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曾是惊鸿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
漫倚遍危栏,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
拚则而今已拚了,忘便怎生便忘得。
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
几天之后,雪照影在众人的精心调养之下,已然恢复很多,至少可以下床自由走动了。
然而起初没有觉察,当她第一次走出这间屋子来到屋外时,怔愣了许久,许久,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却热泪盈眶。
不知何时白远淳已走到她身旁,望着山下匍匐的路,道:“弟妹,是不是对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雪照影早已哽塞,半晌,点点头。
白远淳继续道:“这竹屋可真是好看,还有屋前的花花草草,生机盎然,屋后还有一圈空篱笆,怕是留着养家禽用的吧,你说是不是?”
女人果然是水做的,自从近几个月以来,她发现自己俨然成了泪人,动不动就泪流满面。
她想起来他早归的那个夜晚。
星辰满目,水河澹澹。
“影儿,”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曾嫁到断玉山庄来,你最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从小,我就想住在山上,山下有一个热闹的小市镇,出行也方便。最好是一座小竹屋,屋前的空地上种满花草,屋后圈一个篱笆养些家禽。每天做酥饼去山下卖,然后,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她双眼亮堂,忽然脸红起来,“惊鸿,是不是……是不是很小孩子气?”
他摸摸她的发,笑道:“没有,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愿望。”
而现在,他竟然真的将这个愿望实现在她眼前!
只是,她爱的人,却消失了,不见了,亦或者是,不再要她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不管白远淳是相信她还是耻笑她,她都要把心里话说出来:“白公子……你知不知道惊鸿他在哪儿?我,我想他!”
预料中的耻笑并没有出现,白远淳挑眉一笑:“哦,真的么?”
雪照影的目光无比坚定:“是的,我真的很想他!我知道,或许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而他,”她黯然,“他或许根本不想再见到我,但是……但是,”
她捂着嘴,与滚滚热泪一同出来的还有她那三个破碎而清晰的字:“我,爱他……”
白远淳叹了口气:“那个傻惊鸿,也不枉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她,“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你们彼此之间的情意,但我就是在等你自己说出来。喏,这是他留给你的信,自己慢慢看吧!”
她激动地接过来,紧紧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贴近他一般。
展开信,果真是她熟悉的字迹,那样气贯流畅,龙飞凤舞,苍劲有力。
她迫不及待甚至近乎饥渴地读起来。
吾妻:
展信佳。
影儿,请允许我还这么称呼你,因为这是我十几年来一直的想念。
影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就证明你已经相安无事了,如此,我也就放心无挂念了。至于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何方,也许已远走高飞,也许在躲避官府追杀,又也许,已经命丧黄泉。但不管怎样,只要你是安全的,我亦死而无憾了。
我知道你果真不记得我了,这也是自然,毕竟当年我只是令狐府上的一个小小下人,毫不起眼微不足道的小奴仆。而你,你是高高在上的令狐小姐,令狐竞天唯一的千金,我们之间的鸿沟,岂是天上地下可比。
是的,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本是当年曾名噪一时轰动武林的令狐一族唯一的遗孤,令狐满月。还记得我在断玉山庄的书房名字么?藏月斋。也许你会笑我不自量力或不肖妄想,但这么多年来,这一直是我的心愿,将你好生收藏,免你苦,免你慌,免你流离失所,免你无枝可依。
我从小便是个孤儿,从来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在入令狐府之前,我做过乞儿,也在好几户人家做过下人。
入令狐府那年,我十二岁。
第一次看见你时是入府不久,你只有七岁,却已经出落得貌美如花沉鱼落雁。我一直都记得,那天你穿着一身红纱裙,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余发柔柔地垂散下来,那张脸上生动活泼,笑颜如花。
那一瞬,我确信,我看到了仙子。
我只是马厩一个成天脏兮兮臭烘烘的打杂下手,谁都可以拿我出气。那天我刚刚挨了打,正在树后独自哭泣,忽然觉得袖子被谁扯了扯,抬头一看,竟是你!
我当时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愣愣地看着你,你却先开口问道:“小哥哥,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说话,却是你自己看出了倪端,看出来我是刚刚挨了打。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受宠若惊,就像在云端一样不真实。你竟然去房里取了金疮药膏,用你细细嫩嫩的小手替我涂药!起初我一直躲避不肯让你涂,我怕你看到我满手的污垢和丑陋的疤痕,可是你不依,甚至到最后竟扁扁嘴泫然欲泣。我怎么敌得过你的眼泪?
在这之前,我的世界都是一片灰败,我没有希望没有梦想,过一天算一天,挨打体罚也皮软相对。
可是从这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宛如一轮红日,照亮了我的周身,照亮了所有的黑暗,驱赶了原先的阴霾。
你的笑容如此灿烂,温暖了我的全身。你的眼神如此美丽,带走了我的心跳。你的声音如此动听,普照了我的周围。
从小到大,我尝遍了世间冷眼,而你,以为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竟是第一个对我微笑对我关心对我真切的人!
