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攸看到了大晋浮华下的沉珂,但是他却无力改变。死人长眠于地,活人纸醉金迷。随着卫罐致仕,荀勖改任尚书令,杨氏三兄弟几乎权倾朝野,时称“三杨”。边境部族纷纷内迁,反而水到渠成地成了杨骏的政绩,帝国边境地广人稀,不愁没地方安置,随便找片地儿,给酋长们封个汉人的官儿,以杨骏的想法,这就够了。
这日,他收到凉州捷报,武威太守马隆斩杀树机能,受降十馀万。他兴冲冲地跑去内宫报喜,经过一番添油加醋,倒成了,陛下慧眼识珠,授马隆以大任,臣夙夜忧虑,粮草马匹不知拨了多少,这才有了凉州平安,于是,君臣二人皆大欢喜。
有人不欢喜。
譬如拓跋悉鹿。他一日数信,不断向洛阳告急,希望朝廷发兵救拓跋氏于倒悬。这些不是胜绩的军报,被杨骏统统压下。拓跋悉鹿眼见官军无望,便寄希望于匈奴人,不料收到的却是信兵的项上人头,倒不是匈奴人食言,而是信已无法再送出城去。
鲜卑共分八部,分别是拓跋氏,纥骨氏,普氏,奚斤氏,拔拔氏,丘敦氏,伊娄氏,侯亥氏,八部酋长中,只有纥骨氏是支持拓跋悉鹿的,其他部族要么与奚斤氏沆瀣一气,要么趁火打劫。纥骨氏势单力薄,部众尚不满万,根本无法解围。
奚斤部仗着人多,攻势一日比一日凌厉。若非拓跋绰屡次出击,盛乐城早就易了手,城破成了迟早的事。
这晚,拓跋悉鹿如往日那样踏上城楼,看着底下点点火把,眉头紧蹙。
突然,一支火箭划破黑夜,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在敌营中炸开了花。一座营帐顷刻起火,眨眼变成一个大火球,众人从梦中惊醒,慌忙去救。拓跋悉鹿认出,此乃奚斤氏中军大帐。紧接着,成百上千支火箭从天而降,如星陨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流光。
敌营顿时大乱,凄厉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人们再也顾不得救火,纷纷自相逃命。正在拓跋悉鹿震惊的空当儿,一支利箭穿透信帜,将胳膊粗的旗杆拦腰射断,直直插在城砖上,激起一股烟尘。箭镝呈弯月形,重约二两,箭身绑着一圈白布,用金丝牢牢箍住。
拓跋悉鹿赶紧解开,只见两个大字,出城。
他踉踉跄跄下楼,向城内大声吼道,“出城迎敌!”
城外火箭雨一波猛似一波,敌军营地到处起火。城门大开,拓跋绰跨一匹汗血马,手持弯刀身先士卒,以疾风之势冲入敌阵。
奚斤氏被杀得溃不成军,奚斤本人则于乱军中逃出。
清理完战场,拓跋绰远远看到似有一面墙涌来,他立即吩咐众人回城,紧闭城门,将无数支箭一齐对准。
待“墙”渐渐靠近,他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墙,分明是一支鲜卑打扮的汉人军队,士兵们身负逾五尺长的牛角弓,箭袋里的箭杆比寻常箭杆粗了约一倍,箭簇更是五花八门,菱箭、马箭、墩箭应有尽有,但大多数是制作精良的三角重箭。昨夜射断旗杆那支,便是改造过的号箭。
士兵们推着一种奇怪的车,正面木板刻着狰狞狼头,侧面则是三排栅栏。
直觉告诉拓跋绰,这不是敌人。他摆手让士兵松弓,大声喊道,
“城下可是何人?”
“朝廷援军!”
