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承瀚收到圣旨后颇有些惊讶,从先帝永乐爷后面几年到现在,已经很久没出现过皇帝亲令广开言路的情况了。
吾皇圣明,真乃大明百姓之福啊!
李承瀚一边默默兴奋的感慨着,一边忙令办事的发邸报给六科给事中、地方监正等其他言官系统的衙门。
这下大家都摩拳擦掌的准备大干一番了,李承瀚作为言官们的领袖自然不甘落后,放班回家后就窝在书房里,拿出收藏多年的上等徽墨细细研磨,拟好提纲后,游龙走凤不多时洋洋洒洒一篇奏章就写好了。
李承瀚端详着还没晾干墨迹的文字,捋着胡须频频点头,欣赏完自己的佳作猛一抬头才发现师公杨阁老已经站在眼前了。
李承瀚吓了一跳赶忙行礼,杨阁老笑了笑示意其放松,然后拾起那篇文章快速扫过,待看完时,杨阁老轻轻放下,踱步到一张太师椅里坐下慢慢启声:“此文刚劲有声笔力飒然,颇得尔父风范,不错不错!”
得了这样的表扬,李承瀚内心多少有些飘飘然,要知道当年自己父亲可是杨阁老的得意门生,单就作文这一项,可是给杨阁老脸上添了不少光彩的。
“哪里哪里,不过是心中有不忿,自然而发罢了!”李承瀚谦虚着,忙给师公亲自泡茶。
“可你参奏的那些人一个都不会有事。”杨阁老接过茶,用杯盖拂去沫子抿了一口后,淡然道。
“为什么?!”李承瀚脱口而出,又觉得有些失礼,声音低了些又接着到:“师公方才不是还说笔力到了么,我奏疏上列的那些人和事可是大家伙心里都明白的,只要皇上愿意彻查,保管一查一个准!”
“问题就在这里!”
徐阁老放下茶杯,笑眯眯的盯着李承瀚的双眼:
“这么多年这些人一直都是这样无法无天,可为什么就是动不了,难道皇上不知道么?先帝知道,当今圣上也知道,可不管是先帝爷还是当今圣上,这些人都在同一家的门荫下乘凉,眼下皇上还得用那棵大树,它那底下的花花草草说到底也是皇上施的雨露,你这么急着就去砍树斫枝,只恐伤了主人面子倒教自己砸伤。”
徐阁老说的是漫不经心,李承瀚额头惊出了一排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的给师公添茶倒水。
“好了,你也歇一会”徐阁老摆摆手,仰躺着望着天花板慢慢道:“你性子急,且不说这些,那圣旨里的言辞也需好好审视再下笔方才稳当,摆字面上是求进言,可你细看是平天怒,是叫你们逮一两个典型给老天一个交代罢了。”
“哈?”李承瀚也陪侍在一旁的躺椅里听到这么一说哂笑了一下,“皇上还真信这个?”
