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依家所在处，依辰玥实在无聊得紧，坐在亭子里发呆。依子戚看她双手抱着腿，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便走过去一撩袍子坐在了她前面。
“玥儿，我还未曾问你，此次回来，可想过接任祭司之位？”依子戚看着辰玥，问得颇有些于心不忍。
辰玥才三个月大时，依子萧夫妇二人自长渊出发，将辰玥教予长生谷的大长老。之后二人一同进入尔雅雪域，从此此后一走便是十九年。那时候依子戚尚未成年，也没有当上依家的长老。
后来依家与长渊都派出许多人前去寻找，但都是无济于事。茫茫雪原里，哪里有什么结伴而行的夫妇，或是误闯的动物尸体，或是死在尔雅雪域的人的尸体。
依子戚与依子萧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自此他格外在意这个侄女。即便他对依家所有人都严厉，却始终不会对辰玥厉声厉色一次。
便是依家所有人都要让辰玥接任祭司之位，他也立扛所有压力，由着辰玥，逃避这个位子，一直逃避了三年。
辰玥有些迷惘，不知作何回答。依家风光千百年，地位无可撼动。可她却知道，依家的祭司，从来没有一个得到善终的。
有而立之年横死的，有天打五雷轰的，也有剃度出家或削发为尼的，可所有人最后却也逃不过英年早逝的命运。
独独依墨霄一个例外，活了快两百多年，可辰玥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依子戚见她如此，也没有逼她。他将向着她的身子转了过来，将自己一直以来绷直的放松了些。六月的风里略有些燥热，眼下偶来一阵风，尚为凉爽。依子戚将双眼闭了起来。
若是辰玥不想，他便是拼了他的命，也会将辰玥送走。若这依家偏要有一个人去接任，那他便去。
他知道的，接任祭司的人都不得善终。大长老的秘法他已经知晓，即便辰玥接过祭司之位，他也会保住辰玥，护她一世安宁。
辰玥自然不知道他想了那么多，她看着依子戚，心里徒生愧疚。她知道依子戚的好，知道大长老的无奈。可她怕，她才十九，这夙渊的大好河山她还没有一一看过，落宸阁所在山谷里的梨花带雨她还想再看看……师父也向她保证过，以后带着她走遍夙渊的每一寸土地。她怕，她怕这些都成了奢望。
“小叔，若是玥儿又想走呢？”辰玥收回了她的目光，看向了依子戚。
依子戚睁开了双眼，看着这个像极了兄嫂的女娃，心里的难过一阵一阵袭上来。他柔柔地一笑，抬手摸了摸辰玥的头，“夙渊辽阔，风土人情各异，当得你用一生去领会。”
依辰玥突然鼻头一酸，眼睛就红了。
依子戚见她要落泪，忙问道，“怎么？太感动了？”
辰玥摇了摇头，眼中带泪，“怎么会。”
虽是否认，那声音里已经染上沙哑，着实让人心疼。
从小到大，最疼她的便是依子戚。逢年过节，依子戚会专门跑到长生谷看她，有事带着依辰轩，有时带着依如溪。
她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依子戚来看她，她恰好来了葵水。那时的他刚接过依家八长老的位子，也不过弱冠之年。
她一直说着肚子疼，依子戚虽也懂医术，却也手足无措。最后只能带着她去了最近的镇上，找了有经验的农家婶子。
依子戚当时耳朵通红，听得认真仔细，到底还是个孩子罢了。
顾子翊看二人逐渐煽情，也不忍打扰。依如溪早已经退了出去，倒是有先见之明。
顾子翊自觉待在这里多余，便抬脚出了亭子。
“水儿，可有同如溪一谈的兴致？”依如溪见顾子翊出来，开口问道。
顾子翊眯了眯眼睛，抬脚走了过去。
二人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最后依如溪忍不住，先开口问道，“你同辰玥，是何时认识的。”
顾子翊看了看依如溪，将头转向别处，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良久，他开口道，“那个时候我八岁，刚见她的时候，她也只有五岁罢了。”
顾子翊自小好动，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虾，有时也捅马蜂窝。初识依辰玥那天，是个极好的春天。落宸阁的梨花开得极好，大片大片的梨花看得人心头舒畅。风一过，吹得到处皆是，没得像如同仙境。他早早就知道，今日爷爷的老朋友会来。
那个叔叔极有意思，有时会给他带些小玩意儿，有时又是些吃的。今日他也满怀期待，爬上了最高的那一颗梨树看向远处的水面。
