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忍辱偷生
原田俊男放下茶杯,扭头看向冬怡,看着冬怡垂首而坐,面无表情,刚才涌起的那一阵冲动慢慢地消散,心底蒙上一层厚厚的阴云,他清醒地知道,眼前的冬怡已不是过去的冬怡,因他们之间隔了一场欺骗,隔了两个民族之间的仇恨,怎能轻易冲破呢。
原田俊男沉吟片刻,站起身,在屋中走了走,坚硬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吱的声响,“冬怡,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在仇恨我?”
冬怡没有抬头,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久,冬怡打破这种沉寂,像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提问:“你是多大作为一个日本间谍来到中国的?”
原田俊男听冬怡说话了,心中大喜,“噢,那还是十六岁的时候,在我十岁的时候,就作为童子军应征入伍,在部队里受教育受训练,由于我成绩优秀,十六岁便被派遣到中国,执行特殊使命,我一直在中国的学校里上学,在燕京大学时遇到了你,冬,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眼就爱上你了吗?你的像貌和你脸上的神情,像极了我的母亲,她可是东京第一美人呀,只可惜在我十岁以后就很少见到她,在我十五岁那年,她因病去世了,我也只是在火化前才匆匆地见了她一面。”
原田俊男的脸上闪现出悲凄的神情,冬怡长吁了一口气,默默地说了一句,“噢,原来你们也有母亲——”
“什么?你说什么?”原田俊男一时没有听清冬怡话中之意,冬怡摇了摇头,“没什么,看得出来你很思念你的母亲。”
“那当然,我的母亲是天下最慈善的母亲,我最初离开她到军校的时候,我整整偷偷地哭了三天。”
原田俊男似乎说到动情处,情绪也渐渐激动起来,他推开窗子,看到外面点点繁星,“每当我思念母亲的时候,我就会看天上的星星,那里一定有一颗是母亲。”
“是吗?”背后传来冬怡冷冷的声音,“这几年中国的天空星星格外多,多了好几倍,也一定有无数望着星空思念母亲的人,但也一定有很多星星没有人去望,因他们的家人都变成了星星。”
原田俊男眉峰一拧,他并不傻,当然能听出冬怡话中之意,在为中国人的战争命运鸣不平。原田俊男的心底一阵愠怒,冬怡的话真是扫兴极了,“冬,我已经提醒你好几次了,你现在已不是中国人,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如果你这种情绪在这里宣泄的话,你应该知道会是一种什么后果。”
冬怡的心又一阵抽搐,难过地把头扭到一边儿,“日本人”这三个字,在冬怡的心目中意味着残忍、血腥,原田俊男竟然说她已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怎不让她恶心、呕吐?
冬怡平静了一下心绪,“我听说日本有一种武士道精神,几乎成为你们民族的性格,就像我们中国人所尊崇的孔孟之道、儒家学派,但我想武士道与儒学一定有很大的不同,你能对我说说吗?”冬怡尽量做到语气平缓。
冬怡问起武士道,原田俊男立时来了精气神,这是他从懂事起就被父母、老师、军长所灌输的思想,对他来说已是根深蒂固。冬怡让他讲武士道,可谓轻车熟路,心中也很兴备,因他也想趁此机会给冬怡灌输点儿日本人的思想文化,不懂武士道,不懂日本的神道教,怎能作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呢?
“冬怡,还记得燕京大学后山的樱花园吗?”
一阵刺痛划过冬怡百创的心,她怎能不记得,那是他们两心相许的地方,也是她甜蜜地接过袁田男戒指的地方,那时她是何等的幸福,自己的感情有了依靠,终身有了许诺,她也为此痴痴地等了三年,可……
冬怡不敢再想下去,可恨的日本帝国,对中国早有野心、早有谋划,他的魔爪在那么多年前就秘密地伸到中国,而且就在自己的身边,还让自己倾心相许,这是怎样的一种屈辱?冬怡的心又涌起难以抑制的仇恨。
冬怡强行压抑下冲动,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原田俊男怎知冬怡真实的感受?依旧在那里动情地陈述着他的观点,“在我们日本遍地都可以看到樱花,我们把樱花比作大日本的武士。樱花成团成簇地生长在一起,单个拿出来很一般,但它们生长在一起的时候,却可以呈现出最耀眼、最美丽的景色,这正象征着我们日本武士的集团精神。”
讲到此原田俊男停滞了一下,拿起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神情开始变得凝重,感觉自己说的是世上最神圣的真理,“樱花的花期只有七天,虽然花期短暂,但在这七天中却展现了最为灿烂的生命光华,它艳若朝霞铺天盖地,美得让人炫目。这是我们武士生时所要选择的人生境界,在有限的生命中,绽放出人生最辉煌最有价值的部分。”
原田俊男很有演讲才能,在燕京上大学时,就经常参加学校举行的演讲竟赛,屡获名次,冬怡正是在这样的场合认识的袁田男,并被他的风仪所打动,从此开始交往。
冬怡望着他,难过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打起精神,要听完原田俊男所信奉的思想理论。
“日本武士虽然欣赏樱花盛放时的美丽,但更让日本人敬重的,却是樱花凋落时所展现的气节,他们在一夜之间从盛开的枝头飘落,毫无留恋,无牵无绊,连一朵都不会停留在枝上,这是武士们对死亡的觉悟。他们完成了生命的价值,在达到人生的顶峰之后,便安然地、心满意足地离去。那不是战败后的屈辱和输不起,那是对自己人生是否达到顶端的一种判断,那是无尚的光荣,没有战死的武士、没有自杀的武士,都不是好武士!”
