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
十七日,星期一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三个月的假期一转眼就过去了。日子在乡下过得飞快,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今天早晨,妈妈带着我去巴雷蒂学校注册——我念小学四年级了!可是,我还留恋着美好的暑假生活,一点都不愿意去。通往学校的每一条路上都熙熙攘攘;两家文具店里生意兴隆,挤满了给孩子添置学习用品的学生家长。什么书包啦,本子啦,笔啦,都成了抢手货。学校的门口更是人满为患,几个门卫和校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门才没有被堵住。在门口,我感觉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原来是我上三年级时候的班主任,他还是像从前那样笑嘻嘻的,一头红发怎么梳都还是乱蓬蓬的。他说:
“瞧,恩里科,你长大了,我们就只能分开了。”
对于这一点,我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他的话,不知怎么,还是让我的心里感觉酸酸的。我们一起挤进了校门。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拿着孩子上个学年的成绩单陪孩子前来注册的有先生,也有女士;有的看起来像普通的工人,有的则像政府官员。除了孩子的父母,当然也有由爷爷、奶奶或者仆人陪伴的。整个门厅里都站满了人,连台阶上都没有空位了。教学大楼里充满了“嗡嗡嗡”的声音,人们就好像是走进了一个大剧院一样。重新看到底楼的那间大教室和那七扇通往不同的小教室的门,我觉得非常亲切,要知道,在这里,我整整度过了三年的时光啊!老师们在人群里穿梭。二年级时曾教过我的一位女老师站在她的教室门口,看到我,就跟我打招呼:
“恩里科,今年你就搬到楼上去念书了!我们在路上都很难碰到了呢!”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些伤感。校长的身边围着很多孩子的母亲,她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看上去大概是她们的孩子没有拿到名额。我仔细看了一眼我们的校长,发现他的胡子仿佛比去年又白了一点。我的同伴们,有的长高了,有的长胖了。在底楼,已经分好的一年级的班级门口,有些小孩子倔得像驴子一样,死也不肯进教室,抱着他们父母的腿不肯放;另一些进去了却不肯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到处跑来跑去;更有甚者,看见父母要走了,就开始放声大哭,后者不得不又折回去哄他们,安慰他们。看着这种情况,老师们心急如焚,不知所措。我弟弟被分到了德尔卡蒂老师的班级里;而我则被分到了佩尔博尼老师的班里。我的教室在二楼。十点钟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我们班有五十四个人。三年级的时候和我同班的大概有十五六个,其中包括德罗西,那个总是拿一等奖学金的模范生。坐在教室里,我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有些伤感,暑假里那些快乐的日子历历在目。比起蓝天下的高山和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林子来,学校的空间是多么有限啊!同时,我也非常想念三年级时的班主任,他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总是和我们在一起玩,一起笑;他又是那么的童心未泯,与其说他像我们的老师,还不如说他是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他那头乱蓬蓬的红头发是那么的可爱,可遗憾的是,我可能再也不能经常看见他了。我们的新老师长得很高大,头发是灰色的,很长,没有胡子;前额上有一条笔直的皱纹;他的声音很粗犷;看我们的时候,眼睛紧紧地盯着每一个人,好像要看到我们心里去似的。他似乎从来都不笑。我自己对自己说:“这可才是开学第一天呢!还有整整九个月呢!还有多少功课,多少月考,多少辛苦在等待着我啊!”走出校门,我看到妈妈在门口等我,我突然觉得我还真的和那些刚进校门的小孩子一样,需要母亲的安慰呢!于是,我就跑过去,亲吻她的手。她安慰我说:“不要怕,恩里科!我们一起对付这一年。”于是,我还是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可是,我再也不能和原来的老师在一起玩了,再也看不到他灿烂的笑容了。学校在我的心里也不像原来那么吸引人了。
我们的班主任
十八日,星期二
