容之过,一点心意,莫要嫌弃。”
杨敬言深感公主深明大义又如此仁厚,倒不好意思接下这份重礼,便推辞道:
“妾身所求,不过一家团聚而已,如今心愿已了,怎敢奢求其他,公主不必负疚,待大仇得报,我与夫君就是讨饭也是甜的,这礼太重,恕妾身不能消受。”
“公主,小民虽然家道没落,幸而还有娘子不离不弃,今后就是卖力气活也当养活家小,今日您能相助,已是感激,还请您收回。”
虞世贤说完和杨敬言对视一眼,落难夫妻此时眼中尽是默契和欢喜。
公主看着那夫妻二人这样敦厚恩爱,感动之余,心里亦十分羡慕,古人常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吗,大难临头各自飞,人生富贵贫贱皆有命数,但得如此,又有何求啊!
“这是我给孩子的,你们夫妻带他保管罢。”
公主带着笑意慈爱的摸了摸小孩的头,将那地契塞到孩子的小手上,不管虞世贤和杨敬言如何推辞,起身径直出了门。
方才一幕,李承瀚看在眼里也是感慨万分。
“拿着罢,以后这孩子还要读书进学,我这个做老师的,还要束脩呢!”
李承瀚捋着胡子望着小孩儿笑眯眯道。
虞世贤一愣,杨敬言反应过来,赶紧将孩子抱到李承瀚跟前,道:
“詹儿,还不快拜见先生!”
“先生好……”
小孩依从母命赶紧一拜,稚气的童声柔软清脆,令威严的空间陡增几分人间生气。
旁边负责清场的衙役差人们也都受了感染,纷纷拍手叫好,一向肃穆的都察院大堂顿时响起一片难得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