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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州是杀手,当然听说过有关阎王的传说,知道只要经过阎王的手,某些特殊的人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不相信所谓的巧合,那拿来糊弄警察还差不多。

州也想找到阎王,多少钱他都花得起。不为什么,江湖上风水轮流转,天知道某个不经意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会不会突然出手勒断自己的脖子。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杀手总有一天也会成为被人追杀的猎物,他必须为自己找一条可靠的后路。但是他却懊恼地发现,阎王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中。

夜晚,空气中弥漫着燥热与不安。州站在帕蓬区的一条巷子里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对面那栋普通的三层小楼。在曼谷生活的人没有不知道帕蓬区的,因为在这条并不宽敞的大街上,布满了无数间大大小小的整容诊所。州实在想不明白,这里居然会是对方选择的最终目的地。

想要用整容来掩盖自己的行踪?州笑了,这样的临时抱佛脚未免太幼稚,更何况面对这种银行账户早就被冻结的客户,哪个整容诊所愿意做这种摆明了会亏本的生意呢?

果不其然,满头大汗面如死灰的胖子被人毫不留情地踢出了门,吵吵嚷嚷的声音隔了半条街都能听到。州斜靠在墙上,有意无意地盯着不远处的诊所门口,随时准备扼住猎物的咽喉。

“求求你,帮帮我吧……”胖子几乎要跪下了,他带着哭腔哀求道,“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只是不要赶我走……”

身穿浅蓝色大褂的年轻女人却根本不为所动:“一分钱都不给就想做整容,做梦去吧,滚!”

扑通一声,胖子跪倒在地,脸上涕泪纵横,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在兜里四处翻找:“等等,我……我还有样东西,有人说你的老板一定会感兴趣的,相信我……”

“不行,我们这儿只认钱不认别的,赶紧滚!”年轻女人双手叉腰,横眉竖目。

街上路过的人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闹剧,连个驻足观看的人都没有。

正在这时,年轻女人身后的门里闪出一个同样穿着浅蓝色大褂的瘦高男人,他弯腰凑在胖子耳边低语了几句,从胖子手里接过了什么,然后就拉着怒气冲冲的年轻女人回了诊所。

州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刚想向胖子走去,眼前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瞬间愣住了。那个绝望的胖子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居然破涕为笑,站起身,冲着诊所大门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四处张望,招手拦住了一辆正好来到身边的黑色无牌照SUV,弯腰钻了进去。SUV绝尘而去,只留下州目瞪口呆地站在马路边。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阴沟里翻船,州暗暗地咒骂着自己的愚蠢和大意。刚想走,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确信没有人注意自己后,快步走进了对面的小巷子。那里没有路灯,黑漆漆的一片,却恰好正对着身后的这栋三层小楼。

三天过去了,那辆黑色的无牌照SUV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四天早晨,当州垂头丧气地翻看邮箱时,一条银行的到账确认消息让他吃惊不已。自己明明没有按照合约除掉猎物,上家却利索地付了钱。

难道说猎物意外死亡了?州被这样的巧合弄糊涂了。他手忙脚乱地翻看着这几天的新闻,终于,一条三天前的消息——八月三号晚上九点零四分,地铁Chatuchak Park站发生意外事故,一名中年男子卧轨自杀。经调查,死者为一家证券公司的操作员——姓名、身高、体态、年龄特征乃至职业描述都与他的猎物分毫不差,可是这死亡时间却让州怎么也想不通。三天前的晚上九点零四分,他亲眼看着那个胖子钻进了一辆黑色SUV绝尘而去,又怎么能同时出现在相隔几十公里远的Chatuchak Park站卧轨自杀呢?