他猜想着，有趣的叔叔会给他带着什么玩意儿，等到刘婆婆喊他时，他才稍微回过神来。
爬下树的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叔叔，只是这次叔叔却没带东西，手里倒是拉了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女娃。
叔叔将小女娃交给了他，便去找他爷爷去了。他看着小女娃，小女娃也看着他。
“小孩儿，你可有名字？”他走上前去，凑近看着小女娃问道。
小女娃倒也不怕生，奶声奶气地说道，“你问我哪个名字？”
顾昀头一歪，似乎是有些不解，“就是你父亲母亲叫的那个。”
“我没见过父亲母亲。”小女娃说出来的话让顾昀有些震惊，不过他也很快就回过神来。
“我也没见过，咱两都没见过。”他坐下来，将腰上的锦绣袋子一把扯了下来，从里面掏出一把糖，“来，给你刘婆婆做的梨花糖，跟梨子一个味道。”
小女孩接过，对他说了句谢谢。
“不用，那你的亲人平日里叫你什么呀？”
小女娃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的手掌心写了个玥字，“小叔叫我玥儿。”
顾昀歪头想了想，“我不要跟你小叔一样，我要叫你阿玥。”
“那你呢？你叫什么？”阿玥奶声奶气的问他。
顾昀笑了笑，“我叫顾昀，我爷爷取的。”
顾子翊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他将自己的右手抬了起来，似乎当年辰玥在他手上写的字刻在了上面似的。
依如溪看着他的样子，眉头一蹙，“你可是？心悦玥儿？”
顾子翊将手掌收了起来，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依如溪突然觉得顾子翊眼中里流露出不友好的神色来。
恰巧此时辰玥跑了过来，一把挽住了依如溪，“阿姐，你俩聊什么呢？大长老和二十回来了。”
顾子翊笑道，“没有。”
依如溪看着他，却发现他看这依辰玥，面上带笑，心下更加疑惑起来。
依辰轩骑马，依墨霄乘了马车。“停车。”辰轩远远的就看到了依辰玥极其突出的红色身影，“大长老，送君长亭有人来接。”
依墨霄起身，将马车帘子挑起，看到辰玥高兴地朝他们招了招手。
依墨霄下了马车，径直走了过去。众人问了好，依墨霄看向了辰玥，“辰玥恢复得可好？”
辰玥点了点头，“多谢大长老，辰玥恢复得不错。”
依墨霄还是不放心，拉起辰玥的手便把起了脉。依墨霄眉头皱了皱，却还是笑了笑，“恢复得不错。”
辰玥知道他是疑惑她的内力和灵力，怕她伤心也就没有讲出来，便笑道，“再过一久，辰玥便可活蹦乱跳了。”
依子戚与依墨霄相视一眼，点了点头。见二人有话，众人也退向了别处。
“回吧。”依子戚发了话后便与依墨霄一同上了马车。
辰玥抢过了依如溪的马，“如溪姐姐你去坐马车，我和二十说会儿话。”
依如溪拿她没有办法，只能上了马车。顾子翊看着她，十分无奈，只能和依丞一起赶马车去了。
“二十，此次去长生谷，可有什么收获？”辰玥翻身上马，向一旁的依辰轩问道。
依辰轩没急着回答，问了问她的伤势，才开口道，“此次去长生谷，大长老去找了些草药。其他也没有，倒是在最南方那个岩洞里……”
依辰轩欲言又止，看向了依辰玥。见依辰玥并不惊讶，便知道她也是知道的了。
“那个岩洞里有个池子，是个聚气养人的池子。”辰玥低下了头，这件事她很早就知道了。
“那你……”
“池子里的人是花妤，小叔带她来的时候她已经气绝身亡。人躺在玄冰棺中，我瞒着大长老和小叔将她沉到了池子里。”辰玥咬了咬嘴唇，面上有些难受。
依辰轩心下大惊，几乎喘不过气来，“花妤，死了？”
辰玥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了依辰轩。依辰轩见她眼睛通红，心下不忍。
“六年前，我跟师父从慕措回来那一年。”
依辰轩一时竟然有些唏嘘不已。花妤打小喜欢依子戚，依子戚又是个木头似的人，这花妤便烦了他好多年。六年前花妤不过恰好及笈，却是撒手人寰。
“那八长老是如何打算？”
辰玥笑了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花妤的名字已经被小叔写上了宗谱，我想如果进了尔雅雪域秘境，他们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这怎么可能？”依辰轩大惊，“小十九你又如何不知道，尔雅雪域秘境又有几人进去过？当年……”