城门大开。
五百人的“大军”缓缓入城,走在最前的,正是张轨。
对于这支挽救盛乐于危难的王师,鲜卑人箪食壶浆,热情相迎。城内盛传,此乃老天开眼,派遣天兵天将来救他们。
曹曦冲张轨挤眉弄眼,“张大将军,你成天蓬元帅了,恭喜恭喜。”曹曦身着铠甲,为的是不引人注目,免得引来麻烦。
张轨瞪她一眼,“你是蜘蛛精。”
“我是嫦娥仙子。”
“这下朝廷肯定会知道,事情闹大了,看你如何收场。”张轨心中忐忑,他是朝廷命官,可朝廷并没有让他出兵盛乐,还当他在武威养伤。他满怀心事,被人流推着向前。
盛乐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东西约一箭之地,南北稍窄些,与中原城市相比,少了些细腻,多了些粗犷。鲜卑祖先们逐水草而居,极少筑城,随着向南迁徙,与汉人交集逐渐多了起来,加之阴山以南水草丰腴,便仿着汉人习惯,筑了座城,算是安定下来。
盛乐城沿着金河自西向东筑城,南面是摩天岭群山,北面是土默川草原,控制着阴山至关内要道。当年拓跋力微选此筑城,显然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张轨被奉为上宾,应酬之事自不可少,几日来不免觥筹交错,迎来送往。草原酒性子烈,张轨好不适应,但又不忍拂了主人面子,只得硬着头皮赴约。期间,拓跋悉鹿言辞恳切,不断许以高官厚禄,希望张轨留下,被张轨婉言谢绝。
拓跋绰对五百军士极感兴趣,他问张轨,这些勇士可是何人?竟能从百丈外射穿碗口粗的杆子?鲜卑人中有此膂力者寥寥无几。张轨大笑,中原人才辈出,别说五百人,就算五千人都不在话下。一番话说得拓跋绰好没面子。
一连几日,曹曦带他四处游玩,后边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是拓跋沙漠汗之子,长相英俊,性格豪迈。
甫见少年时,他正给马隆写信,询问凉州战况,捎带试探朝廷对他出走是否知情。就在彼时,曹曦牵着少年,大大咧咧进了屋,少年才十五六岁,但身材伟岸,风神如玉。张轨看到他二人两手相叠,顿时心中火起,语调也变得阴阳不定,
“哎呦,曹姑娘春天来了?”张轨边说边打量少年,露出大片眼白。
曹曦微微一笑,侧身对少年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你要见的天蓬元帅。”少年不卑不亢,向张轨行礼问好,言语间显露出对张轨及其帐下汉军的崇敬。张轨见状,反而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感到脸红。
后来,张轨随曹曦拜见了少年的母亲,兰妃,这位沙漠汗昔日正妃,拓跋绰如今正妃。这是一位典型的胡人女子,把自己所有一切都献给丈夫和儿子,任劳任怨。她已年过四十,岁月侵蚀着她的面颊,却侵蚀不掉骨子里那种韧劲儿,张轨能看出,她年轻时想必是不让须眉的巾帼。
拓跋绰宅邸落于西南一隅,出门便能看到奔腾咆哮的大金河。
兰妃见到曹曦,兴奋不已,立刻冲上去抱住曹曦细细端详,满眼慈爱。曹曦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客人在场,矜持着点儿。
张轨十分错愕,曹曦怎会认识兰妃?看样子还颇为熟络。
主人拓跋绰出门多日,他带兵出去寻奚斤氏了。张轨原想他日再来,不料被兰妃生生留下。鲜卑女人不像汉女那般拘束,丈夫不在,自己便上得厅堂,迎宾待客。席间,兰妃问张轨可曾婚配,父母何在云云,张轨只得敷衍搪塞。看样子,兰妃甚想介绍一门家室。
曹曦道,你就别操这闲心了,你可见过汉人娶胡人女子的?
兰妃道,没说胡人女子呀。边说边往曹曦身上瞅。
曹曦被瞅的心惊肉跳,赶紧岔开话题。
张轨感到无趣,便四处打量,墙上一幅行猎图引起了他的注意,父母在城外的草屋里,也挂着这样一幅画,画本身平平无奇,但两幅画构思、笔力几乎无异,这就有些奇怪了。
他问兰妃,这画是何人所做,笔力竟如此雄浑?即便放眼洛阳名家,亦不遑多让。
兰妃道,乃沙漠汗早年做作。
趁着张轨仔细端详的空当儿,曹曦偷偷对兰妃道,你可别乱点鸳鸯谱,你也知道,我俩...没有可能到一起的。
突然,门外蹄声大作,然后一声长长的嘶鸣,只见一个血人挣扎着冲进院内,用尽余力大吼,“张将军且救大汗!”
言讫一头扎到地上,人事不省。
张轨心道不好,赶紧上马,匆匆召集士卒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