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私生子;而我曾叫他“父亲”的那最可尊敬的人,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当我成形的时候。
莎士比亚
裴奈尔做了一个很荒诞的梦。他已记不起他所梦的是什么。他并不想去追忆他的梦,而是想由梦中解脱出来。当他回复到现实世界时,他感到俄理维的身体沉重地压着他。他的朋友,在他们睡熟的时候,或至少是在裴奈尔睡熟的时候,已挨近身来,而且这狭窄的床上实际上也不容许两人能有相当的间隔。他已翻过身来,如今,他侧着睡,他呼出的热气正痒痒地落在裴奈尔的颈上。裴奈尔只穿着一件短衬衣,俄理维的一只手臂很大意地压在他身上。他一时怀疑他朋友是否真的睡着。他轻轻地脱身。不使俄理维惊醒,他起来穿上衣服,重又躺下在床上。才四点钟,天未破晓,出发尚嫌太早。再休息一小时,养养精神勇敢地来开始这新的一天。但睡眠已不可能。裴奈尔默视着渐发蓝光的玻璃窗,斗室中灰色的墙壁,以及乔治睡着的那张铁床,那孩子还在梦中翻来覆去。
裴奈尔自语:
“顷刻间,我就将奔向我的前程。冒险!这是一个多美的名词!——一切必须遭遇到的。一切等待着我的惊奇。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和我一样,但当我自己醒来以后,我就鄙视那些沉睡着的人们。俄理维,我的朋友,我已等不及和你告别。唉!起来吧,勇敢的裴奈尔!这已是时候了。”
他把手巾打湿一角擦脸,整发,穿上鞋子。他轻轻地把门打开。走到外面!
唉!这未经人呼吸的空气对身心是多么清新!裴奈尔沿卢森堡公园的铁栏,走入波拿巴路,直到塞纳河边,穿过河。他思量着自己最近对生活所定的信条:“你不做,谁做?此刻不做,何时再做?”——他思量着一些待做的重大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正朝着它们前进。“一些重大的事情,”一边走,一边他反复地说。如果至少他能知道是些什么事情!……这时他感觉饥饿。他恰好在菜市附近。他袋中还剩十四个铜子,不多不少。他跑进一家小咖啡店,站在柜台上要了一杯牛奶咖啡,一个油卷。共计十枚。他还留下四枚;他很大方地向柜上丢了两枚作小账,把其余的两枚递给一个在翻垃圾筒的乞丐。慈善?反抗?这都无关紧要。如今他觉得和国王一样幸福。他已一无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我等着上天赐给我一切,”他思量着,“如果正午时分他能赏给我一盘嫩牛排,一切都好商量。”(因为昨晚他没有吃到晚饭。)太阳已升在天空。裴奈尔又跑回河岸。他感到满身轻捷。如果他跑,他就觉得自己在飞。在他脑中他的思想活泼地跳跃着。他想:
“生活中最难的是对同一事物能始终认真。因此,我母亲对这一个我一向称他父亲的人的爱情——这爱情,十五年来我都信以为真,昨天我还那么相信。她也不行,天啊!她也不能把她的爱情贯彻始终。我真想知道,她使她儿子成为私生子,在我是蔑视她,还是因此更尊敬她?……而其实,我也并不一定想知道。人子对于生育者的情感,正和有些事情一样,最好不去深究。至于对那王八,那很简单,从小我就恨他;但如今想来,在我实在不值得——这是唯一我所认为遗憾的。想到如果我没有打开那只抽屉,我对一个为父者的不自然的感想定会使我抱恨终生,那末,今日的发现在我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可是我并没有强开抽屉;我也并不存心想开它……而且这还可以从别方面来解释。一来因为那天我实在无聊得可怕。其次是这种好奇心,这种费奈隆[1]所谓的‘宿命的好奇心’,必然是我生父的遗传,因为,在普罗费当第这一家中绝无这种痕迹。除了他也知道跟她生几个孩子以外,我从没有遇到过比我母亲的这位丈夫更缺乏好奇心的人。饭后……我必须再把他们细作思量。揭起盖在桌上的大理石面而发现抽屉大开着,这比起把锁撬开至少是不一样的。我并不是个小偷。把盖在桌上的大理石面揭开,这是谁都有可能做的。忒修斯[2]举石恐怕也是在我这种年龄。普通挡着桌面的总是那种摆钟。如果最初我不想修理那口摆钟,我也决不会想去揭开那块大理石的桌面……这并不是人人所能遇到的:桌面下竟发现兵器,或是一些私通的情书!算了吧!重要的是我因此而得了证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哈姆雷特一样得到幽灵的启示。哈姆雷特!奇怪的是,由于当事人是合法之果或者是罪恶之果,在观点上竟会有那么大的差异。待我饭后……再来思量。我是否不应该念那些信呢?如果不应该……我一定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如果我不念那些信,我还必须继续在愚昧、欺骗、顺从中生活。透口气,抛开这一切吧!正像波舒哀[3]所说的:‘裴奈尔,裴奈尔,这碧绿的青春……’裴奈尔,把你的青春留在这长凳上吧。这早晨的天气多好!有些日子阳光真像爱抚着大地。如果我能稍稍忘去自己,我一定会写出诗来。”
躺下在长凳上,他忘得那么干净,他竟睡熟了。
注释:
[1]费奈隆(1651—1715),法国作家。
[2]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成年后举一巨石,石下有剑、履。
[3]波舒哀(1627—1704),法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