今天早上的事,使我一下子喜欢上了我们的新班主任。上课前,他早早地就坐在了教室里。这个时候,就时不时地有一些孩子的脑袋探进来向他打招呼,原来他们都是他从前的学生。“早上好,老师!”“早上好,佩尔博尼老师!”有几个还跑了进来,碰碰他的手,然后,又逃走了。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他,都很想回到他的身旁。他不断地回答说:“早上好!”也不断地紧紧握一下朝他伸过来的手。但是,他的眼睛谁也不看,表情也一直都很严肃。他额头上的皱纹绷得很直,目光一直都落在窗外,落在对面那幢楼房的屋顶上。学生的问候好像并没有让他的情绪高涨起来,相反,在这种情况下,他仿佛很尴尬。然后,他就开始望着我们,一个一个,很仔细地,仿佛是在探究我们的内心。一边给我们做听写,他一边从讲台上走下来,在课桌的中间散步。突然,他看到一个小男生的脸红红的,长满了痘痘,就停下来,把他的脸捧在掌心,仔细地瞧。然后,又低声询问他是怎么回事,并用手摸摸他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就在那个时候,坐在他身后的一个孩子突然从课桌后面站起来,开始冲着全班同学做鬼脸。他似乎感觉到了,突然回头;男孩赶忙坐下,把头垂得低低的,等待着老师的训斥。然而,佩尔博尼老师只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头上,对他说:“以后不要再犯了,”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他回到他的讲台上,继续给我们把听写做完。
做完了听写,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用他粗犷的声音缓缓地对我们说:
“孩子们,你们都听好了。我们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要一起度过。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融洽的。你们要好好地学习,要做好孩子。我没有家庭。你们就是我的家人。去年,我还和我的母亲在一起生活。可是,现在,她已经去世了。于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如果要说有,那就是你们了。而我能做的,也就是关心你们,好好地爱你们了。对我而言,你们就像我的子女一样。我会真诚地对待你们的,当然,你们也该真诚地对待我。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做出不轨的事,并且因此受到惩罚。请用你们的行动告诉我,你们都是好样儿的!只有这样,我们的学校才能变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而你们才能成为我的安慰和我的骄傲。我不需要你们用言语给我任何的承诺;我深信,在你们的心里,你们已经在回答‘是’了。谢谢你们,我的孩子。”
这时候,校工来宣布下课了。我们一个个离开教室,谁也没有说话。那个做了鬼脸的学生走到了老师的身边,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老师,请原谅我。”老师吻了一下他的前额对他说:“去吧,我的孩子。”
不幸的事件
二十一日,星期五
新学年开始不久,就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今天早晨,我去上学,一路上都在和我的父亲探讨前几天佩尔博尼老师跟我们讲的话。走到学校附近,我们突然看到很多人都挤在马路中央,而校门口更是水泄不通。父亲说: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这个新学年开始得很不顺利啊!”
我们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学校。学校的门厅里挤满了学生和家长,各班的班主任试图请他们回到各自的教室里去,但是他们的努力看来毫无效果,因为所有的人都往校长办公室的方向挤,一边张望,一边叹息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罗贝蒂!”越过攒动的人头,在校长室的最里面,可以看到一个警察的头盔和校长的秃顶。过了没多久,进来一位戴着大礼帽的先生。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说:“医生来了!”我的父亲问站在身旁的一位老师:“出什么事了?”“那个学生的脚被车轮轧了。”这位老师回答。“脚被轧断了呢!”另一个人说。原来,受伤的男孩叫罗贝蒂,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今天早晨,他上学的时候,路过多拉·格罗萨大街,看到一个一年级的小朋友挣脱了母亲的手,一个人跑到马路中央,又不小心摔倒了。而这个时候,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辆公共马车正朝他的方向驶过来。眼看着车就要撞着他了,罗贝蒂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一把将那个小孩拖到了马路边。孩子被拉到了安全的地方,而他自己却因为躲闪不及被轧伤了一只脚。罗贝蒂是一位炮兵上尉的孩子。