作为一名杀手,本不应该打听太多有关猎物的背景,但州沉吟了一会儿,开始在网络上搜索起所有的相关资料来。很快,事情露出了端倪,猎物的身上携带着一个比钱更珍贵的东西——一个写满了“后门”的U盘。相信此时,能给人带来巨大财富的U盘早已易主。

他刚打算把这个意外发现告诉客户,但转念一想,又合上了电脑。州并不笨,出来混的人,谁没有个万一呢?这就是他的一条后路。

一年后的今天,州也要用这条后路了。弄砸了孟老大的单子基本就是死路一条,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到了帕蓬区这栋特殊的三层小楼前。

给州开门的是唐妈,简单朴素的穿着,像人偶一般面无表情。州微微皱眉,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但是绝对不是以一个佣人的身份。

对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身材健硕,身着黑色T恤、Lee牌牛仔裤,脚穿轻便无声高档休闲鞋,头戴棒球帽,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的男人,唐妈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上下略微打量过对方后,便一声不吭地把州引到了候诊室,转身离开了。

候诊室里的空间像鸽子笼一样,小得可怜,光线也不是很好,靠墙依次摆着三张沙发,其中两张沙发上都已经坐满了人,末尾那张虽然空着,却只有三个支撑腿。州只能乖乖地在第三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挺直后背,让自己身体的重心不要全都落在沙发上。

真没想到干这一行的会这么抠门,连张新沙发都不舍得买。

这时,曾经见过的那个傲慢的年轻女人抱着记录本出现在他的面前:“姓名?”

“黄兴州。”这是州的本名,却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有预约吗?”

州点点头。

“跟我来吧。”

穿过长长的走廊,年轻女人把州带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口,伸手敲了敲门,便转身离开了。

临推门的那一刹那,州下意识地把目光看向窗外,那里正对着热闹的帕蓬市面。州告诉自己刚才那种糟糕的感觉一定是幻觉,没有人会那么快发觉自己真正的去向。

州耸了耸肩,看来自己是真的不适合再干这一行了,他毫不犹豫地推门走进了安的办公室。

和很多流连于帕蓬区的爱美女人一样,Naomi默默地站在街对面一家装修豪华的整容诊所外的橱窗边,歪着头,似乎是在犹豫是否要接受店里的推销。她已经站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了,可整容是件大事,尽管诊所业务员说得口干舌燥,Naomi依然没有确定下来。

其实,Naomi双眼的余光一直牢牢地盯着对面整容诊所的大门。州已经进去很长时间了,如果再盲目等下去的话,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想到这儿,她果断地转身向街对面走去。

“小姐,我还没说完呢……”诊所业务员沮丧地看着Naomi头也不回地穿过街道走进对面那家诊所,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他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去一家毫不起眼的黑诊所,却对装修豪华、设备高档的自家诊所视而不见。

“小姐,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唐妈并没有像对待州那样放Naomi进去,只是在玄关处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却一直拦在她的面前。

“我要整容。”Naomi低声回答。

唐妈仔细打量着Naomi的脸,许久,微微一笑:“小姐,您开玩笑吧?您长得很漂亮,也很完美,恕我直言,您似乎不需要整容。”

Naomi不由得一愣:“送上门的生意,你们也不做吗?”

唐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已经很完美了,再动刀子那就是亵渎了。小姐,医生都收工回家了,请回吧,我要关店门了。”

“等等,我的朋友在里面。”

Naomi伸手推开唐妈,快步穿过走廊向里面的候诊室走去。唐妈只是在她身后紧紧地跟着,并没有再说什么。

Naomi用力推开候诊室的门,果然,候诊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张报纸和一些口香糖的包装纸被凌乱地丢弃在矮小的茶几上。

“我没骗你吧,小姐,”唐妈笑眯眯地看着Naomi,“客人们早就已经走了。”

“不对,我是看着他走进这间诊所的,他后来也没有再出去过。我要上去看看!”Naomi说道。

听了这话,唐妈利索地往旁边一闪,主动让出了道路:“那就请便吧。”

Naomi刚想上楼,却又停下脚步,转头皱眉一脸狐疑地看着唐妈:“说,你们到底把他给弄哪儿去了?”

