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藏月弄影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
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
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
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一大早。
冬日的早晨天亮得晚，微微还带着暮色。
思竹早早地便起来了，搓着手呵呵气，提着水盆去井边打水。粗麻绳都有点冻住了，思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绳子理顺，甩甩铁桶子抛下去。
正提拉得吃力，大口大口地呼着白花花的气团，忽然手中一轻，粗麻绳已经被人握住了，毫不费力地往上提。
思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钟离无痕。
他垂着眼，也并没有看她，轻轻松松地将铁桶子中的水倒入盆中，硬着声问道：“还要再提一桶么？”
他的声音分明冷梆梆的，然而在思竹听来却是那般犹如天籁一样。她愣了几秒才结结巴巴道：“不，不用了，一桶就够了。”
钟离无痕闻言将铁桶和粗麻绳一放，转身便要走。
思竹不假思索忙唤住他：“钟离大侠，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轻轻的，双眼偷偷地瞥了瞥他俊冷的侧脸棱角和狭长的丹凤眼，脸儿忽然红红的。
钟离无痕一僵，也没有回身，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忽然听得前方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哎呀，这一大早就上演了一出英雄帮美人的好戏，真是精彩啊！”说话者正是白远淳。
钟离无痕眼一眯，扯动唇角道：“娘娘腔，少来胡言！”然而他的面色却不自然起来。
白远淳大惊小怪道：“呀，冷冰块，你怎么了，脸色怎如此之红？”说着还凑近了似是要看个明白。
钟离无痕拂袖一挥，竟鲜少地不曾抽出折扇相对。他冷眸横眉，状似“哼”了一声，疾步离去。
白远淳瞥了眼他急急离去的背影，再看了看脸儿早已涨得通红的思竹，笑道：“思竹妹妹，你若是怕被这冰山冻着了，尽告诉我啊！”
思竹结巴得更厉害了：“白公子，您……您就不要拿思竹寻开心了……”
白远淳微微一笑，清晰道：“好吧，那就说正事。去告诉你们家小姐和夏少主，庄主在大厅等着他们一块儿用早膳。”
思竹进屋的时候恰巧夏惊鸿也进去，不禁惊讶道：“姑爷，您一大早就起来了么？”
夏惊鸿也没有料到会遇见思竹，听到她的话便顺水推舟地点点头道：“恩，出去走了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雪照影已经起来了，见他们两人同时进来也是一愣。思竹将水盆放到木头盆架上，挤一把毛巾道：“小姐，姑爷真是勤快之人，竟这么早就起来出去走走。”
雪照影也是明白人，柔声应道：“是啊，你们姑爷的优点，多着呢！”
或许只是搪塞的一句话，却令夏惊鸿听来一笑，替她理理衣领，道：“梳洗完快些去大厅吧，义父等着我们一起用早膳。”
雪照影仰脸惊讶：“夏庄主？”随即嫣然一笑，“好。再等一下就好了。”
到大厅的时候夏雷镜早已入座在席，白远淳和钟离无痕也在。
雪照影微微福身道：“庄主，照影给您请早安。”
夏雷镜爽快一笑道：“好，好，不用这么多礼，坐下一块儿用膳吧！”
过了一会儿之后，夏雷镜似是忽然想起来，皱眉道：“照影啊，昨儿个晚上我好像是喝高了，酒醒后听人说昨晚不小心捏上了手臂，要紧不？”
雪照影忙摇头道：“不打紧的，庄主无须挂念。”
夏雷镜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若是把你给伤着了，鸿儿铁定第一个不放过我。”
雪照影微笑道：“庄主说笑了，惊鸿怎么会。”
夏雷镜朗声笑道：“怎么不会，鸿儿你说是不是？”
夏惊鸿对上夏雷镜望过来的眼，定了定正欲开口，忽然身侧一声惊呼，众人闻声望去，那惊呼竟是白远淳发出的。
“白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夏雷镜忙问道。
白远淳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哀怨道：“唉，这回来得匆忙，竟忘了吩咐下人要帮我的一双小兔儿重新搭个窝。这天气这样冷，只怕是……唉！”