从此,对我而言,你不再只是一个仙子,你是一个给我温暖给我动力的仙子,我对自己暗暗下誓,一定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够保护你。
时光荏苒,一年便就这么倏忽打马而过。你偶尔还会过来找我聊天,每次都笑容嫣然地唤着“小哥哥”,我知道,我早已心满意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你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下午我和一位厨娘一同外出买食材,因为路上堵塞耽误了,回来时已是晚上。可是怎么也不曾料到,迎接我们的竟是漫天大火尸骨骸骸!
我冲进火海里拼了命地找,我不相信你就这么香消玉殒,我的阳光我的仙子,她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消失,她一定是到了另一个地方,重新生活。
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我得知,这样惨绝人寰的惨案的凶手,正是北方逐渐崛起的夏雷镜。仇恨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房,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为你报仇,为你的爹娘报仇!
你相信么,我故意投身夏雷镜,让他渐渐信任我甚至收养我为义子,都只是为了等待时机成熟,消灭他。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我逐渐有了自己的能力和人脉之后,我终于查到你的下落!可是我不能欣喜若狂,我必须压抑自己的情感,虽然在“点花日”那天,我多么想点步一跃上前,紧紧拥住你。
原先,将你带入断玉山庄只是想就近能好好照顾你,我惶恐,若是放过了这次机会,下次又将到哪里去寻你?可是没多久,我慢慢发现,原来你是有备而来。
从那次你说你想学着看账时我就恍悟,或许一切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
果然,之后思竹的坠马证实了我的猜想。
你懂医术,而且应该是深谙。
一个卖身入涟漪楼十多年的琵琶女,纵是小时候挨了多少打骂而摸索出医药常识,也断然不可能有你那样的决断与专业。
而你又对武功一无所知。就此我想我可以推断,你是想以毒来报仇。原来,你是记得儿时的那件事的,你是有目的而来的,甚至于对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再加上后来的学账,你学得那样快做得那样上手,怎么可能是在这短短时日之内练就的呢?显然,在这之前你已下足了工夫。
如此一来,更是印证了我的推断。
可是我不恼怒。
影儿,你要知道,为了你,做什么我都愿意,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如果利用我能让你达到目的,我何乐而不为?
我只是演戏,装作才知道被你欺骗而将你压进大牢。如若你会因此而记恨我,我也毫无怨言,毕竟,为了让你能顺利脱险,白远淳和钟离无痕能顺利将你救出,这是我必走的一步棋。
现在,你没事了,夏雷镜若是按照计划的话也应该已被我击毙。
我的手早已沾满鲜血,再多杀一个人无所谓;而你,如此纯洁无暇温暖的你,怎么能够沾染脏污呢?
影儿,我爱你,就算你会不齿我对你的感情,我还是想告诉你。
或许是在那一次你为我涂药时,又或许更早,早在我第一眼看见你时,你便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了根。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场错,我不应该的感情也是场错爱,但是,我不悔。
影儿,我不悔。
不管是为了你十几年来潜伏夏雷镜身边,还是因为小时候你说过喜欢听吹箫而去苦学箫,亦或是现在为你建造的这间竹屋,我从来都不悔。
如若你偶尔还会想起我,不怨恨我借你报仇之心而将你束缚在身边这么好几个月,那么我所做的这一切,就都值了。
现在,我终于放手了。
放手之后,希望你,更幸福。
爱你的夏惊鸿笔
那一夜,将雪照影关入大牢的那一夜。
在大堂之上,夏惊鸿和夏雷镜就近而坐,饮茶聊天。
“义父,白远淳和宇文媚皆已寻回,鸿儿快马加鞭先回来禀报,他们明日一早便到。”夏惊鸿先道。
夏雷镜倒不太在意,对于夏惊鸿此前的举动却十分满意,除去雪照影这样一个心头之患自然令他大喜过望,拍拍夏惊鸿的肩朗声纵笑:“鸿儿啊,你今日的决策这才不让义父失望。女人么,玩玩可以,岂可动真心?来,义父敬你一杯!”
夏惊鸿闷声苦笑:“义父,您就别再向鸿儿伤口上撒盐了。”他将酒水一饮而尽,“鸿儿已经后悔莫及,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
夏雷镜面色红润:“莫急莫急,过些时候义父给你再讨一房好媳妇!这女人哪,不能太聪明,比如……”
一位侍女上来斟酒上菜,穿着一身薄纱裙,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袖口亦是皓带飘飘。在有夏雷镜的地方看到穿着暴露的女子已是常事,夏雷镜从来都是一个贪色之徒。
“比如现下……”夏雷镜接着说下去,一只手却不规矩地抚上侍女的腰,在其俯身斟酒时凑到她耳边细语,“美人儿啊,今晚去我房里侍寝如何?”