“你是说最后来的那个穿着黑T恤、戴着棒球帽的家伙吧?”唐妈似乎记性不错,她想了想,然后肯定地说道,“半个小时前,他就走了。”

一小时前。

每个杀手都有自己特有的杀人武器和方式,就像一个人的名片一样,只要看到尸体,同行立刻就能知道这是谁的“杰作”。这样做其实很危险,因为再笨的人,都会把所看到的东西互相联系起来,然后顺藤摸瓜追踪这个杀手。但是,为了在这个圈子里扬名立万,这么做又是必要的。干哪一行都会有意外和风险,州非常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把锋利的吉他弦从安的脖子上轻轻取下来,他并不想杀安,安也知道自己不会死在他的手里。让对方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屈服于自己,是州已经熟稔于胸的工作程序之一。只有害怕死亡的人,才会对自己死心塌地地服从,可是在安的双眸中,州却隐约看到了一丝嘲讽的味道。

“你不怕死吗?”重新坐回椅子上的州把玩着手中锋利的吉他弦,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脆弱。

“我想,那个怕死的人,应该是你吧?”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略微左右活动了一下,刚才那五分多钟时间漫长得让人窒息。

州心里一颤,上身向前倾,皱眉低叱:“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注意一下说话的方式,”安并没有正面回答州的问题,他双手交叉,向后靠坐进柔软的工作椅里,“你是病人,我是医生,现在可是你来求我,而不是我求你。州先生,你应该没那么蠢吧?”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最终,州无奈地长叹一声:“好吧,请给我做手术。”他看了安一眼,又沮丧地低头补充道,“越快越好,请您一定帮帮我,拜托了!”

安笑了:“开诚布公才是做生意的正道嘛。”

话音刚落,州的身后便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了。唐妈站在门口,面对一脸茫然的州,微微一笑:“黄先生,请跟我来吧。”

州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转头看看安,刚想开口,唐妈却在一旁笑眯眯地提醒道:“黄先生,您的同伴在对面的诊所门口已经等了您四十七分钟了。”

州面色一变:“谁?我一个人来的。”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黄先生,您不记得她了吗?”唐妈话里有话。

州顿时面如死灰:“不,我想你是看错了,请赶紧带我走。这是我在曼谷火车站寄存柜的钥匙,里面有五十万美元的现金,你们看着拿吧。”

隔着办公桌,州掏出一把吊着小牌子的钥匙丢给了安,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跟着唐妈出了办公室。

让安感到意外的是,平时对选择客户从不感兴趣的允儿对安的这次决定却破天荒地激烈反对。她躲在走廊的拐角处,等安出来后,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到一边:“你给我站住,安。”

安一愣:“怎么啦?一惊一乍的。”

允儿伸手指了指手术等候室的方向,小声说道:“你是不是傻子?他是谁,你知道吗?”

安瞥了允儿一眼,平静地摇摇头:“我有必要知道这个吗?”

允儿气得一跺脚,神情激动,语速飞快:“他是个杀手,是曼谷出了名的两大杀手之一,心狠手辣不说,翻起脸来比你翻书还快。这一次是因为弄砸了孟老大的单子,走投无路了才找上我们的。这事儿外面都传遍了,这摊浑水你也敢碰?想钱想疯了是不是?你就不怕将来孟老大知道你的身份后连你也一起给做了?”

安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他只要给得起钱我就做,哪有跟钱过不去的?”