夏雷镜愣了几秒，随后“哈哈”大笑，声亮如洪道：“白公子真是好兴致啊，还养了一双小兔儿？”
白远淳也不顾钟离无痕的冷眼和“嗤”的一声冷笑，兴致勃勃道：“是啊，那可是我现今最挂念的宝贝。一只雌的一只雄的，就盼着能给我生一窝小小兔儿呢！”
夏雷镜似是也来了兴致，问道：“那，生了没？”
白远淳叹了口气道：“唉，还没呢！不然，等到生了小兔儿给庄主送几只来玩玩？”
夏雷镜爽声应道：“好，白公子盛情，怎会不要？”
白远淳笑眯眯：“那便说好了，届时白某可还会来再骗吃骗喝几日。”
夏雷镜是个痛快人，立即应声道：“只要白公子愿意，断玉山庄的门，随时都打开着！”
其实，白远淳根本就不曾养过什么小兔儿，他一向最不喜欢这些小动物。
夏惊鸿对上白远淳的笑眼，以眸达意，感激一笑。
只是未曾有人注意到，早膳宴结束之后，夏雷镜满面的笑容骤然消失。他敛容皱眉，目光犀利。然而不一会儿，却又转而一笑。
那笑，竟令人不由浑身一颤。
下午，雪照影独自一人在听雨轩中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便打算回屋。
忽然遇到程御，雪照影忙唤住他，问道：“程御，少庄主呢？”
程御见是雪照影，恭恭敬敬道：“夫人，少庄主正在书房呢，楼梯上去左边那屋便是。”
雪照影微笑答谢，程御受宠若惊道：“夫人，千万别这么客气。”
她并没有立即上楼，先去泡了一壶茶，随后才端着茶壶慢慢向书房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去他的书房，先前她并没有来过。
款步来到门前，雪照影抬头一看，赫然是三个挺拔苍劲的大字，看那气魄与字迹，应该也是夏惊鸿自己提的字。
藏月斋。
藏月。
雪照影皱了皱眉，似乎心中有点触动想到了什么，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然而出神了一会儿之后她倏地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摇摇头甩掉自己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敛下眼睑理了理垂发，随即抬手敲门。
夏惊鸿原本以为是程御，毕竟除了程御之外，几乎不会有人到书房来找他。但等到推门而入者走近，夏惊鸿抬眼时，才发现竟是雪照影。
夏惊鸿有些意外，搁下笔望着她道：“影儿，你怎么来了？”
雪照影盈盈一笑，道：“方才在楼下遇到程御，他说你在书房，我就想……过来看看……”说着忽然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夏惊鸿，咬咬唇道，“惊鸿，你，你应该不会怪我随便就进来吧？”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情和期待的目光，夏惊鸿轻悠笑道：“怎么会，我还怕你觉得这里没意思呢！”
得到他的许可，雪照影小心翼翼的表情立刻消失不见，转而又笑逐颜开，将茶壶端上前道：“惊鸿，我刚刚在楼下帮你泡了一壶茶，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要不然，趁热尝些？”
他定定地望了她几秒，眼神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后抬手接过茶壶，欣喜道：“夫人第一次给为夫的泡茶，岂有不喝之礼？”他提壶斟了一杯，端起来放在鼻前嗅了嗅，赞道：“好香的茶！”
雪照影双眼一亮：“真的么？这可是我带过来的龙井茶。”
“哦？龙井茶？”他品了几口，果真是好茶，喝之一口，便唇齿留香。夏惊鸿的手臂轻轻一勾，越过她的臂膀，也越过背，忽的一下勾住她的腰用力一收手。雪照影毫无防备，一下子便被他带过来，坐在了他腿上。
太近，从来不曾与男子如此靠近过，鼻间周身全都是他的气息。
雪照影睫毛微垂，轻轻颤动，颊上飞来几朵红云。
偏偏夏惊鸿少有地玩笑道：“夫人泡的茶，果真是不同凡响，手艺极佳，令为夫好生敬佩。”
她微微抬眼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去，轻嗔道：“夏惊鸿，你，你贫嘴。”
夏惊鸿闻言，竟笑出声来，听得门外原本欲进来的程御一怔：跟在少庄主身边好些年了，从来都见他只是微微淡笑的表情，那张脸，除了淡然，似乎从来不曾有别的什么情绪，更不谈大笑了。
而现在，雪姑娘，竟能让少庄主笑出声来。
程御想了想，还是退了下去，没有进屋。
雪照影正觉得又羞又窘，于是便别过头不面对他。看到竹案上散落的册子一般的东西，雪照影好奇道：“咦，惊鸿，这是什么？”