徐阁老扭头轻轻拍了一下李承瀚的脑袋笑道:“你这个呆孙,比你父亲还笨!皇上是天子,天的儿子不信天还能信什么?!不然你以为钦天监这样的衙门为什么存在。”
“说到钦天监,我就纳闷了,听说这次给皇上上奏章的就是钦天监新来的那个监副道士张浥尘,那个张道长自打来了京城就没消停过,不是丢了药匣子急的皇上掘地三尺,就是夜观天象说的皇上战战兢兢,可真是个惹事的主啊!”李承瀚突然想起这些,身子立直了些扭头对杨阁老说道。
杨阁老身下晃动的太师椅稍微停顿了下,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而后提醒李承瀚道:
“不管哪里来的,到了这京城,不是敌人就是朋友,如是朋友,则多加留意。”
“师公说的是,我谨记在心。”李承瀚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杨阁老起身,李承瀚赶忙扶住,“就不用送了,这把老骨头还走得动,抓紧把文章再改改,加点盐,放点水,和在一起,会是篇有味道的好文章的。”杨阁老意味深长的嘱咐道。
“师公放心,学生一定让它有味道!”李承瀚恭敬的站在门口,目送杨阁老缓缓离去。
经过杨阁老这么一点拨,李承瀚顿时开窍,将先前所作的文章撕了个粉碎,冥思苦想一番后,下笔如如有神助,甚是顺畅。
第一刀,自然是加点盐,砍向的是辽东煎盐提举司提举付荃;
第二刀,自然是放点水,砍向的是福建市舶提举司提举董师进;
第三刀,自然是和一和,砍向的是都察院几个老御史。
这第一刀、第二刀针对的都是徐家的财路子,不管有没有真凭实据,油水口子喝清汤也没人信的,第三刀则是借机清除几个内部掣肘的徐家遗留势力,还能博个连自己人都参的刚正美名。
这下李承瀚都忍不住拍案替自己叫好了,“很好,就这么办,不信这些混蛋不掉皮!”李承瀚拿起文章再次感慨道。
李承瀚沉迷在文章里的时候,其妻沈英娘正端着一碗羹汤走进来,听到夫君这么念叨,沈英娘皱起了眉头,看到李承瀚两鬓微霜的模样又舒缓了一些,将羹汤搅拌了几下递过去柔声道:“相公何事如此开心?快喝了,补补身子。”
“娘子辛苦了,朝廷的事罢了,你操心家里就好。”李承瀚接过羹汤有些欣慰,多亏这位贤内助,自己才能放心无碍的在外做事。
沈英娘似乎有些情绪低落,依然只是温温柔柔的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操不了朝廷的心,也只堪在家里张罗些细碎事情,可爹当年横死,娘去世前一直叮嘱我要照顾好你,咱们孩儿还不更事,这个家再经不起什么变故了。”
“英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担心而已,你已经够辛苦了。”李承瀚觉察到妻子的情绪,放下汤碗拉起妻子的手解释道。
“可你还是让我担心了”沈英娘叹了口气,“我刚看到杨师公了,他平素不是重要的事不会来找你,你一回来就急着进书房,怕是又要惹那些人了吧?知子莫若母,还是娘最了解你,以前就跟我说担心她死后再无人能劝得住你了,的确,我也没这个能力。”
沈英娘说着竟落下泪来。
忽然“扑通”一声,李承瀚竟然饶过书桌跪在了妻子面前,沈英娘欲要拉起被李承瀚抓着胳膊阻止:
“英娘,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当年父亲遇难,人人都对我李家落井下石,唯有岳父大人和师公坚持伸冤,这份恩情承瀚一直记在心里,我家败落贫寒你依然愿意嫁过来,操持里外,才有今日,为夫知道你的好,也知道你担心我,可天下人皆知我是李铁梗的儿子,我必须继承父亲的风骨,不然父亲就真的死了再也无人记得!”
李承瀚有些哽咽:“当年宣化县山荷沟那几百条人命的冤情若不是母亲阻拦,我断然不会屈从那帮混蛋,那是压在我心底的耻辱,夜半想起难以为安,母亲已死,我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若我今后有什么三长两短——”
“希望娘子替我照顾好李家,告诉孩儿也要像他翁祖一样做个铁骨铮铮的好汉!”
沈英娘流着泪将李承瀚扶起,摇了摇头低声道:
“娘当年也是不得已,那群人以你性命做要挟,她一个女人能怎么办,只能在结案书上替你签字了,他们那些人是没有底线的,明知你是孝子,不可能去检举自己的母亲,你惹了他们这样的事恐怕不会少了。唉——”
沈英娘长叹一声。
“也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决心要做好汉,我也不能拖你后腿,真有什么事,我必不会苟活。”
看到柔弱的妻子说出这样的话,李承瀚内心像被石磨碾过一般沉重和难受。
“我死不足惜,万不可连累你,放心吧,今时不比昔日,我不会像父亲那然结局的,若是一定要你死我活,那就努力让死的是他们!”
李承瀚捏紧拳头红着眼睛重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