“你!我看你真是穷疯了,撇开这两面三刀、毫无人性的家伙不说,那孟老大可是唐人街里最让人头疼的人,黑白两道通吃。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对这混蛋的‘死’肯定会非常在意,到时候孟老大一旦发狠追究起来,下一个抱着水泥块被丢到海里喂鱼的就会是你了!”允儿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

“允儿的话没错,安,孟老大的‘清道夫’刚才已经来过店里了。”唐妈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身后,身上还穿着那件浅灰色的亚麻工作大褂。

“你说谁?”安有些糊涂。

唐妈看看安,摇摇头,显得很无奈。

允儿急了:“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就是来替孟老大收拾残局要宰了这家伙的人哪,他们的速度太快了,都已经追到我们诊所里了!唐妈,我们该怎么办?两个都惹不起啊!”

允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边站着的唐妈,唐妈微微一笑:“一切都听安医生的吩咐。”

安满意地点点头:“谢谢唐妈。允儿,准备收钱,告诉思明,手术一小时后开始。”说完,他转身下了楼梯。

允儿哀求地看着唐妈:“唐妈,你就这么由着他胡来吗?”

唐妈盯着允儿的脸,说道:“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你最好趁早想清楚了,安是你的老板,这儿他说了算!”

凌晨时分,平泽港口,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

海风阵阵,浪花不断地拍打着堤岸,离海水退潮的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一艘小型机动渔船正停泊在港口西南边的海堤旁。这里往来的人不多,所以,渔船偶尔停靠也不会引起海警的注意,尤其是在这个时辰。

船上的灯光被刻意熄灭了,四周又黑漆漆的,只有堤坝上的路灯柱子下才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光亮。船头,一个头戴风帽的男人正紧张地朝堤坝上张望着,时不时掏出手机扫一眼时间。终于,两条黑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船上的人松了口气,转身走进船舱,不一会儿,柴油发动机就发出了沉闷的突突声。还好,现在正是海风起来的时候,所以声音并没有传得太远。

两条黑影气喘吁吁地来到船边,其中一个在同伴的帮助下拽着活动扶梯爬上了渔船,然后探身接过递上来的随身小行李箱。等这一切都就绪后,他按照指示迅速解下缆绳,渔船开始慢慢向大海驶去。

直到渔船在凌晨的薄雾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堤坝上的黑影才放心地掏出手机,摁下了一个快速拨号键,电话很快接通了。

黑影小声说了一句:“起航了。”没等对方回答,就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转身顺着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渔船里,阿提查·春纳呆呆地看着逐渐离远的陆地,许久,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太阳慢慢升起,视线所及之处也变得亮了许多,他揉了揉眼睛,在甲板上挑了个没有水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

退潮的时间到了,因为顺流,机动渔船只需要花上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公海。在那里,按照事先的安排,阿提查·春纳会登上一艘开往日本横滨的小型客船。临行前,他被告知自己的最后目的地是日本名古屋。

阿提查·春纳现在不止有了一张截然不同的新面孔,还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李东健。随身小行李箱中的个人旅行证件非常齐全,护照上的信息表明,他是个日籍泰裔,商人,刚结束一场前往台湾的商务考察旅行,住址是日本国爱知县名古屋市西区荣升二丁目二十三番六号。

“好吧,阿提查·春纳已经死了,我现在叫李东健。”他自言自语道,苦笑着用力拧开一罐船老大塞给自己的啤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看着泰国的方向,长叹一声,心中莫名地升起了微微的惆怅。

夜晚的曼谷街头,霓虹灯交相辉映,人头攒动,车流如织。十字路口,等待绿灯过马路的人们一批接一批,似乎从未间断过。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闷热的空气中混杂着香水味、酒精味和人们的汗味,使这看似平常的夜晚变得令人愈发蠢蠢欲动。

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孟老大平时的夜生活却依然丰富多彩,尤其在他心情好的时候,经常会带着几个自己信得过的马仔去曼哈顿酒吧找乐子。虽然这几天因为州的愚蠢,让金昌民那家伙逃之夭夭,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次把他逮着,但是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孟老大想好好放松一下,暂时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抛到脑后。