那侍女倒也不避,眼波流转水眸脉脉,竟也向夏雷镜凑身过去,呵气如兰:“庄主美意,怎会不从……”
夏雷镜“哈哈”大笑,喜色满面,转头对夏惊鸿道:“鸿儿啊,看到没,女人自然就要像这……”
他那个“这样”还未说完,忽然!
电石火光间!
身子一僵,双目骤睁,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夏惊鸿!
却见夏惊鸿倏然起身,一脚踹翻摆满酒菜的宴桌,神色骤然一冷,居高临下道:“夏雷镜,我想你比谁都清楚——色字头上一把刀!”
夏雷镜似乎哑然一般,只能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简直已经被刺穿的胸口,血流汩汩,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夏惊鸿目光清冷:“想不到吧,方才那侍女,可是霹雳门的弟子,钟离无痕的贴身护卫!五步之内,必定得手!”
夏雷镜扯动嘴角,有血终于滴了下来:“为……为什么……”
“为什么?”夏惊鸿幽幽冷笑,“你以为,我真是为了断玉山庄而甘愿投身你门下么!夏雷镜,现在后悔已经迟了,你已经养虎为患近十年了,我,原本就是为了替雪照影报仇而来的!”
见他一脸不可置信,夏惊鸿微微俯身道:“我爱了她十二年了,这一切,不过是我布置了很久的一个局!为的,就是报仇雪恨,除去你!”
夏雷镜硬撑着仍是没有倒下去,张口欲问话却只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夏惊鸿但还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而一笑道:“杀气,可能只是一瞬之间便有,也可能下一瞬就骤失。况且,在你身边这么久,我早已练就了不露声色的功力。”
他说罢,忽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在夏雷镜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一刀刺心!
只见那匕首寒光凛凛,杀气直逼,一气呵成!
他嘴角一抹笑,却如此冷然:“这一刀,是为了方才你对影儿的伤害!”
夏雷镜猛地吃了刀力,倏然吐了一大口血!
终于,在仍旧的不可置信中,倒了下去。
夏惊鸿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夏雷镜,耳边竟听不到旁的任何声音了。
下人的惊呼,婢女的逃窜,侍卫的逼近,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终于除掉了夏雷镜。
终于,替雪照影报了仇。
他知道,夏雷镜同官场高层一直往来密切,况且方才刺杀时他毫不避讳,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刺,怕是难逃官府捉拿之劫。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他为她报了仇,而她,亦会有人保护着,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因此,这其他的身外之事,都不重要了。
他忽然笑了。
他穿着一袭月白华袍,玉脂束发,腰间一只绣着竹的香囊,尽管袍子的下摆被夏雷镜的污血沾染,却依旧不减他的光华。
大堂里原本就是灯火辉煌,明亮如昼,却因为他的光华而一切都黯了下来。
他的笑容很淡,很清远,却那样令众人都不由一怔,停下了脚步。
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因为内心深处想起的柔软而微笑。
一如从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恍如隔世一般。
雪照影看完这封信之后忽然不哭了。
一直都止不住的泪,竟然就这么慢慢停住了。
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心中终于有了想念,有了希望,有了动力和目标。
她知道她该做些什么了。
她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努力养好病,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每天都用微笑来面对,不管这一天是晴天还是阴雨天。
因为,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对她做了这么多所希望的。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事情,默默地为她辛苦了这么久,她却全然不知道。
他说,她纯洁无暇。
他说,他什么都知道。
他说,他爱她爱了十二年。
十二年,多么久远而沉重的数字!
而他做了这么多,只是希望她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没有了包袱,快乐下去,幸福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哪怕他一直以为她不爱他,他都心甘情愿。
雪照影将那封信细细叠好,重新装回信封里,再度紧紧贴在胸口。
聪明如他,却到底还是猜错了一件事。
她怎么会不爱他呢?
纵使一开始不爱,但后来,她早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也许她的爱不比他的浓烈,不比他的久远,可是那样一种在生活中慢慢升起的温度和不由自主的心动,早已成为融入呼吸的存在,就宛如空气一般,再也割舍不了。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逢场作戏,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渴望。
他们之间不是一场错,也没有谁配不上谁。
他们只不过是必须过一场透明劫,透明劫之后,便会是永远的幸福。
她从白远淳口中知道,这里是紫竹镇的一座小山上。
她的身子在众人的精心调养和自己的努力照顾下终于痊愈了。
她开始在屋前中各种各样的小花。
她在屋后的篱笆里圈养了几只家鹅和两头小羊。
她每天都认真地做酥饼,等到做到她完全满意的时候再去山下卖。
她不是忘了他,她只是在做好充足的准备。
如果等待等不来他,她就去寻他。
每一天,都是如此可爱清新。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