我们正入神地听着,突然,只见一个妇人发疯似的分开人群,挤进了学校的门厅。原来她是罗贝蒂的母亲。出事之后,校方就派人把她给叫了来。看到她的到来,另一位妇女哭着跑了上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是那个被救孩子的母亲。在两名妇女冲进了校长室之后,人们立即听到了罗贝蒂的母亲绝望的一声大哭:“哦,朱利奥,我的孩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校门口。不久,校长抱着受伤的孩子走了出来。罗贝蒂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脸色煞白,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大家一下子都不作声了,只听见罗贝蒂母亲不断的啜泣声。校长的脸色也很苍白,他站住了,用双臂把孩子微微向上托起,目的是让人们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所有的人——老师、家长、学生,都轻声说着:“真勇敢,罗贝蒂!”或者“了不起,可怜的孩子!”他们不断地向他抛出飞吻。而围在他身旁的孩子和老师,则俯下身去,吻他的手和双臂。他睁开眼睛说:“我的书包!”被救孩子的母亲一边哭,一边伸出一只手给他看她手里的书包,说:“在这儿呢,我的好孩子,我给你拿着呢。”她的另一只手还扶着罗贝蒂的母亲——她悲痛欲绝,两只手遮着脸,不忍看自己的儿子。所有的人都走了出去。他们把孩子安置在马车上,马车开走了。而我们也都默默地返回了各自的教室。
卡拉布里亚的孩子
二十二日,星期六
昨天下午,当老师正在对我们说可怜的罗贝蒂以后都只能靠拐杖走路的消息的时候,校长走了进来。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位新生。这个孩子有着棕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上面一双浓郁的剑眉长得几乎都连在一起了。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腰里束着一条黑色的摩洛哥皮带。校长和我们的老师耳语了几句,就留下了那个孩子,径自离开了。那个男孩子用他乌黑的大眼睛瞧着我们,流露出陌生而惊恐的神色。老师拉起他的一只手,对全班同学说:
“今天,你们大家都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因为我们学校来了一位出生在勒佐·卡拉布里亚大区的新生,他的城市距离我们这儿有五百多英里远呢。你们要好好地对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兄弟。他出生在一片让意大利人引以为自豪的土地上,那块土地曾经哺育过许多杰出的人物、无数勤劳的劳动者和骁勇的战士。那是我们的祖国最美丽的地区之一,有着广袤的森林、壮丽的山川。那里的人民不仅勇敢而且充满了睿智。你们一定要关心他,不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你们要让他看到:一个意大利孩子,无论走进哪所意大利学校,都能找到无数兄弟姐妹。”
说完这些,他站了起来,走到墙跟前,在一张意大利地图上,向我们指出了勒佐·卡拉布里亚大区的位置。然后,他用他强有力的声音叫了班里最优秀的学生的名字:“埃内斯托·德罗西!”德罗西站了起来。
“请到这边来,”老师对他说。德罗西从他的位子里出来,走到了老师的讲台边,站在了那个来自卡拉布里亚大区的孩子的正对面。
“作为这个学校的优等生,请你代表全班同学拥抱这位新同学,向他表示欢迎。皮埃蒙特的孩子们热烈欢迎卡拉布里亚的孩子加入到他们的新集体中来。”
德罗西紧紧地拥抱了卡拉布里亚的孩子,并用他响亮的声音说:“欢迎你的到来!”后者也在他的脸颊上使劲地吻了两下。大家都激动地开始鼓掌。“安静!”老师大声说:“上课的时候不能鼓掌!”但是,看得出来老师今天很高兴。那个男孩也很高兴。老师把他的位子指给他看,并且亲自陪伴他到课桌旁。然后,他回到自己的讲台旁对大家说:
“你们要记住我今天对你们讲的话。我希望一个卡拉布里亚大区的孩子在都灵生活得像在他自己的城市里一样;同时我也希望每一个都灵的孩子在卡拉布里亚也能受到同等的待遇。为了这个目标,我们的国家经历了五十年的战争,三万多意大利人为此而捐躯。今天,你们应该相互尊重,相互爱护。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因为这个男孩不是出生于这个地区而歧视他,那么我想他就不配抬头仰望我们共同的三色旗。”
卡拉布里亚的男孩刚在他的座位上坐下来,他的同桌们就纷纷把自己的笔和画片送给他。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还送给他一张瑞典邮票。
我的同窗好友
二十五日,星期二
那个把瑞典邮票送给卡拉布里亚男孩的同学,是我最喜欢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加罗内,快满十四岁了,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他的脑袋很大,肩膀很宽;人很随和,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他看起来要比别的同学来得成熟,总爱和大人一样思考问题。