这次去曼哈顿酒吧,不只是因为那里又来了几个漂亮的姑娘,更主要的是,有一个海外来的想和他合作的重要客户偏偏也好这口。想到这儿,坐在黑色加长版豪华林肯轿车上的孟老大不由得嘿嘿一笑。

他应该等急了吧?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不喜欢漂亮性感的女人的。

白手起家的孟老大生意有很多,一年到头都很忙,但是只要有钱赚,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钱这个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了。想想多年前初到泰国时自己的那个狼狈样,低头看看现在自己脚上这两万美元一双的意大利高档手工皮鞋,孟老大满意地合上了双眸,开始悠闲地闭目养神。

“老大,马上就到了。”坐在对面的马仔小声提醒道。

此刻,林肯轿车正等在红绿灯前,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往右拐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就是曼哈顿酒吧。

现在是傍晚时分,正是交通高峰期,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车辆很多,其中不乏各种各样的摩托车。此刻,汽车喇叭声、讲话声和周围街边商铺招揽顾客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混成一团。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在温度适宜的车厢空调和刚才喝的那杯马提尼的作用下,孟老大有点昏昏欲睡。谁都没有注意到,一辆一直尾随在他们车后的黑色摩托车,此时正停在林肯轿车的尾部附近。摩托车没有熄火,夜幕下,头戴黑色头盔、身穿短袖暴走族皮衣、脚蹬中筒马丁靴的摩托车手身材矫健,尤其是那外露的双臂,布满文身,长而有力。

如果孟老大足够警惕的话,他应该早就注意到这辆摩托车已经像幽灵般尾随他足足四个街区了。

红灯进入倒计时,还有不到十秒的时候,黑色摩托车的车手突然松开手闸,迅速加速,改装后的发动机也随之发出了沉闷的吼声。就在所有等待红灯的车辆准备起步的刹那,摩托车手做了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动作,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弯下腰,用力把一个不明物体迅速贴在林肯车的底盘上,然后驾驶着摩托车风一般地穿过十字路口,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孟老大的车。

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个声响,坐在车内的孟老大却立刻警觉地睁开双眼,他的脑筋飞速旋转着,很快便低声呵斥道:“快停车,有人做了手脚。”

开车的马仔吓了一跳,赶紧猛打方向盘,在一片紧急刹车声中冲向了马路对面。

车还没有停稳,孟老大便用力拉开车门,以最快的速度猛地扑到了马路上。就在这时,身后的林肯轿车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飞上了天,灼热的气浪把孟老大和附近几辆倒霉的小车一起给掀翻到了十多米远的空地上。人们的尖叫声与熊熊大火吞噬林肯轿车时发出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一时之间,十字路口乱作了一团。

满脸鲜血,浑身骨头几乎被坚硬的地面给撞散架的孟老大强忍着腰部的剧痛,翻身坐起。他狠狠地吐出口中带血的碎牙,目光阴沉,死死地盯着自己那辆惨不忍睹的林肯轿车,不用问,那几个来不及跑出来的马仔都已经被活活炸死了。

死几个人不要紧,随便拿些钱就能打发了。让孟老大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金昌民能这么快就对自己下手反扑,这可是一次非常冒险的赌博。

与其说这是狠毒的报复,不如说是不经过脑子的愚蠢行为。冲天的火光夹杂着黑烟和刺鼻的焦味扑面而来,孟老大的脸被火焰灼得生疼,但他一点都没有往后退缩。

他不会退,因为他还没有死。

两个顶尖的杀手?

一个是州,这是确定的,还有一个到底是谁?对这个问题,安突然感到有些好奇,可是无论追问允儿还是唐妈,都摇头推说不知道。

双眉紧锁的安突然想到了唐妈曾经提到过的那个跟在州身后的漂亮女人,当时州脸上的惊恐是显而易见的,说他就像见鬼了都不夸张。

难道说另一个杀手是个女人?