冬怡震惊地听着原田俊男的演讲,这是怎样一种反人道的思想体系?完全浼灭人性,竟如此深地根植在袁田男的心中,冬怡呆呆地听着,并不想打断他。
“樱花之魂,恰恰就是武士之魂,也是大和之魂……”原田俊男说完了,脸上依旧是一种迷醉般的神情,竟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口中“呓呓”地唱着,冬怡听不大明白,但知道一定是日本歌颂樱花的歌曲。
冬怡看着原田俊男遒劲的舞姿,一阵阵心惊不已,这个一向被自己认为是知已的人,离自己竟是这般的遥远和陌生,自己竟然在一点都不了解他的状态下深爱上他,自己爱的到底是他的什么?冬怡感到茫然不解,这个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浸染着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人,和自己哪里有半点相通之处?我们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崇尚的是仁义礼智信,人与人之间以和为贵,这个亘古承袭的礼仪之帮,曾经怎样礼遇这个邻居,待他羽翼丰满,就对他曾经称为老师的国度,高高举起屠刀。这是一个尚武尚忠尚勇,却独独没有中华居于首位的仁。
冬怡深吸一口气,她总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美,真美,樱花,武士,这种象征性的比喻真的是很贴切,樱花的价值是让人观赏,给人带来美的感受,可日本的武士自认为的人生价值又是什么?我看到的只有杀戳,而且是惨不忍睹。”
冬怡幽幽地说着,语气很平静,她似乎已没有力气去激动,眼神空漠。
“冬怡,那正是我们日本武士向天皇所展现的忠诚与勇气,大和民族是神的民族,天皇是神的后裔,世界万民都要归天皇统治,这是神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劣等的支那人只能任凭神的安排。”
冬怡空漠的眼神还是闪现了不可抑制的愤怒,“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爱上一个劣等的支那人?”
原田俊男一时语塞,“冬,你不同,你在我的心中是高贵的,亲和的,是我的阳光,是我的生命,是我全部感情的寄托,我会把你带到日本,永远作一个大和民族的高贵血统的女人。”
冬怡哑然一笑,这个嗜血的民族,虽然把他的子民,训练得如同野兽一般残忍无情,但却无法剥夺他们作为一个人的本性,他们也会在看不住自己的本性时,流露出人的蛛丝马迹,也会去追求感情,甚至于是爱情。可爱情是什么?那是至善至美的东西,他们可还有资格?
冬怡想到此,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们在施加残忍的时候,却也同时在扼杀着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而他们自己却还茫然不知。他们不但对敌人残忍,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冬怡想起了日本人的剖腹自杀方式,心底升起一丝讥笑,据说这种自杀方式源于一个叫藤原义的大盗,他在被捕前,用刀一字形割开腹部,然后用刀尖挑出内脏扔向官军,从此这种方式就作为渲耀勇气和胆量的死法而延承下来。同时好勇斗狠也就成为日本武士的习性,并把它罪恶性地扩散到与它相邻的无辜国家。
冬怡沉痛地低下头去,这几日实在是太疲倦,这是心的疲倦,她俯在桌上,想休息一下,却感到一阵恶心,胃中吃下的东西不停地往上翻,冬怡迅速跑到洗手间……
原田俊男愕然地看着冬怡跑进洗手间,听着冬怡在里面大吐特吐,好像意识到什么,快步走到门外,对站在门口的卫兵说了一通日语,那卫兵打了一立正就向楼道的出口跑去。原田俊男重新回到屋中,兴奋地双手互搓着,有些不知所措,他快步走向洗手间,想看看冬怡怎么样了。
冬怡却在此时从洗手间出来,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刚才的一阵呕吐,实在耗费了很大的力气,感到浑身无力。
原田俊男伸手扶住他,温存地说:“冬,你怎么样了?我扶你到床上歇一歇吧,我已经请了医生,马上就到。”
冬怡拨开原田俊男伸过来的手,跄跄踉踉地向床边走,最后一下子摔到床上,她仰面朝天地躺着,感觉天花板在转。
随后追过来的原田俊男,被冬怡沉重的动作吓了一跳,伸手去扶,却又不敢把手伸过去,站在床边儿不知所措。
这时外面的卫兵带着医生敲门进来,给冬怡进行检查,冬怡看到内穿日本军服,外套白大衣的日本军医,心中一颤,又想吐,但胃里已没有东西。
军医检查完毕,向原田俊男打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向原田俊男报告,说冬怡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虽然这已在原田俊男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兴奋地握住军医的手,眼中露出兴奋的神彩,不顾身份地连连道谢,吓得那个身份低微的军医连打立正。
冬怡听不懂日语,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到原田俊男突然变得那么高兴,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她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怔怔地看着眉开眼笑的原田俊男。