开学没有多久,我就已经结识了不少同学。另外一个我喜欢的同学名叫科雷蒂。他活泼开朗,常穿一件巧克力色的毛衣,戴一顶猫皮帽子。他的父亲是做木柴生意的,曾在翁贝托亲王的旗下当过兵,并且参加过一八六六年的战役。[1]听说,他还荣获过三枚勋章呢!除此以外,还有身材矮小的内利,可怜的他是个驼背,面色憔悴,弱不禁风;而那个穿着考究的孩子则叫沃蒂尼,他总爱拔他衣服上的小绒毛。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孩子有个绰号叫“小泥瓦匠”,因为他的父亲是个泥瓦匠。他的脸圆圆的,活像个苹果;鼻子呢,就像一颗蒜头。他有一个特殊的本领——扮“兔子”脸。大家都喜欢和他开玩笑,央求他扮兔子,而他呢,也总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他常戴一顶软软的小毡帽,不用的时候,就把它像手帕一样揉揉塞进口袋。“小泥瓦匠”身边坐的是加罗菲,他长着鹰钩鼻,小眼睛;身材细长,瘦骨伶仃。他总爱拿钢笔尖、画片、火柴盒等小玩意儿和其他同学做交易,还经常把考试内容写在指甲上,以便偷看。还有一个有点傲慢的“小绅士”,他的两边分别坐着两个我喜欢的同学。一个是铁匠的儿子,他的外套总是拖到膝盖以下;神色惊慌,从来都不笑;脸色苍白得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另一个长着一头红头发,他的一条胳膊残废了,不能动,一直挂在胸前。听说,他的父亲去了美洲,他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他们俩都靠他母亲卖菜为生。坐在我左边的那个孩子也很有趣,他叫斯塔尔迪,又矮又胖,几乎没有脖子。他从来都不和别人说话,仿佛很容易动怒。虽然他听课的时候总是眼睛一眨都不眨,并且皱着眉,咬着牙,一副聚精会神、认真听讲的样子,他的学习成绩仍然不是很好。在老师讲课的时候,要是有人企图和他说话,第一、第二次他不会搭理那个人,到了第三次,他可就要动武了!坐在他旁边的弗兰蒂是个狡猾的家伙,他的脸皮特别厚,曾经被别的学校开除过。班上还有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们常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两顶一样的卡拉布里亚式的帽子,帽子上还各插了一根彩色的雉鸡羽毛。班里面最引人注目的当然要数德罗西了。他非常聪明,成绩很好,看来今年又是他得第一了。老师心里当然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于是就特别喜欢提问他,而他呢,几乎每次都能对答如流。但是我还是最喜欢普雷科西,也就是那个穿长外套、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孩子。听说他的父亲经常打他。他很腼腆,每次想向某人问一个问题,或者是不小心碰了别人,总会眨着一对善良而忧伤的眼睛,说一声:“对不起……”不过,无论如何,班里最年长,最好心的要数加罗内。
宽容的表现
二十六日,星期三
今天上午发生的事,让我们更深地了解了加罗内宽宏大量的品德。
今天早上,我迟到了一会儿,因为在上学的途中耽搁了。我遇见了二年级时的女老师,她说要去一次我家,并且问我什么时候比较方便。但是我进教室的时候,发现我们的老师还没有来,三四个男生正在欺负可怜的克罗西——那个长着红头发,一条胳膊残废,母亲以卖菜为生的孩子。他们用尺子戳他,朝他的脸上扔栗子壳,叫他“残废”、“怪物”,还模仿他把一条手臂吊在胸前。他一个人可怜兮兮地躲在课桌后面,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充满了无助。他还时不时地用乞求的目光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希望他们能放过他。但是那帮人越闹越凶,最后,他被气得浑身都开始颤抖,脸蛋涨得通红。突然,那个坏学生弗兰蒂跳上了他的课桌,抬起两条胳膊装出挑菜的样子,开始模仿克罗西的母亲站在校门口等儿子的样子,逗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其实最近,克罗西的母亲并没有来过,听说她病了。这下,克罗西忍无可忍,失去了理智,抄起一个墨水瓶就奋力朝弗兰蒂的头上砸过去。弗兰蒂敏捷地朝下缩了一下身体,躲过了墨水瓶,瓶子飞出去,正好砸在进门的老师的胸口上。
大家争先恐后地逃回自己的座位,吓得默不作声。
老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走上讲台,厉声问道:“是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
老师提高的嗓音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谁?”
这时,加罗内瞥了一眼可怜的克罗西,忽地一下站了起来,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是我干的。”
老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望了望全班同学脸上呈现出来的惊讶的神情,用平静的声音对他说:“不是你干的。”
过了片刻,老师接着说:“今天做错事的同学不会受到惩罚。快站起来吧!”
克罗西这才站了起来,带着哭腔对老师说:“他们打我,羞辱我,我一下子气急了,才扔的……”
“你坐下,”老师说,“那些欺负他的人都站起来!”