安早就听说过州,知道他的所有信息,所以这一次,安才会冒着风险答应州的请求。如果说这是一场赌博,一点都不过分。安有自己的打算,能在将来某一天让州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卖命,安知道除了钱就是人情。州不缺钱,但是在道上混的人,没人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一路上胡思乱想着,推开门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安早就已经习惯了,他径直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独自坐在写字桌前,看着手中下午拿到的地址和名字感到忧心忡忡。整整五年了,虽然从未停止过对Sun死亡真相的追寻,但是自己却似乎永远都看不清浓雾里的真相。难道真要逼着自己用那种非常手段吗?

他想了想,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背景很嘈杂,不等对方开口,安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将来无论是谁先抓住凶手,让我和他单独待十分钟,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考虑清楚后果。”对方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谢谢你,我不后悔。”安哑声说道,脑海中闪过Sun的笑脸。

傍晚,允儿下班回来做完晚饭后,并不急着吃,而是坐在一楼厨房的飘窗上,晃着双腿,紧皱着双眉,忧心忡忡地看着正在吃饭的安。她咬着嘴唇,几次欲开口,最终还是忍住了。

安其实一开始就明白允儿的心思,知道再这么视而不见也不是个解决方法。对身边别的人,安不会太在意,但是允儿除外。最终,他决定妥协。安放下手中的刀叉,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允儿,脸上的表情满是无奈:“好啦好啦,我的大小姐,都依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接这样的生意了。”

“谁说我生气了?”允儿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把头转向了窗外。

“对不起,允儿,让你为我担心了,我真的很抱歉。”安认真地说道,“还有,今天的晚餐不错,谢谢你。”

“别把话扯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答应帮那个叫州的杀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人的残忍!”想起那些记忆中永远都不会离开的梦魇,允儿鼻子一酸,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最近她的情绪莫名地容易激动。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允儿,有些过去的事情,我必须要做一个交代……”安若有所思地说道,“请你理解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允儿猛地回过头,泪流满面地看着安:“安,我知道你肯定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过去,你不说我也不会问,这是你的隐私。但是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那么纠结干什么?人之一辈子很不容易的,过得快乐就可以了,你明白吗?”

听了这话,安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靠坐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神情茫然,没有再说话。

正在这时,房间的门突然被用力敲响,门外传来助手思明焦急的声音:“安医生,你在不在,快出来!再磨磨蹭蹭的话,诊所都要被人给砸了!安,你在家吗?该死的,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本来不想回应的,但思明似乎确信安此刻就在房间里好好地坐着一样,用力捶打着门,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安医生,你快出来!我再重复一遍,诊所要被人拆啦!”

“安,你先去吧,我整理下厨房马上就过去。”允儿淡淡地说道。

听了这话,安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酒瓶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点点头,一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拿起挂着的外套,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房间门在安的身后被重重地关上了。允儿感到有些莫名的失落,她怔了半晌,跳下飘窗,来到二楼安的房门前,想了想,从兜里摸出开锁工具,只用了两下便捅开了门锁。虽然她嘴上说不会打听安的过去,但是内心深处却还是充满了好奇。

安的房间对允儿来说是个神秘的世界,搬进来这么久了,却从未有机会单独进来过,她总觉得这个房间里藏着秘密。房间不大,也就四十平方米左右,房间里挺凌乱的,床上的被子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叠过。墙角放着一台黑色的钢琴,盖着一块防尘布,只不过上面也堆满了杂物。

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允儿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她拉开抽屉,看到了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允儿感到心里一阵刺痛,轻轻叹了口气,把相框按照原样放了回去。他的心中果然已经有人了,看来还是一个痴情的男人呢!允儿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靠窗的写字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纸。允儿皱着眉将纸一张张叠放整齐后突然愣住了,略微一迟疑,便手忙脚乱地逐一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把所有自己能看到的画着铅笔画的纸都给拿了出来,铺满了整张办公桌,然后退后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刚发现的秘密——所有纸上的图案都是一模一样的,一只外形如兔子,两耳尖长,露出獠牙的凶猛怪兽。