夏惊鸿看了一眼，随意道：“你问这些册子么？这是断玉山庄各大铺子的营销账本。”
“账本？”似是忘了前一秒的羞窘，她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这些册子就是账本？那，算账好玩吗？”
夏惊鸿听到她“好玩”两个字哑然失笑，摇摇头道：“你要听实话的话，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雪照影蹙眉道：“既然不好玩，那你还看？”她皱皱鼻，“还是，整个断玉山庄所有的账本都是你负责的？”
见他但笑不语，雪照影当是默认，继续问道：“那夏庄主呢，他怎么不管？为什么也没有账房总管辅助你？”
看他仍是不回答，半晌，雪照影咬咬唇，轻声道：“惊鸿，看你这么辛苦，我，我心里觉得怪怪的……不如，以后让我来帮你好不好？”怕他不相信，她忙举手起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可是很聪明的！”
夏惊鸿一怔，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轻轻启唇道：“好，我相信你。”
闻言，雪照影灿然一笑，不由主动抱住他。
他紧紧搂着她，唇边也带着笑，只是那双湖水般深邃的眸子，却渐渐夹杂了一些别的神情，笑意，慢慢敛了起来。
“对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雪照影倏地松开他，从他怀里仰起脸，手绞着帕子，欲言又止的样子。
似乎已经是一种习惯，每当她有点紧张的时候总会绞着帕子。
夏惊鸿当然是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微笑道：“怎么了，紧张什么？”
“不是，我……我想说，”她的脸竟慢慢涨红起来，眼神也有些闪躲。最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要说一般，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是想说，你还是回房来睡好不好？”
夏惊鸿稍讶，皱眉道：“影儿，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雪照影点点头，眼里很是坚定：“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是真的希望你回房来睡……让你睡在客房，真的是很不妥，况且那本来就是你的卧房……”
夏惊鸿似是要说话，但终究没开口，静静听下去。
“你不是说我们相互还不是很了解么？你，你若是，”她又稍稍结巴起来，“若是一直都睡客房，我们相处的时间会更少，怎么了解起来呢？”
说完，见他一脸思索的表情，柔荑轻扯他的衣袖，眼巴巴地盯着他：“夫君，好不好？”
夏惊鸿忽而笑了，点点她的鼻头，温和道：“好，依你，我情愿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只要你开心就好。”
听到他答应了，雪照影惊呼一声，再次用力地抱住他，开心道：“夫君，夫君你最好了……”
夏惊鸿哭笑不得：答应与她同房，便是他最好么？
但是，真的好好。
雪照影在心底默念。
她将脸埋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深吸一口气，都是他的气息。
这样温暖，这样让着她，这样宠她，怎会不好呢。
好到她的眼角，竟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却不知，她究竟是为何而湿了眼角。
天气难得的转好，冬日的暖阳懒懒地照射下来，带着一层薄薄的萧瑟，不过毕竟是久违的阳光，令众人的心堂不由一亮，整个人也仿佛亮堂起来。
午后，夏惊鸿今天没什么事，想到照影来到断玉山庄已经五六天了却还不曾好好逛过，于是便唤了白远淳、钟离无痕等人，带上雪照影和思竹一同去马场骑马散散心。
因为是冬天，马场上的草早已枯萎，满目望去，尽是焦黄的一大片。但这并不妨碍众人的愉快心情，照旧翻身上马。
雪照影和思竹以前没有骑过，于是夏惊鸿便和雪照影共乘一匹，好顾着她的安全。思竹还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不好意思与人共乘一匹马，程御拉着缰绳悠哉游哉，自告奋勇照料她。
夏惊鸿的这匹座骑名唤作“追风”，是一匹雪白无杂的纯种好马，全身的毛顺顺滑滑油亮英气，昂首一嘶气概逼人。
雪照影坐在上头，紧紧攥着缰绳，小心地摸了摸追风的鬃毛，果真舒服极了，不由启唇一笑。夏惊鸿亦是拽着缰绳，双手从后面环住她的腰，靠在她耳后低语道：“追风可是一匹上等的好马，想不想试试骑马的感觉？”