那四个家伙低着头站了起来。
老师愤怒地说:“你们如此放肆地羞辱一个从来都不惹你们的同学,嘲弄一个可怜的残疾人,打一个不能自卫的弱者,你们的行为会让任何一个‘人’都感到不齿!你们难道就不感到一丁点的羞愧吗?真是一群胆小鬼!”
说完这些,老师走下讲台,来到加罗内的课桌前。加罗内和所有的人一样低着头。老师把手伸到他的下巴下,轻轻地托起他的头,对他说:“孩子,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加罗内乘机在老师的耳旁说了些什么。听他说完,老师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那几个肇事者说:“这次我就饶了你们!”
二年级时教过我的女老师
二十七日,星期四
二年级时教过我的女老师是个很讲信用的人。昨天,她说要来我家看望我们,今天就来了。当时,我和妈妈正准备出门。《Gazzetta》[2]报上刊登了一个穷苦女人的故事,我和妈妈读了之后都很同情她,正准备给她送点衣物去。看到我原来的老师,我们都高兴极了。因为我们已经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没有看到她了!她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像原来一样,身材娇小,衣着简朴。她的帽子上缠着一条绿色的纱巾,头发因为没有时间打理而显得有些凌乱。她看起来比去年要苍老一些,白头发仿佛也多了,还经常咳嗽。我妈妈关切地问她:“亲爱的老师,您的身体怎么样?看起来,您好像不太注意自己的身体哦!”“哎,没有关系的!”她笑着回答,但语气里却带着一点忧伤。“您和孩子们在一起,讲话多,太劳神了!”母亲说。
确实是这样。我还清晰地记得她讲课时候的声音。为了让每个孩子都专心听讲,不开小差,上课的时候,她总是站着,不停地讲,一刻都不休息。我早知道她会来的,因为她从来都不会忘了她的学生。常常是很多年以后,她还叫得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每逢月考过后,她都会跑到校长那里,去问问她过去教的学生得了多少分;有时候,她还会站在校门口等他们,查看一下他们的作业,看看他们有没有取得进步。许多穿长裤、戴手表的高中生照样还常常回母校来看望她。老师今天是从美术馆来的,她赶得气喘吁吁,显然已经很疲惫了。和从前一样,她每个星期四都要带学生去参观博物馆,给他们一一讲解。可怜的老师,她可是越来越消瘦了!但是只要一提起学校里的事,她就非常兴奋,显得很有朝气。
老师提出想再看一看我的小床。两年前,我病得很严重的时候,她曾经来看我。当时,我就睡在那张床上,只是现在,它已经属于我的小弟弟了。她看了好一会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她就向我们告辞了。她说她还得赶去看她班里的一个学生。他是一个玩具店老板的孩子,正躺在家里患荨麻疹。除此以外,还有一大批作业等着她去修改,整个晚上都要工作是无疑的了。午夜前,她还要去一个女店主家给她补习算术!真是够忙的。
出门的时候,她一边走,一边问我:“恩里科,你现在会做很高深的习题,写很长的作文了,你长大了,还会像从前一样对老师我那么好吗?”走到楼梯口,她吻了我一下,又叮嘱我说:“恩里科,可别忘了老师哦!”
哦,我的好老师,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就算我长大了,我也会一直记得你,和其他孩子一样常常去看望你的。每当我路过一座小学校,听到一位女老师的声音,我都会觉得是听到了你的声音,它们会令我回想起在校园里和你一起度过的两年幸福时光。在那些日子里,我从你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你的身体虽然不好,对我们却总是又严格又悉心;看到有的孩子写字握笔的姿势不正确,你就为他伤心难过;督学老师来考察我们的学习情况时,你比我们都紧张;而我们的出色表现则会让你像孩子般欢呼雀跃!你就像我们的母亲一样温柔慈祥。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我的好老师!