“安,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整容行业是泰国最赚钱的生意之一,但是也有淡季和旺季之分。每年天气最热的那段时间,自然也是安的诊所门可罗雀的时候。

在淡季里,安这个并不大的诊所就是白天也难得有几个客人进出,更别说晚上了,但是此刻,屋外围了一群的路人看热闹,诊所里吵翻了天。

一个嗓音尖锐、三十出头的矮个男人正站在玄关的接诊台边耀武扬威地大吵大嚷着。这个矮个男人打扮怪异,梳着大背头,戴着墨镜,一年四季无论冷热,身上都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他叫林柏光·马里奥,也有人尊称他马里奥哥。他是孟老大手下众多的马仔之一,所以才会有胆在帕蓬区吆三喝四。这一点都不奇怪,曼谷的唐人街几乎都是孟老大的地盘,只有傻子才会没事到别人地盘上去踩场子。

“安医生呢?安医生在哪儿?快叫安医生出来……”林柏光·马里奥右脚踩在诊所的沙发椅上大声嚷嚷着,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让诊所里本来就不多的客人瞬间跑得精光,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唐妈两个人。

唐妈当然认识林柏光·马里奥,并且曾亲眼看着林柏光·马里奥那赌鬼父亲老崔在溜号前亲手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林柏光·马里奥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的时候,就是唐妈心生怜悯,牵着他的手把他送进了孤儿院。所以,面对气势汹汹的林柏光·马里奥,唐妈此刻的脸上只有怜悯与无奈。

“我说年轻人,火气怎么这么大,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穿着清洁工衣服的唐妈手里抓着抹布坐在接诊台的后面,有些不满地小声道,“我想我们安医生应该没有得罪你吧?”

闻听此言,林柏光·马里奥微微一愣,摘下墨镜看着唐妈,歪着头笑了:“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般若酒吧的老板娘啊!怎么,这个诊所难不成也是你老人家的地盘?或者说,你也是来请安医生做整容手术的?年纪都这么大了,你就不怕把你整成老妖精?”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哄笑。

唐妈却不动声色。面对林柏光·马里奥的冷嘲热讽,她头也不抬,继续用抹布擦抹台面,嘴里只是咕哝了一句:“什么地盘不地盘的,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只有到处给人扫地打工的命,哪像你跟着你们有钱的老板成天吃香的喝辣的。”

“哟呵,唐妈,咱曼谷的唐人街里,谁不知道你啊?做出来的证件连美国佬的海关都分辨不出真假,道上的朋友提起你‘唐妈’的名字可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老人家日进斗金,还用得着给人扫地来换口饭吃?”林柏光·马里奥嘿嘿一笑,目光却犹如锥子一般盯着唐妈,压低了嗓门,“不过,如果说这安医生是你的人的话,那倒是可以解释得通了,道上有人传说,神通广大的阎王……”

话还没说完,神情平静的唐妈突然站起身,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对林柏光·马里奥身后的方向微微弯了下腰:“安医生。”

身后没有半点脚步声,屋子里死一般寂静。林柏光·马里奥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后脖颈处有一股莫名的热气正在不断传来。他赶紧转身,却正好和安的脸对上,中间只隔了不到十公分的距离。他吓了一跳,叫了一声,顺势跌坐在了自己刚才踩过的沙发椅上。

“离我远点!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鬼?”安故意沉着一张脸,双眼死死地盯着林柏光·马里奥,似乎想要活生生地把他的脸皮给揭下来一样。

“人吓人也能吓死人,难不成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阎王?”忍着扑面而来的浓重酒气,林柏光·马里奥恼羞成怒地吼道。

“阎王是谁?你?”安老半天才直起腰,用手摸着自己的鼻翼,神秘兮兮地笑道,“小兄弟,心里有鬼才会自己吓自己。”

