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现实,也令白小满的小镇选择举步维艰。
比起想象中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以农场为生的淳朴居民,现在选择在所谓小镇定居的人显然更加复杂多元。而这样的多元化,当然也没有朝着白小满希望的方向发展。
白小满希望中的方向是什么样呢?说来也不复杂,不过是理想化的乌托邦情结。或者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在她看来也是不错。
但现在占据了小镇主力人口的,既不是追求诗意人生的艺术青年,也不是什么热爱恬淡生活的社会精英。更准确的说,这两类人在这里不要说主力,可能就连少数也算不上。因为现在的小镇,压根就不存在这样的居民。
说起来那些白日消失,夜晚出没的小镇居民们,几乎全是在传送仪普及后,才搬到这里的新居民。而这些新居民原来的身份,几乎全是在这一轮城市快速发展中被一层一层挤出那个繁华都市圈的最底层居民。
过去的他们蜷缩在地下室、天台屋、棚房。城市的贫民区就是他们留守繁华的最坚实,也是最后的堡垒。而过去的城市,为了维护其光鲜的外表与日常的运转,也需要一大批这样的居民。他们用最辛苦,最肮脏的工作作为交换条件,与城市这个华丽高傲的怪兽达成了最后的默契。
但传送仪的出现,在转瞬间就将这一默契化为齑粉。
维持城市的工作依然需要他们去付出,但城市再不会为他们提供最后的停留之所。没有通知,没有商议,城市最后的净化工程就此展开。在这一轮城市的提升中,所有的底层居民最终还是失去了靠近那无上繁华的最后希望。
棚房被推倒,贫民区转眼变成了崭新的高档住宅、医院、学校、博物馆。而原本居住在这里,为城市收拾最不堪一面的人们,只能默默的选择离开。他们朝着下一级的区域转移,而每一级的区域似乎都同一时间开始疯狂的提升着自己。
生存的空间就这样一再的被压缩着。直到来到这里,来到公共资源最匮乏的偏僻小镇。
他们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家园。当过去只能一家人蜷缩于一个房间的他们来到这里,看着眼前崭新的建筑。那是宣讲员口中工作十年就能申请到的免费居所。宽敞舒适的独立房间,正经的街道,还有免费的通勤传送卡。美好的未来就在他们的眼前。
他们甚至不用真正等上十年的时间,只需要签订一份协议。保证未来十年一直在某某城市工作,就能立刻搬进该城市对应修建的免费居所。当然,如果某一天他们丢了这个城市的工作,这免费居所也将立刻分派给其他人。
到了此时,对于曾经看似抛弃了他们的城市,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狰狞可怖了。他们甚至开始试着理解,试着去为那样的驱逐行为编制美好的理由。毕竟眼下的未来需要这样一份工作。幸运的是,过去城市里的那些工作,直到现在依然为他们保留着。
就这样,曾经城市最边缘的人们在小镇开始了看似充满新希望的生活。而过去那高高在上的城市,依旧享受着他们辛劳工作带来的光鲜华美。只是最初的那份默契,早已被双方忘却,消失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净化提升当中。
这一切,对于过去一直生活在最好的城市,埋头搞科研的白小满来说完全是无法想象的。多亏了这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她才在毕克马的陪伴下,逐渐看到了这更加真实残酷的世界。而在无意窥见了这人世间她从未关注到的另一面后,白小满却是有些难以接受。
在一个白日的咖啡馆里,两人坐在依旧和煦的日光下,喝着美味的咖啡。白小满与毕克马就这一问题展开了一场毫无意义的辩论。
白小满认为,随着资源的无限循环供应,城市管理者们在城市改造提升运动停滞多年后,再次对改善城市环境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恨不得将城市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精雕玉琢,打造完美。
这本没有错。但那些为城市发展也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底层居民,就这样被集体放逐到小镇,却显得有些薄情。更令人不齿的是,为了生存,他们依然还要为城市不遗余力的辛勤工作。
毕克马并不赞同她的这一观点。在他看来,这样的完美城市,当然不是谁都可以拥有的。
毕竟公共资源是有限的。而过去白小满口中被城市放逐的人群就算生活在城市中,其实也并没有真正享受到城市的生活。
而现在,他们不仅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环境,同时还能保留城市中难能可贵的工作机会。这其实对双方来说都是更加公平的双赢局面。
白小满对毕克马所谓的双赢很是不以为然。她反驳到:
“过去他们虽然没有真正享受城市生活的一切,却也是无限的接近。在那样的环境下,总有少部分人可以最终完成飞跃,成为城市中的一员。而现在,他们和他们所在的家庭,似乎永远的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
毕克马笑着说到:
“也许是有这样的机会。但一百个人里,一千个人里会有一个人能真正抓到这个机会并将它实现吗?即使这个答案是肯定的。为了那一个人的机会,让其余99个人,999个人一直活在虚伪的幻想当中,就真正的是对他们好吗?
小镇这个比起城市来说确实要差许多的居住地,也许会成为他们未来长久的落脚点。但这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质量却是实在在的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我不明白,相比于一个人虚无缥缈的机会而言,这样所有人的更好生活有什么不对。”
白小满依旧不赞同,她换了一个思路问到:“可你不觉得眼前的安逸与对充满希望的未来相比,后者明显更加有意义吗?”
毕克马坦然答到:“当然是后者更有意义。但在我的认知当中,留在城市这个选项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并不属于充满希望的未来。反倒是工作换住宿的小镇模式更加现实可靠。”
白小满一时无语。
不过既是无意义的讨论,当然也不需要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这样一场看似正直的思辨,也不过是两人喝咖啡时闲聊的话题。
当再次踏上新的旅程,甚至只是换了一间餐馆,这样的谈论也就此结过。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亘古不变的永恒话题:今晚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