阁楼里的故事
二十八日,星期五
昨天傍晚,妈妈、姐姐西尔维亚和我带着那包衣物去看望了报纸上写的那个穷苦女人。我拿着包裹,西尔维亚拿着报纸。报纸上有那个女人的地址和她的姓名的开头几个字母。我们爬上了一座高楼的屋顶,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的两旁有很多人家的门。母亲敲响了最后一扇小门。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还很年轻的女人:金色的头发,形容憔悴。我突然觉得她很眼熟,特别是她头上那条深蓝色的头巾,我似乎看到过不止一次。
“您就是报纸上刊登的那位太太吗?”我的母亲问。
“是的,就是我,夫人。”女人回答。
“那就好,我们给您带来一包衣物。”母亲说。
女人感激地千恩万谢,并且不停地祈求上帝赐福给我们。
就在这个时候,我瞥见昏暗的空房间的一角,有一个男孩跪在一把椅子跟前。
他背对着我们,好像在写字。再仔细一看,他果真在写字。椅子上铺着纸张,墨水瓶被摆在旁边的地板上。这么暗的地方,怎么写字呢?我正在暗自纳闷,突然间,从那孩子的红头发和长外套认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同班同学克罗西——那个一条手臂伤残的卖菜女人的孩子。乘着那个女人把东西放好的时候,我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母亲。
“别出声!”母亲说,“不要叫他。他看见我们,看到我们在施舍他们可能会感到难为情的。”就在这个时候,克罗西转过身来。我一时间很尴尬,不知所措。但是克罗西却冲着我微微地笑了。于是,母亲推了我一下,让我跑过去拥抱他。我跑过去拥抱了克罗西,他站起来,拉住了我的手。“就我和孩子住在这儿,”克罗西的母亲对我母亲说,“我的丈夫六年前就去了美洲,我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过得很艰难。近来我又病了,不能像从前那样上街卖菜了,所以,就连原先那一丁点的辛苦钱也赚不到了。可怜的路易吉诺,连个看书写字的小桌子也没有。原先楼下大门口,还有一张桌子是我们家的。他至少可以趴着读书,后来,那张桌子也被人抬走了。家里光线那么差,他的眼睛都要熬坏了!要不是市政府免费给他提供书籍和作业本,光靠我一个人,他连学都上不成啊!现在,他也算有福的了。可怜的路易吉诺是多么爱念书啊!唉,我这样的女人真是作孽啊!”
我妈妈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并吻了吻那个可怜的孩子。回家的路上,她的眼里一直都噙着泪水,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瞧瞧那个可怜的孩子,多不容易啊!就这样还刻苦学习!而你呢?家里什么都有,舒舒服服的,却常常嫌读书苦!哎,我的恩里科啊!他读一天书比你读一年书付出的辛苦都多啊!在我看来啊,一等奖学金真该给这样的学生呢!”妈妈的话真有道理啊!
学校
二十八日,星期五
亲爱的恩里科,正如你母亲说的那样,学习是件辛苦的事。我多么希望看到你每天兴高采烈,自觉自愿地去上学啊!可是,迄今为止,你还是一听到要上学就头疼。你不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但是,你想想,如果你不去上学,一天会过得多么没有意义啊!整天无所事事的日子,我相信你不出一个星期就会厌倦的。你会觉得乏味,你会觉得羞愧。别人会瞧不起你,而你自己也会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到那个时候,相信你自己就会要求我把你送回学校了!恩里科,我的孩子,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学习。工人们在工厂劳累了一天之后,晚上还要去夜校读书;妇女和穷人家的女孩子在劳动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礼拜天也要去学校补习:士兵艰苦训练回营后,还照样看书写字。即便是聋哑和失明的孩子,也在学习。甚至监狱里的囚徒也需要读书认字。你想想,每天早上,你出门上学的时候,在这个城市里,还有近三万个小孩子跟你一样也要到学校去,在一间间小小的教室里整整待上三个小时。你想想,如果不是为了获取知识,又是为了什么?想想在这个世界上,在差不多的时间段里,有多少孩子正走在上学的路上吧!想象一下他们的身影——他们有的走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有的走在喧嚣的城市大道上。在湖滨,在海边,他们有的走在炎炎的烈日下,有的走在茫茫的大雾中。他们乘着船在河道密集的小镇上穿梭,他们骑着马在广阔的平原上飞驰;他们翻过雪山,沿着丘陵和山谷走来;他们穿过树林,踩着湍流走来。在寂静的山林中,他们或独自一人,或结伴而行,或成群结队。他们穿着不同的服装,说着不同的语言,但是每个人的腋下都夹着书本。从俄罗斯最远处被冰雪覆盖的小学校里到阿拉伯最深处椰林掩隐的校舍里,成千上万的少年儿童以不同的方式学习着类似的科目。你也可以想象,你也是这由上百个民族的成千上百个孩子组成的队伍中的一员,你们所有人的努力将成就一项伟大的事业。一旦你们的努力停止了,整个人类就会回到原始的野蛮状态。你们的努力是世界的进步、希望和光辉。勇敢一些,奋起直追吧!要知道,你也是这支庞大队伍里的一名小小的士兵啊!你的书籍就是你的武器,你的班级就是你的队伍,整个大地都是你的战场,因为人类的文明就在你们的手中。我亲爱的恩里科,绝对不能做一名胆小的士兵啊!