雪照影被他在耳边的呵气如兰痒得“咯咯”直笑，眼亮如辰道：“好呀！”
夏惊鸿手中缰绳轻轻一拽，追风口中的嚼头被微微一紧，轻嘶一声便撒腿跑开。像是知晓主人的心意，追风没有跑的很快，仍旧较平稳。
马背突然的一起伏，雪照影吓了一跳，忙紧紧攀住夏惊鸿的臂膀。但俄顷适应了之后，她渐渐放松下来，手也重新攥着了缰绳，扬起脸，感觉到风从脸上舞蹈而过，轻柔抚摸。
夏惊鸿见她完全适应了追风，扬手又是一拽，低声喝道：“驾！”
不一会儿，追风远远地赶在了前头，将白远淳等人甩在了后头。
却说程御因为要顾着思竹无法快马加鞭，只得慢吞吞地和钟离无痕他们呆在一块儿。眼见思竹虽骑得慢，也一副万分紧张的模样，但毕竟没事，程御又开始揶揄起来：“姓钟离的，你们家霹雳门要倒啦？怎么竟在我们断玉山庄混吃混喝？”
钟离无痕的眼睛早紧紧地盯着旁边的某处，丝毫不理睬程御。
程御见他不理自己，也没有细想，只是说得更起劲了：“呦，还端起架子来了！多半这马场的草，就是被你的冰山给冻枯了！”
钟离无痕终于有了反应，倏然抬头冷瞪一眼，程御吓了一跳，嘴里小声嘀咕着：“瞪什么瞪，就会瞪人，话也不会说，看你将来怎么讨到老婆！”
这么一下，倒是戳到了钟离无痕的软肋，恼羞成怒纵马过来。程御一惊赶紧扬鞭，哇哇大叫道：“不可以，不可以动手的啊！”
眼见钟离无痕已欺身靠近程御，白远淳苦笑道：“这两个人，究竟谁是老鼠谁是猫？唉……”叹气间已纵马上前似是要劝架。
然而三人这么一闹，倒是谁也不曾注意到，一块半大的石头横在思竹面前。思竹心惊肉跳，吓得脸色都刷白，死死拉住缰绳想让马儿停下来，谁料这么一拉竟让马儿一惊，撒腿就乱奔，前蹄高抬一嘶，思竹毫无防备，一下子就给重重地摔了下来。
突发的事故令前面三人同时一震，白远淳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纵马过去。只是待赶到时，竟已有另一个身影抢在他前面一把抱起思竹，立刻就往马场边上的亭子奔去。
程御看着钟离无痕心急火燎的奔跑背影，别的倒没在意到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轰炸：完了，少庄主待会儿定要剥了他的皮……
他正这么想着，夏惊鸿和雪照影刚转完一圈正策马过来，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也连忙往亭子赶去。
夏惊鸿将雪照影抱下马，雪照影立刻向亭子里奔过去，来不及诧异钟离无痕怎会紧紧抱着思竹并掀上去思竹的裙角，眼中只看到思竹右腿大片的淤青和左腿血流不止的伤口。
雪照影在思竹跟前蹲下身来，面对着她左腿的血流不止不由倒吸一口气，随后立即点住了她的止血穴，果真不再流血。雪照影撕下自己罗裙的一角，简单得帮思竹包扎了一下，抬头看见程御开口道：“程御，你快去烧一壶开水来。”又对钟离无痕道：“钟离公子，麻烦你将思竹速抱回我房里，我带了仙灵草，对止血修伤很有用。”
钟离无痕面色铁青，听到雪照影的话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便抱着思竹飞身一跃。
白远淳和夏惊鸿起先是被雪照影如此快的反应和专业的神情怔住了，直到程御和钟离无痕都已离开，白远淳的眼神变幻莫测，良久才轻叹道：“唉，那大冰块还是一介习武之人，竟慌得连止血穴都忘了点。”
夏惊鸿负手而立，眸光深远复杂，一直不曾说话。
待到一切都处理好时已是黄昏了。
众人都累了，确定思竹没事之后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甚至连钟离无痕也回去了。
雪照影抹了抹额头的汗，舒了口气。转过头看见夏惊鸿，浅笑问道：“惊鸿，有茶水么？”
夏惊鸿默默递过来，静默了片刻，缓缓道：“你懂医术？”
雪照影陡然一愣，抬眼赫然见他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干涩地笑了笑，道：“呵，从前在涟漪楼，小时候嬷嬷看不顺眼总挨打，渐渐也就自己能医自己了，只是浅知些常识而已。”
夏惊鸿看着她垂下去的睫毛，那样长那样好看，微微颤抖。
半晌，再次开口道：“恩。你略通医术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白远淳钟离无痕和程御，我会去说的。”
雪照影微讶，见他面色凝重，点点头只顾着喝茶，似乎有多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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