原田俊男送走军医,回过身来,坐在床边,忘情地把还在发怔的冬怡揽在怀中,动情地说:“冬,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他已经在你的腹中存活了一个月了,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就要做父亲了。”
冬怡一下子从原田俊男的怀中滑了下去,无力地瘫在床上……
丁河支队的人回到丁家湾,和村中逃出去的幸存者,一起把牺牲的百姓和护卫团战士掩埋起来,他们在坟前宣誓,一定要报这血海深仇,并开始准备了一次大胆的计划,要去剿灭滦县的鬼子。
赵二保跪在菊花的坟前,泪流满面,他虽然没有对菊花说过,但自打他第一眼看到菊花的时候,就下定决心此生一定要娶菊花为妻,可这万恶的鬼子竟然……赵二保不敢再想菊花死前的惨状,心中充满仇恨。
这次支队要去滦县找鬼子报仇,他是第一个报名参加的,支队长冯青山马上批准了他,并把非常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赵二保最后在菊花的坟前拜了拜,拿起身边的步枪,步履坚定地向支队走去。
滦县县城,由于鬼子的占领,街道呈现出一片萧刹,老百姓走在街上都是低着头,快步行走,见到熟人也只是交换一个眼神,便匆匆而过。
赵二保和支队其它四名同志,化妆成进城卖药材的百姓,坐在街角的一个茶棚中休息,他们的眼睛警觉地向四周扫瞄着,并把装药材用的麻包紧紧地踩在脚下。
一声汽车鸣笛,从街道的另一头儿开过来一辆黑色轿车,车头上挂着一枚醒目的日本小三角旗。
轿车停在茶棚的对面,那是一家药铺,从车上下来一个身穿笔挺西装的人。当赵二保无意间把目光投向他的时候,只惊得魂飞天外,他紧张地拉了一下冯青山的衣服,声音虽然很低,却充满了紧张,“快看,那是谁?”
冯青山顺着赵二保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被赵二保按了下去,眼神示意他不要激动。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袁田男,看着他走进药铺,又从药铺中走出来,手里拎着小药包。开车的日本兵毕恭毕敬地帮他打开车门,袁田男利落地坐进车中,一声鸣笛后,车子缓缓地开去。
这一幕已不用太多的解释,师部在丁家湾驻扎的时候,和丁河支队地方武装联系得很紧密,师部的很多事情,丁河支队都有所了解。袁田男在部队受怀疑的事,冯青山也有所耳闻,并且还偷偷地支持过许松林,派支队的队员监视过袁田男的行动,但终究还是没有结果。
通过刚才的一幕,什么都不用解释了,许松林的怀疑完全是正确的,要是这样推理,丁家湾与师部被剿,和这个袁田男也应该大有关系了。想到此,这几个人由于愤恨,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冬怡这几天都在激烈地呕吐着,原田俊男买回的草药,似乎并未起多大的作用,冬怡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由于吃下的东西很快翻吐上来,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冬怡走到茶桌前,看到茶桌上的樱花,想起了原田俊男的话,脸色倏然一变,这是用绢做成的,惟妙惟肖,只是那鲜艳的红色,只让冬怡联想到淋淋的鲜血。冬怡愤怒地把它从瓶中拽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泪水悄然滑落。
如果不是这罪恶的樱花之魂,附在原田俊男的身上,他怎么会来到中国,灭绝人性地参预到所谓的“圣战”之中,对天皇尽着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愚忠愚孝。
她伸手摸了摸在自己腹中悄悄成长的小生命,心中一阵难过,这应是她爱情的结晶,她曾何等如痴如醉地爱恋着袁田男,无怨无悔地把纯洁的自己呈现给他,可这一切竟然成了自己再也醒不了的恶梦,每当她闭上眼,丁家湾凄惨的景象就浮到她的眼前,她又悔又恨,恨不得将自己杀死,什么叫覆水难收、天缺难补?这深深的遗恨,彻日彻夜地折磨着她,如果不是复仇的念头支撑着她,她早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正在这时,忽听窗外人声喧喊,枪声激烈,冬怡感到很奇怪,她和原田俊男住的这幢小楼,距离鬼子司令部不远,这里怎么会有如此激烈的枪声?
冬怡快步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她的居室在二层楼,推开窗子,可以看出很远,只见大院东北角的方向,火光冲天,并不时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冬怡心中一阵惊喜,看样子那是鬼子的弹药库,防守如此严密的弹药库怎么会突然爆炸?肯定是抗日人员的行动。她快速转身,随便披了件衣服向外跑去,她要到外面去看看。
由于冬怡的特殊地位,门口的鬼子并未阻拦,看见冬怡还打了一个立正,表示对冬怡的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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