“你……”林柏光·马里奥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这个皮肤微黑的男人的目光让他感到头皮发麻,“你……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

安耸耸肩:“你的脸长得不错啊。”

此时,安身后匆匆赶到的允儿终于憋不住了,她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林柏光·马里奥没好气地狠狠瞪了允儿一眼。

“刚才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找安医生吗?喏,他就是。”允儿伸手一指。

安却根本没正眼瞧林柏光·马里奥,他只是转身冲着唐妈点点头,柔声说道:“谢谢唐妈,你辛苦了,后面的工作允儿会继续,你现在可以收工了。”

“谢谢安老板。”

唐妈收起自己的清洁工具,悄然离开了诊所。

“你小子行啊,唐妈都对你这么毕恭毕敬的。”林柏光·马里奥悻悻地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有那么重要吗?”安耸了耸肩,双手一摊,“这是你情我愿的事,作为诊所老板,我只需要知道我的雇员是合法的泰国公民就可以了。”

一边的允儿并没有离开,她似乎非常享受眼前这一幕,干脆在一旁找了个沙发坐下来,盘起两条修长的腿,嗑着瓜子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两个人的唇枪舌剑。对允儿一直极具好感的思明则笑眯眯地站在她身旁。

林柏光·马里奥张了张嘴,显得很尴尬,他突然意识到再这样争论下去,自己或许会不自觉地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东西来。于是,他憋了半天才终于吐出一句:“她……她年纪都这么大了,你还叫她来为你干活,你没同情心……”

“我看你这人才没同情心呢!不错,唐妈是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了,所以才需要多赚点养老钱啊。我雇她来帮我照看诊所,平时做做打扫的工作,活又不重,这违反哪条规定了?”安悠闲地在椅子上坐下,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脖子,然后从容不迫地抬头看着林柏光·马里奥,“或者说,是你们孟老板的新规定,不允许雇用年纪大的女人做清洁?”

“没,别胡说……唐妈有儿子,儿子……儿子养自己妈是天经地义的。”林柏光·马里奥结结巴巴地辩解着。

“我想,你说的‘儿子’应该就是唐妈的养子旭吧,他跟你也算是一路人了。”安哭笑不得,目光中却闪烁着一丝冷静和威严,“像你们这种混混,唐妈不用养他就该感到庆幸了,还能指望他来尽孝?”

“你说谁是混混呢!”林柏光·马里奥脸涨得通红。

“好了,我的日程安排很紧的,你找我干什么?想整容?”安伸手一指林柏光·马里奥,转头对允儿说,“允儿,帮这位先生做预约。”

“别废话,老子找你可是有大事的!”林柏光·马里奥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来诊所大闹的真正意图,他整了整衣服,站起身,脸上的神情又恢复成了最初的傲慢,“你叫什么名字?”

安头也不抬:“门口牌子上有简介。”

“好吧,安,安医生,”林柏光·马里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来找个人。”

“找人?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我又怎么可能记得住每个人的脸。”安的口吻里充满了戏谑,他早就看出这个表面凶狠傲慢的年轻人只是只纸老虎。

“或者说,你也是来找阎王的?”安突然压低了嗓门,“不过我看你是找错门了,这儿可不是阎罗殿。”

允儿和思明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林柏光·马里奥却好像没听见一样,他没有反驳,只是抿着嘴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屏幕,然后隔着接诊台递给安,不耐烦地问道:“你还记得他吗?”

安勉强接过手机,只是随意一瞥,心里却微微一震。这是一张监控镜头的截屏,虽然是晚上拍的,却非常清晰:夜幕下,镜头中的男人身穿短袖T恤、牛仔裤,头戴棒球帽,正推门走进自己的诊所。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安对人的脸几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能。可几秒钟后,安却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把手机轻轻推回给林柏光·马里奥:“实在抱歉,我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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