你的父亲
帕多瓦的爱国少年
二十九日,星期六
不,我决不做一名胆小的士兵!今天上午,我们的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我想,如果他能每天都给我们讲一个这样的故事的话,我一定会喜欢上学的。老师说,以后,他每个月都会给我们讲一个关于一个孩子的故事,他保证这个故事不仅会很有意义而且将是真实的。他还要求我们把它记下来。这个月的故事名字叫做“帕多瓦的爱国少年”。
故事是这样的。一艘法国海轮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港口出发驶向意大利的热那亚。船上有法国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和瑞士人。其中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他衣衫褴褛,形单影只,总是一个人待着。他远离人群,像一只离群的野兽,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人。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他的过去,就不会对他有这样的目光感到奇怪了。他原来和他的父母一起住在意大利帕多瓦的市郊。两年前,他的父母把他卖给了一个街头卖艺的团体的班主。班主经常打骂他,他忍饥挨饿却还不得不拼命学艺。后来,他学成了,就被班主带去法国和西班牙卖艺,但是,就这样,也还是免不了挨打受饿的命运。到了巴塞罗那,他的处境更加凄惨,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一个人逃了出去。他跑到当地的意大利领事馆要求庇护,领事可怜他,就把他送到了这艘船上,并给了他一封信,让船的目的地——热那亚的警察局把他送回到他的父母身边去。试想,他的父母曾经把他像牲畜一样卖掉,他如果回到他们的身边,又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可怜的孩子不仅衣不蔽体,而且浑身是伤病。他们给了他一张二等舱的船票,所有的人都奇怪地望着他。也有人主动和他搭话,但是他并不回答。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恨和鄙视。长期的虐待使他身心疲惫,形容憔悴。但是,经不起三个旅客的一再坚持,他终于开了口。他只会说威尼托大区的方言,其间夹杂着一些西班牙语和法语,就这样他谈起了他的身世。这三位旅客不是意大利人,但是他们都听懂了。一半是出于同情,一半是因为喝了酒,他们给了他一些钱。为了从他那里知道更多的事,他们不断地刺激他,要他继续讲他的故事。这时,三位太太走了进来。为了显示她们的大方,她们争着扔钱给他,一边大声地说着:“拿着!”“还有这些,也拿去!”钱被扔在桌子上,丁当作响。
少年一边把钱塞进口袋,一边低声地道谢。他的举止很粗鲁,但是他的脸上第一次绽出了开心的笑容,而他的目光也变得友善了。然后,他就爬上了自己的卧铺,放下床幔,开始静静地计划将来的事。用这些钱,他终于可以在船上好好吃上一顿了,要知道,这两年来,他可从来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啊!到了热那亚以后,他还可以给自己买一件新外套,他的衣服实在是破烂不堪了。余下的钱,他还可以带回家。他知道,如果两手空空地回去,他那没什么人性的父母肯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这些钱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啻为一笔小小的财富了。躺在床幔后面他愉快地憧憬着未来。而那三个旅客则围坐在二等舱中央的一张餐桌旁开始高谈阔论。他们一边痛饮,一边谈论着各自的旅行生涯以及从前到过的国家。说着说着就提到了意大利。其中的一个开始抱怨意大利的旅馆,另一个开始抱怨意大利的铁路交通,接着所有的人都开始抱怨,把意大利说得一无是处。一个说他宁愿到拉普兰去旅游;另一个说意大利人都是骗子和强盗;第三个人说意大利的职员根本就不识字。
“一个无知的民族!”第一个人说。
“不仅无知,而且下流!”第二个人说。
“小……”第三个人本来是想说“小偷”的,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大把硬币冰雹一样砸了下来,砸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掉在桌子上和地板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三个人愤怒地站起来,抬起头向上看。又一大把钱币正好砸在他们的脸上。
“拿走你们的臭钱!”少年从床幔后面伸出头,用轻蔑的语气说,“我决不能接受辱骂我的国家的人的施舍!”
注释:
[1] 翁贝托一世(1844—1900),萨伏依公爵和意大利国王。1866年的战役即对奥地利的战争中的一个战役:库斯托扎战役(1866年6月)。
[2] 原文为意大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