依辰轩差点脱口而出二长老依子萧的事，却是生生收住了声音。辰玥知道他心中所想，开口道，“不，二十，有可能的，我也一定会去的。”
依辰轩猜想她也想去找一找她父母的下落，知道这是人之常情，“若你以后要是，我同你一起去。”
依辰轩对这个妹妹极好，自小到大便护得紧，辰玥听他如此，心里感动。
“谢谢哥哥。”
依辰轩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依辰玥是依家第十九个孩子，他自小便叫她小十九。辰玥长大些，偏不依，便叫他二十。如今难得听见一句哥哥，自然是高兴的。
依墨霄自进了马车后便一言不发。依子戚大概知道了他要说些什么，抬手施咒将马车拢了起来。
“说吧。”施咒之后，无人再能听到他二人的对话。
依墨霄看着依子戚，依子戚也不惧，也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池子里的，可是花妤？”
依子戚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是。”
依墨霄倒也不惊讶他直言不讳，在他印象里，依子戚从来都是个光明磊落说一不二的人。
“你可知道，如果试图将花妤复活会有什么代价？”依墨霄面上带了些许痛色，似乎是深有同感。
“逆天改命，天打雷劈。”依子戚垂下了眸子，语气淡淡。
“你知道还要如此。”依墨霄声音突然提高，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依子戚摇了摇头，“生前是我对不起她，她也是因我而亡。”
依墨霄没有说话
“大长老，你知道我是天煞孤星的命，哥哥嫂嫂全都下落不明，留下辰玥一个。现在好了，千百年不出现一次的天命帝星和天命祭司同时出现了。辰玥也逃不开了。”依子戚突然激动了起来，若不是二十多年接受的教诲，他恐怕要暴跳如雷。
“在我接任祭司的时候，我已经算到，依家会走向衰亡。而辰玥，我却如何也没有料到。”依墨霄长叹一口气，眼中尽是无奈。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依子戚语气诚恳，眼睛里的哀凄让人心疼。
依墨霄摇了摇头，“夙渊分裂太久了，想来天象异变也是情理之中。”
“那就该辰玥来做这个垫脚石？就该她用生命来换这个大陆的一统吗？”依子戚突然暴起，一掌拍碎了马车里的檀木小桌。
依墨霄抬手抵住了眉心，很是无力，“子戚，你我皆无可奈何。若是辰玥不走上这条路，依家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依家如何我管不了，我只知道哥哥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女儿，我在乎的人就只有那么一个了。要是可以保住她，即便依家灭族又如何？”
依墨霄看着依子戚几乎是疯魔的样子，心下也不由得有些害怕。依子戚看似大公无私，心底里到底是自私。可他这自私却无一分为自己，实在让人无可奈何。
“其他长老不会同意的。”
依子戚冷冷一笑，尽是嘲讽，“推人出去送死时一个个倒是勤快，要他们出力的时候就一个个躲起来。我依子戚要做什么，还需要他们同意？”
“依子戚，你给我冷静下来。”依墨霄严肃道，“眼下我也在想办法，就算你不许辰玥接过祭司之位，你也要问她一问。”
“问？她内力和灵力都已经没有了，就算接过了祭司之位，你觉得还能做什么。倒不如重新选一个好了，何必抓着她不放。辰玥的性子你也知道，又何苦逼她？”依子戚看向了依墨霄，眼神凌厉起来。
“你知道逆天改命的后果。”依墨霄闭上了双眼，“我想子萧夫妇当年进入尔雅雪域秘境，也不单单是因为南耀要求。”
依子戚愣了一下，逐渐冷静下来。
“子萧和傅琬清的能力你是知道的，若不是不想无辜的人枉死，他们早就改了辰玥的命格。”依墨霄说得缓缓，心里却也是慨然万分。当年依子萧二十岁便接过祭司之位，能力斐然让整个夙渊都为之折服。
依墨霄心下也是可惜的，他自然也心疼辰玥。可他是依家的大长老，他一生的使命就是护好依家，他断然不能由着依子戚胡来。如果到时候辰玥不得不做出牺牲，他定然也会为大局考虑。
依子戚点了点头，“那便问问玥儿，若是她不愿，我便带她走。脱离依家，隐姓埋名。”
依墨霄点了点头，心中却苦恼如何劝服辰玥。虽然自己教导她多年，可她又随师父，性子豁达，玩性又大。
依子戚见他松口，断然没有再逼他的道理。各人都有难处，只是自己没有他那么大的担子罢了。
